花事志

2022-02-18 23:35黄良海
师道(人文) 2022年6期
关键词:凤仙花木槿野菊花

黄良海

花长有记忆, 记着朝露晚霞,记着四时之序, 记着凡人俗事。

菊花黄

七月, 日头足盆大, 毒辣辣。一纸派遣令丢我到寒山。

早就听说寒山有茶, 绿茶, 得过巴拿马国际博览会金奖。 第一次去, 农村客车车门吭吭当当响, 两个多小时起伏颠簸的沙子路, 青丝蒙灰尘, 板结。 眼镜灰扑扑, 车窗外的茶树也灰扑扑。 呕吐, 吐饭菜, 吐黄胆水, 吐得七荤八素, 肚皮颤颤, 生疼。

寒山真寒。 霜压枯草, 没有围墙的操场白茫茫, 半大生猪背脊骨一节一节, 好像是讲台上硌手的竹教鞭。 它不怕生, 几乎每天来学校转转, 拉几坨猪粪疙瘩, 热气腾腾,优哉游哉, 糟蹋斜坡上的野菊花。

菊花精瘦, 叶片灰扑扑, 花骨朵绽开, 黄灿灿的。 东一簇, 西一簇, 南一簇, 北一簇, 萧瑟的深秋顿时生意盎然。

一至三年级, 复式班, 三十来个学生穿着邋遢的棉袄, 捂着竹火笼, 黄鼻涕贴在上嘴唇, 吸一下,鼻涕回溯, 藏匿, 过不了多久, 又溜出来。 小萝卜般的手指握住削了又削的铅笔, 在皱巴巴的作业本上, 深一笔、 浅一笔比划。

山里的夜暗得早, 黑得深。 孤独与夜如影随形, 我坠入无边无际的郁闷与恐惧。 十九岁, 青春刚上起跑线, 而我却悲催得黯然无光,茫茫苦海, 一叶扁舟, 找不到北。拳头雨点般暴打土墙, 皮裂血流,如梅花朵朵。

房门晃动, 挤进一个身子。“好冷, 我提来一瓶开水。”

蓝老师, 素朴, 像庄稼地里长出来的汉子, 顺手还递给我火笼。竹提手, 瓦火钵, 铁丝扭成的火笼盖, 一洞一眼, 均匀, 结实。 用筷子从眼洞伸进瓦钵, 稍微撬撬, 油茶饼、 木炭的炭火红通通。 暖流奔涌, 烘烤着湿漉漉的孤单。

夜短了一大截!

油灯一豆, 影子两束。 蓝老师拿起我放在断脚的书桌上的羊毫,蘸墨, 悬腕, 运笔, 颜体楷书, 轻横重竖, 方正圆厚, 庄严雄强。

“写写字, 好打发时间。”

蓝老师教书, 种田, 种菜, 学校菜地翠色欲流, 瓜果飘香。 一畦畦, 青枝碧叶。 霜重老梧桐, 菜园里还零星挂着蔫了的茄子和暗红的辣椒, 小白菜葱茏。 他还种花, 挖路边的野菊花。 野菊花, 小朵儿,花瓣层层叠叠, 泼泼辣辣地开, 汹汹涌涌, 灿烂明丽。

菊花茶, 消暑祛火, 治疗咽喉肿痛。 我站讲台不久, 却声带嘶哑, 喉咙红肿。 端玻璃杯, 泡菊花茶, 茶叶嫩绿, 菊花金黄, 茶汤碧绿黄莹。 杯中春水秋月长, 一壶乾坤心境宽。

正月, 大地红炸响, 碎片蝴蝶翩翩飞。 大黑狗伸出软软猩红的舌头舔舔我的手, 引我走向不远处竹林掩映的黛瓦白墙土屋。

狗前我后, 棉花雪飘飘, 白花花的地面戳下两串大小不一的印章。 远远望见蓝勇招手, 他与我一样矮墩墩, 泰和师范三年, 我们同床共枕。 喝粥吃野菜长大的我身子骨孱弱, 蓝勇没少张罗开水侍奉我吃药。 师范坐落在赣江边, 饮赣江水, 吃赣江鱼。 我偏爱煎得橙黄的全鱼, 一餐一条不过瘾, 啧啧嘴,又挤向售菜窗口。 伙食饭票菜票青黄不接, 嘿嘿, 我总习惯性地打开同桌蓝勇的文具盒, 文具票据, 应有尽有。

进门闻香, 清蒸板鸭、 梅菜扣肉、 红烧草鱼、 萝卜炖牛腩、 浸坛红辣椒炒笼藏米果、 油炸南瓜花苦瓜干……汤香鱼香乳肉香, 香香扑鼻。 我食欲膨胀, 管不住嘴, 管不住手, 筷子雨点般砸向瓢盆碗钵。

天明, 我和蓝勇跃出被窝, 洗涮, 喝早茶。 五指盒, 瓜子, 花生, 水果糖, 小碟腊味, 油炸年米果子, 还有重头戏——酒酿清蒸笨鸡蛋。 酒香氤氲, 荷包蛋乳白, 睡意退朝, 饕餮上朝。

“爸, 我待在长山坑, 一人一校, 想调近点……” 蓝老师最小的儿子憋不住昨晚被窝里絮絮叨叨的牢骚, 他一激动, 大脸上凸出的那几个硕大肉痣红光闪闪, 威风凛凛。

“后生子, 吃点苦, 就像喝茶,慢慢品, 先苦后香……” 蓝老师吹拂水皮, 呷呷茶汤, 被旱烟卷儿熏黄的牙齿残留着牙刷揩不去的污垢。 瘪瘪嘴, 上下嘴唇收拢, 唇边皱纹细密, 一圈套着一圈, 像怒放的野菊花。

前两年, 秋水满窗, 雾气正浓,手机呻吟着尖锐的哭泣。 微信群里,泪眼涟涟, 蜡烛, 合掌, 祈愿。

蓝老师, 后来的中心小学蓝校长, 昨夜星辰, 心肌梗塞, 猝然长逝。

西风紧, 寒水落, 枯叶飘。

叫车送我去殡仪馆。 我悲伤不已, 十多年驾龄, 害怕把控不住方向盘。 车过山坳, 殡仪馆门口小山坡, 田埂曲曲折折, 野菊花满天星似的, 眨巴着亮晶晶的黄眼睛。

采摘一捧野菊花, 仔细挑选,码得整整齐齐。 山坡上狼藉一片,折断的残枝被风卷过, 颓唐。

绕灵柩缓行。 老同事, 老朋友, 毕业学生, 还有许多陌生的面孔, 男的, 女的, 年少的, 年长的, 脚挨着脚。 双手握花, 野菊花, 神色凝重, 戚然。

闻花, 药香浮动。

木槿白

一纸调令, 回到家乡, 山也亲,水也亲, 逢人迎面桃花。 我拎着用了多年的旅行包, 飞进中学大门。

两山排闼, 绿水萦流。 河滩荒地竖着一排木槿, 枝繁叶茂, 葱葱茏茏, 绿烟浩荡。

沿河堤散步。 木槿摇曳, 碧水静流, 浮光跃金。 利民躬身捡起碎瓦片, 直线甩出。 瓦片贴着水面凌波微步, 扇形波纹向远方极速扩散。 我牵着利民黄卷发的儿子东东尾随其后。

和 “麻杆” 利民相处两年了,几乎形影不离。 你教英语, 我上语文, 中西文化碰撞交融。 工作笔记本扉页上, 两个人摘抄梭罗 《瓦尔登湖》 的名句: “人类唯有在大自然中才能保有自己的纯美天性。”金陵十二钗, 谁最适合做妻子, 两个人争论得面红耳赤; 读 《白鹿原》, 读朱先生身上凝聚的儒家文化最精深的奥义, 交织着神性与人性的因子, 两个人长吁短叹……

盛夏, 木槿花开, 满树耀眼的雪白, 仿佛铅华洗尽般素雅沉静。木槿流水河鱼肥。 你家出门也是河, 翘嘴、 红鲤鱼、 青草鱼、 白鲢鱼影布石上。 大热天, 你穿着裤衩, 猛地扎进水里, 浪里白条; 我呼朋引伴, 一群人跑来你家喝酒品鱼。 鱼头汤、 炸鱼块、 红烧鱼、 清蒸鱼, 还有素炒木槿花。 辣椒青,木槿白, 清清爽爽。 喝酒梁山泊,杯杯亮彻底。 醉了, 唱呀, 跳呀。醉成一团泥, 吐得一塌糊涂。 清醒后, 大家摇头取笑, 后悔不已。

我美好地想着, 有了你, 生活将会更加精彩纷呈。 然而, 天有不测风云。 连续打了一个星期的点滴,感冒咳嗽顽固不化, 你前去县医院检查。 医生眉头紧锁, 检验单开了一张又一张。 那张至关重要的检验报告单上, 印着刺眼的字母“CA”。

天坍塌, 地旋转, 头晕如斗,心跳如鼓, 腿软如泥。

那两个让人望而色变的字母怎能隐瞒住一个英语过了六级一心想考研的教务主任? 生命正如花, 却惨遭天变, 竟然让人数着日历过,漫长的后半生缩成区区六个月, 何人能承受? 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地抛下娇妻弱子, 老父慈母? 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地把我们选定的暑假书单抛到一边? 你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地丢下教了三年的学生? 他们就要参加中考了, 就要展翅飞翔了, 哪一个教师不希望鸟儿飞得高、 飞得远? 他们拒绝英语代课教师, 他们在播放你的朗读录音, 晚自习, 点燃了祈愿的蜡烛……

我极不情愿地和在赣州一附院呼吸科从医的学生打电话, 从一个医院转到另一个医院, 本来就是厄运。 我开车送你去赣州, 六十公里, 无限地延伸, 没有休息区, 没有尽头。 高速公路平坦宽敞, 我真愿意不停地走下去。 一切都是意料中, 我们只是前来再次证实, 希望是一次美丽的误诊。 从医的学生简化了程序, 结果出来, 他无奈地向我摇了摇头, 我怨恨地瞪他。 你接过化验单, 塞进口袋, 苦笑: 命有定数, 有一天就踏实过一天吧!

夜, 黑得没有一丝缝隙; 时间刻板, 没有任何表情。 那天, 我心神不宁, 辗转反侧, 前所未有地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睡着, 迷糊中,木槿篱笆墙边, 你带着小东东向我挥挥手, 走了, 越走越远, 越走越模糊……白花飘零, 梦魇乍醒, 冷汗如雨。

木槿, 朝开暮谢, 一生就是一天, 一天就是一生。 一花既谢, 一花又生, 花败花开, 周而复始。 然而, 你轻轻地走了, 带走一朵白木槿。 木槿花从六月开到十月, 人活不过花, 天国遥不可及……

凤仙紫

驱车前去银山教育扶贫, 过水库坝, 钻山肚子, 一山放过一山拦。

水泥路尽头, 换骑摩托车。 苍翠满寒溪, 空山万木秀。 杏花怒放串串白, 银杏秃枝披新绿, 还是季节厉害, 很快将人和花雕成另一个模样。

白云深处有人家, 深山闻春鸟鸣。 高老师叫停摩托车, 跃下后座,理了理吹乱的刘海, 循声寻鸟影。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拾起竹梢当长矛大刀, 登上三尺土坎, 摆起架势唱京剧拍抖音。唱腔甘醇有味, 行腔沉稳自然, 有大家风范, 颇得梅派神韵。

想不到二十出头的人唱得如此老道。

想不到白皙文静的高老师竟然如此逗。

不亏姓高, 高出我半个头。 女老师爱美, 红嘴唇, 青蛾眉, 十指美甲熠熠生辉。 正好, 扶贫对象家屋檐旁有一蓬凤仙花, 叶儿嫩绿,叶边儿碎碎锯齿, 春风裁剪。

打道回府, 高老师向我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 红扑扑的娃娃脸露出浅浅的羞涩。 我明白, 向农夫讨要了几株凤仙花。

学校四楼楼面排放着旧脸盘,泡沫箱, 种有蔷薇、 迎春、 杜鹃、三角梅、 凤仙花。 凤仙花不择地,不择肥, 长得最茂盛最水灵。 它还有一个朴朴素素的名字, 叫指甲花。 五月花开, 五瓣紫花翘然如凤状。 高老师站在楼顶吊嗓子, 歌声飘起, 旋律变成一道道绚丽的晚霞。 晚霞映紫花, 风儿总是那么不声不响, 吹散了喧嚣与烦躁。

高老师捋下串串娇艳的凤仙花, 旋动小木棒, 捣碎。 青花瓷,白釉面, 花泥暗暗淡淡, 洋溢着如梦如幻的唯美浪漫。

学校紧缺文艺范儿, 数学科班出身的高老师痛快干脆地回答:“好勒!” 大清早, 香樟树上的白眉长尾鸟才叫出第一声, 她带着二十来个学生在舞蹈室劈腿扭腰。 课外活动, 长尾鸟归巢, 琴房古筝声声。 筝声紧, 若急雨敲阶; 筝声缓, 似微雨抚 桐。 颤, 按, 滑,揉, 勾, 托, 抹, 十指紫光扑闪,张扬宛朔风卷雪, 轻柔如和风拂柳。

精选合唱 《歌唱祖国》、 舞蹈《井冈山下种南瓜》、 古筝 《北京的金山上》 参加县里的文艺节。 微信群、 抖音几乎爆屏了, 囊括三项冠军。 乡村初中, 竟然如此惊艳。 金色奖匾盖着大红印章, 很 “衙门”。拍照合影留念, 穿着红红绿绿舞蹈服的一群笑脸, 翘起用凤仙花染过的手指, 天真烂漫。

那青绿叶子的凤仙花, 是普普通通的花, 却清清亮亮, 富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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