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地缘因素在近代社会中的影响被研究者广泛关注,然而有关地缘与近代出版之间的关系,尚少为人关注。本文以亚东图书馆为中心,试图考察地缘因素于亚东图书馆而言是怎样的一种支持性力量,对地缘的仰赖于亚东发展是否造成的影响,以及地缘因素何以发生影响。文章以小切口的方式,细致考察地缘关系与近代出版业发展之间的牵连。
【关键词】地缘出版亚东图书馆汪孟邹
在中国传统社会的运行模式中,地缘具有极为重要的作用,地缘因素在近代社会中的影响被研究者广泛关注。韩起澜指出,“以往的研究已经用很多材料证实了私交和同乡关系对求职的至关重要的作用,即使是在上海最新式企业里亦是如此”〔美〕韩起澜著,卢明华译:《苏北人在上海(1850—1980)》,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4页。。此外,学者们还关注到地缘因素在政治运作层面上的影响与作用,如袁成毅的《地缘纽带中的蒋介石与浙江——以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前后为时段的考察》指出,蒋介石在步入国民党中枢的过程中,浙江籍的各种势力给予蒋的支持对其走向权力高峰起到了重要作用。还有学者关注到地缘与近代学界之间的关系,如桑兵的《近代中国学术的地缘与流派》、周宁的博士学位论文《地缘与学缘:一九二○年代的安徽教育界(1920—1926)》等对此展开研究与论述。
然而,有关地缘因素与近代出版之间的关系,尚少为人关注。事实上,在近代出版业的发展过程中,无论是出版资源的获取,还是员工的聘用,地缘因素在其中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以商务印书馆为例,其职工有着高度重合的地域来源。商务初创时,职工大多数来自上海市区和近郊农村,以及创办人鲍咸恩家乡宁波与夏瑞芳家乡青浦。随着营业发展,虽然职工来自全国各地,但仍以江、浙為主。作为近代出版龙头企业、最早采用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商务印书馆,尚且在出版工作中如此仰赖地缘纽带,一些中小出版机构则更形突出。本文以亚东图书馆(以下或简称“亚东”)为中心,试图考察地缘因素于亚东而言是一种怎样的支持性力量,对地缘的仰赖于亚东的发展是否造成相应的制约,以及地缘因素何以发挥着如此大的作用。本文将以小切口的方式,细致考察地缘关系与近代出版业发展之间的牵连。
一、地缘资源:亚东发展的关键性力量
1.地缘纽带是亚东获得出版资源最重要的依托
辛亥革命后,原在芜湖经营科学图书社的汪孟邹有打算为官从政,然而对时局有着深刻认识的陈独秀对此极力反对。汪孟邹听从了陈的建议,来到上海开办书局,由此现代出版业中存续时间长、影响力大的出版机构——亚东图书馆诞生了。亚东主人汪孟邹回忆道:“我和我的业师胡子承先生商量,要印他的地理书以及挂图。我又向朋友凑了两千元股子,到上海准备开书店。地图等,由胡子承先生的儿子翼谋带到日本去印。”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由此可知,从倡议创办亚东,到资金的筹集,再到书稿的获得与书籍的印刷,地缘网络都是重要支撑。
亚东早期的出版资源以“地缘”为关键纽带展开,亚东的腾飞亦得益于汪孟邹的安徽同乡——陈独秀、胡适带来的发展机会。1918年,北京大学出版部成立。之后,亚东图书馆即在陈独秀的推荐下,经理北京大学出版部的书籍,这意味着亚东成为该部图书在上海及南方地区的总代理机构,负责高质量、高水平的北大书籍在这些地方的同业批发和销售业务。这大大丰富了亚东门店图书的品种,增加了其销量。与此同时,《新青年》传播的新思想很快成为燎原之势,新文化运动在全国范围内扩展开来,各地报刊社团如雨后春笋般兴办起来。亚东图书馆凭借代派《新青年》,以及对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参与意识,也因其与陈独秀、胡适的密切关系,陆续获得这些新文化刊物的代派、代售或发行的权力。据亚东在《申报》及各杂志上发布的广告以及汪孟邹叔侄的回忆等材料统计,亚东发行、代派或代售的新杂志近40种。由此,亚东一方面充当着时代变革的开路先锋,对新文化运动尽其传播之能事;另一方面,这也是一项“生意”,为亚东带来了营业兴旺的局面。从亚东这两年的销售业绩分析,1919年亚东纯利润为8000余元,1920年则增至3万余元根据《1919年至1935年亚东图书馆收支情况》统计得出。参见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85—286页。。也就是说,亚东经过这一两年代售北大出版部的出版物与发行代派新杂志等的经营,完成了最基本的资本积累。
此后,亚东在出版上有了更多积极的动作。从1919年起,亚东开始出版更多的书籍,其选题资源亦具有鲜明的地缘色彩。
(1)选题方向的确立与地缘高度关联
综观亚东的整个出版历程,其主要的选题方向除早期的地理类书籍外,主要有:新诗集、标点白话文小说、新文化代表人物的文存及其他出版物、与整理国故有关的著作、革命小说、社会科学著作等。仔细剖析,在亚东这些选题的确立与发展过程中,地缘资源都起着重要作用。
新文化运动时期,亚东图书馆作为新诗的“专卖店”,几乎包揽了早期新诗集的出版姜涛:《“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而亚东这一选题方向的确立,始于胡适《尝试集》的出版。换言之,是胡适《尝试集》的成功及其对新诗大力的鼓与呼,造就了亚东对这一出版选题的深耕。标点白话文小说这一系列选题,无论是最开始的商议,还是后来长期系统的推进,亚东始终得到胡适和陈独秀全方位的支持和帮助。正是因为有了胡适、陈独秀的大力支持,亚东才得以运作出这样一个成功的、深具特色和价值的系列选题。新文化代表人物的文存及其他出版物,来自胡适与陈独秀自己的书稿。胡适在亚东出版了《胡适文存》《胡适文存二集》《胡适文存三集》等共10种书籍,陈独秀在亚东出版《独秀文存》《字义类例》《实庵自传》及多种战时言论集,这些新文化代表人物的文存及其他书籍,成为亚东具有标志性的选题,不仅为亚东赢得声名,也是促进亚东走向黄金时期的重要支柱。汪孟邹也说:“亚东到了‘五四’,出版才上了路。自原放整理的标点、分段,由独秀、适之等帮助作序的《水浒》出来以后,很受欢迎,营业已经转机。后来又出了《胡适文存》、《独秀文存》以及《白话书信》等书,营业更是蒸蒸日上。”汪原放:《亚东图书馆简史》,《出版史料》1988年第3—4期。整理国故运动由胡适所倡导,亚东关于整理国故著作的出版,与胡适有着深切关系。亚东出版的这一方向的选题包括陆侃如的《屈原》《宋玉》,俞平伯的《红楼梦辨》,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顾颉刚编订的《崔东壁遗书》,以及胡适自己编订的《神会和尚集》等。它们或者书稿直接来自胡适本人,或者底本来自胡适,或者作者是深受胡适科学研究方法影响的晚生后学。
1927年后,亚东图书馆的选题方向有所调整。亚东首先出版了大量革命小说,成为当时革命小说出版的重镇。亚东这一选题方向的起始点是蒋光慈的《少年飘泊者》——该书是革命文学的第一部重要作品,在此基础上亚东陆续推出了蒋光慈及其文学同道更多的革命小说。换言之,亚东在革命小说出版领域的发掘与开拓,与蒋光慈这一关键人物有关。蒋光慈,安徽六安人,与汪孟邹是安徽同乡。汪孟邹与蒋光慈之间有着深刻的情谊,用蒋光慈的妻子吴似鸿的话说,汪孟邹把蒋光慈“当作子侄看待”吴似鸿著,费淑芳整理:《浪迹文坛艺海间》,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52页。,给予过许多无私的帮助。其次,亚东后期十分重视社会科学著作的出版。汪孟邹说:“民十四后中国社会科学的勃兴,亚东也是一个有力的促成者。所出李季、高语罕、林超真(郑超麟)等先生的创作与介绍,于我国社会科学的影响,亦属巨大。”汪孟邹:《亚东图书馆》,《申报》1939年1月2日。对于社会科学出版,亚东不仅是“一个有力的促成者”,而且是一个长期的坚守者。亚东后期以社会科学著作为主要出版方向,与陈独秀有着深刻关系——因为与陈独秀的密切关系及代售长江书店的马克思主义社会科学著作,使得亚东“春江水暖鸭先知”,敏锐捕捉到了这一出版风潮,开始着力于此并长期耕耘。
(2)亚东的书稿资源主要来自安徽同乡作者及他们的推介
汪孟邹在口述《亚东图书馆简史》中谈到,亚东图书馆的书稿除了自己整理的旧小说,主要是由朋友介绍来的,主要有7系:
1.章士钊的。2.陈独秀的。接近的有高语罕、蒋光慈、李季、钱杏邨、郑超麟、彭述之、小濮、王凡西、洪靈菲。3.胡适的。接近的有陆志韦、朱自清、陶孟和、孟寿椿、刘半农、钱玄同、赵诚之、张慰慈、刘文典、李秉之、吴虞、陆侃如、俞平伯、康白情、徐志摩、孙楷第、顾颉刚。4.陶行知。接近的有刑舜田、一叶、西桥工学团、戴自俺、程万孚、胡立民。5.宗白华。接近的有田汉、郭沫若。6.丰子恺。7.章铁民、汪静之、鲁彦、刘大杰。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30页。
这7系中,以胡适、陈独秀最蔚为大观,由此可知亚东绝大部分的书稿资源都是以陈独秀和胡适为核心发展而来的。如果我们对汪孟邹所说的7系作者之地缘进行考察的话,不难发现陈独秀、胡适、陶行知、宗白华(籍贯江苏常熟,在安徽安庆出生成长)、章铁民、汪静之都是安徽人。也就是说,亚东不是安徽籍的作者仅有:章士钊、丰子恺、鲁彦和刘大杰,而这4人在亚东出版的书籍并不多,共11种。若以此计算的话,亚东出版的267种书籍中,约有256种书籍是“安徽”系:它们或来自安徽籍作者或由他们推介而来,或为亚东自己整理的旧小说(亚东的职员几乎全部来自安徽绩溪),占比高达96%!当然,汪孟邹在列举其作者时或有遗漏,但亚东书稿来源的地缘纽带关系是十分突出的。安徽籍的作者热忱地将自己的作品交由亚东出版,并积极为亚东介绍各种书稿,为亚东提供了充足的稿源。
2.家乡绩溪为亚东提供着几近全部的人力资源
笔者根据《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亚东图书历史追踪》《都市文化视野下的旅沪徽州人(1843—1953年)》等有关文献资料,对亚东的职员进行了相应梳理。据统计,亚东图书馆前后共聘用46名职工,其中44人来自安徽绩溪,1人来自安徽怀宁,1人不详。这也就是说,地缘纽带是亚东人力资源保障的最重要依托,特别是来自家乡绩溪的亚东职员,维持与支撑着亚东的发展。
从积极意义而言,亚东这样一支稳定、忠诚、能干的人才队伍为其发展腾飞做出了重要贡献。汪孟邹的侄子汪原放自不待言,他是亚东的核心力量之一,由其创意并主持的“标点白话文小说”的出版,是亚东图书馆最具特色、声誉最隆、发行最好的一类出版物。陈啸青、胡鉴初等都是在亚东的岗位上成长起来的能干之才,被汪原放称为汪孟邹的“左膀右臂”“左臣右相”。陈、胡等对亚东一片赤忱,甚至可以用“鞠躬尽瘁”四个字来形容他们对亚东的支持与付出。陈啸青自1910年起,因向往新书店的工作生活,主动从更高薪水的茶庄托人转入汪孟邹创办的芜湖科学图书社后,一直跟随汪孟邹工作,直到1953年亚东图书馆被关停为止。胡鉴初为亚东的辛苦操劳之状,连汪孟邹自己都说:“我之劳苦太甚,有时难免伤感……只(胡)鉴初(亚东职员)之劳苦真倍于我,我心殊难过也。”《孟邹给湘三的信》,汪无奇:《亚东六录》,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88页。得力又忠诚的职员,助力着亚东的发展。
从消极意义而言,亚东能始终维持于不坠,与它有着这样一批具有乡亲情谊的职员大有关系。我们以同样是中小书店的泰东图书局为参照,泰东用人不重地缘,不以地缘为依托,确实陆续发现并延揽了一批优秀人才,如郭沫若、张静庐等,但泰东人员流动之频繁也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泰东后来经营困难,又无忠诚得力的职员协助,这对中小书店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泰东最后难以为继,赵南公晚景亦十分凄凉。人才的稳定,对于资金紧张的中小出版机构尤为关键。亚东前后经营40年,除中间10年左右的黄金发展时期外,前期和后期共30年时间都属艰苦维持状况。而亚东在各种困难关头下能支撑下去,这与它始终有一批洋溢着乡梓之情的职员对其予以深切的理解与支持不无关系。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刻,亚东职员仍然不离不弃,协助亚东维持到最后歇业。据称,1953年亚东关停后,亚东的老职员陈啸青等人到了新的工作单位,人们问起他们原来的工作待遇时都吓了一跳:上海怎么会有这么低的工资?因此亚东的停业,“反成了它最后三个职工的一次解脱,使他们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开始了新的生活”《罡午给无奇的信》,汪无奇:《亚东六录》,黄山书社2013年版,第116—117页。。陈啸青等人能在“这么低的工资”的情况下,毫无怨言、不畏艰苦地帮助维持亚东,其中不无乡梓之情的因素及其对汪孟邹深刻的理解与支持。
与此同时,亚东上下洋溢的绩溪乡情,也使亚东成为胡适、陈独秀、陶行知等人十分爱去、常去的地方。汪孟邹在选题资源与亚东的经营发展上能充分调动地缘关系,与来自安徽的学者文人建立深刻紧密的关系,这与亚东的安徽气息不无关系。无论是胡适、陈独秀,还是陶行知、蒋光慈等,无不与亚东交好,这里就像是他们在上海的“小故乡”,对他们有着很强的黏着作用。
二、以地缘为依托:对亚东发展的限制
亚东充分借用地缘纽带获得所需的出版资源、人力资源,助力着亚东的发展,其优势突出,同时弊病也十分明显。
从人才结构而言,亚东的职员几乎全部来自同一乡土,他们的学缘背景、人际网络等都相对单一,在某种程度上与现代出版业的发展有不相适应之处。出版行业是与思想文化高度关联的行业,对职员尤其是编辑队伍的文化程度、学缘关系、社会化网络都有着较高的要求,如此才能发掘和开拓出更多优质的选题和作者资源。亚东所进员工,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大多是从学徒做起。从学徒中发现和培养具有经营才干的人相对容易,如亚东的胡鉴初、陈啸青,但编辑的门槛和要求相对较高。亚东编辑所的员工文化程度也确实比发行部高,像章希吕、余昌之进过南洋公学,但他们更多从事的是书稿编辑校对的工作,在选题的擘画与作者队伍的建设方面,未见有大的作为。汪原放不满其叔父汪孟邹的经营管理方式,曾不无抱怨地说道:“收稿,收与不收,要与不要,都是他(汪孟邹——引者注)‘一言而定’、‘一言而决’。他只相信他所相信的几个熟人,只要是他们介绍来的,总是收、买。他只把编辑当校对,有时要希吕兄、昌之看看,说的话又没有用。”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51—152页。这中间固然有汪孟邹工作方式的原因,与此同时,于汪孟邹而言这或许也是一种无奈之举。亚东内部的人才难以组织到优质稿源,汪孟邹必须要借助“几个熟人”,收取由他们介绍来的书稿;甚至连审稿工作汪孟邹亦不敢全权委托给自己的编辑,常请胡适、陈独秀帮忙裁定或由自己定夺。
这种以地缘为核心展开的用人方式,一是较难发掘和培养出精干的编辑队伍来,二是要想培养一位“总编辑”式的人才,则难度更大。亚东图书馆一直缺少这样一位“总编辑”式的人物,这一角色大抵由亚东主人汪孟邹来担任。一般而言,一个出版机构的总编辑,需要具有深厚的学识、坚实的学缘、广泛的人缘,如此方能联动各方作者资源、选题资源。秀才出身的汪孟邹在江南陆师学堂求学不到半年,在学缘这一块有着天然的劣势。汪孟邹固然可以调用地缘资源,然而出版工作毕竟是长期持续的,它需要不断、大量补充新的出版选题,而这就不得不进一步仰赖这些大力支持亚东的安徽籍文化人士的引荐了。
亚东这种过于仰赖外在力量来获取稿源发展选题的方式,也造成亚东“因人而兴”“因人而衰”“因人而亡”的局面。1927年后,胡适因精力、兴趣及在年轻人中影响力变化等因素,从亚东隐形的“总编辑”这一角色中退下来,此后无论是在亚东出版的选题方向还是书稿的来源方面,胡适的影响力明显减弱。亚东中后期出版选题方向更向陈独秀靠拢,主要出版有革命小说、社会科学著作、抗战读物等。但陈独秀的重心在革命上,显然不能像之前胡适一样,在选题方向与选题资源上给予亚东全方位的支持,也因此亚东中后期在这些出版方向上虽也获得还算不错的成绩,但未能深耕与拓展。再加上时局紧张战争发生,亚东难以再现昔日的辉煌。同时因陈独秀的关系,亚东出版了不少由郑超麟、王凡西等人的书籍,解放后他们的书籍被定性为“托派”书籍,上海军管会于1953年宣布亚东歇业,亚东因此而“亡”。
三、地缘纽带:亚东与安徽籍知识分子的双向需求
“孟邹以毫无商业经验的秀才”(陈独秀语),来到上海大都市创办书店,无论是资金、选题,还是出版、印刷等都需要大量的奥援,地缘无疑是最为方便易得的重要抓手。考诸当时创办的一些出版机构,这也是最常见的一种方式。如由太平洋印刷所发展而来的太平洋书店,考察其发展与立足之道,亦具有鲜明的地缘色彩——其创办人张秉文为湖南浏阳人,其著译者队伍也多是湖南人。同时就汪孟邹本人而言,不像张元济等近现代出版大家除了地缘这一维度,还有着丰沛的学缘等其他社会人脉资源,地缘网络是汪孟邹最重要的依凭。
与此同时,我们应注意到的是,汪孟邹对地缘的借用,并非是单向性行为。这不仅是汪孟邹及亚东发展的需要,同时也是地缘网络中安徽文化人士的需要。也就是说,地缘关系不僅是出版人从事出版工作所需凭借的资源,它同时也是当时知识分子获得媒介支持,借以传播新思想扩大影响的重要依凭。比如陈独秀“想出一本杂志,说只要十年八年的工夫,一定会发生很大的影响”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页。,尽管亚东此时情况并不理想,尚在艰困的起步阶段,陈独秀对此了然,但仍嘱托汪孟邹认真想办法,可知陈独秀当时的选择亦十分有限,家乡人士汪孟邹创办的亚东是其最可能获得支持的出版阵地。
陈独秀、胡适对亚东的帮助为人们所普遍知晓,这也使得亚东成为同行称羡的对象,然而关于汪孟邹及亚东对于陈独秀、胡适事业的助益,人们的认识则相对不足。就陈、胡二人联袂掀起的新文化运动的热潮而言,亚东于新文化运动伊始即勇立潮头,成为少数热忱赞助新文化运动的书店之一,不遗余力地用实际行动为新文化运动鼓与呼,是当时当之无愧的最重要的新思想、新文化传播机构之一。新文化运动得以蓬勃展开,亚东作为出版机构为其所做出的贡献不容轻视。就胡适、陈独秀分而论之,亚东对他们的助益亦十分巨大。胡适倡导白话诗,发起新诗运动,亚东为之承担起了“新诗消息的发布者”的角色,一本接一本地出版新诗集;亚东自行创意策划的将白话文小说进行标点分段出版的选题,与当时胡适的整理国故运动不谋而合,于是亚东出版并广为发行的标点白话文小说,成为胡适发表整理国故作品并传播整理国故思想的最重要的舞台——事实上,亚东所承担的这些出版工作,为胡适引领的重要思潮起到了“助产婆”和“赞助人”的作用。如若没有亚东这一平台,无论是胡适发起的白话文运动,还是整理国故运动,其成效恐怕都将大打折扣。于陈独秀而言,从芜湖科学图书社开始,尽管当时条件艰难到“每天吃两顿稀粥”度日,汪孟邹仍义无反顾地接受了陈独秀办《安徽俗话报》的请求;陈独秀要办《新青年》,汪孟邹不因自己没有力量做而袖手旁观,而是认真筹划,最后成功让业内好友陈子沛兄弟的群益书社来承担,同时汪孟邹始终引以为己事,尽心参与其中;陈独秀兴起新文化运动,亚东第一时间立于潮头;陈独秀找汪孟邹出版中共中央机关报《向导》,汪孟邹当仁不让,全力以赴,十几天内就将第一期印出;陈独秀转向“托派”后,尽管此时亚东已走向下坡路,处于艰难维持中,汪孟邹对陈独秀的安排仍全无推辞,每月给尹宽等人付稿费维持他们的生活郑超麟:《郑超麟回忆录》(上),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441页。——亚东为陈独秀提供了最重要的出版支持乃至革命支持。
由此可知,亞东这一出版平台于安徽籍知识分子而言有着重要意义:安徽籍知识分子亦迫切需要亚东这样的媒介与平台。在当时的社会文化环境下,可选择的出版机构相对有限,地缘关系就成为安徽籍知识分子获得出版支持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说,无论是出版者,还是作者,都为地缘因素所驱动来选择彼此。当然,我们也不能将地缘认同视为绝对化的考量因素。亚东与安徽籍文化人士的互相支持与互动,首先是建立在他们一致的精神追求上。1922年,陈独秀在庆祝芜湖科学图书社20周年时指出,汪孟邹毅然投身书业是“为热烈的革新感情所驱使”汪原放:《亚东图书馆与陈独秀》,学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208页。。作为汪孟邹的至交好友,陈独秀可谓一语道破汪孟邹以出版为志业背后的精神推动。“热烈的革新感情”是汪孟邹最初从事书业的原因,也是其一生的不懈追求。梳理汪孟邹的出版人生,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内在主线:以出版为手段,实现其革新社会和启蒙民众的人生理想追求。共同的理想追求,是汪孟邹与陈独秀、胡适等安徽籍知识分子能展开长期互动的根本原因,而同为安徽人的地缘认同因素在其间起了重要的纽带作用。
四、结语
亚东以地缘资源为关键要素展开经营,使其对安徽一省杰出的智力资源、文化资源乃至人力资源实现最大程度之利用。而对地缘资源的充分利用,亦并非仅是出版机构企业运作单方面的需求。事实上,安徽籍的先进知识分子亦十分需要亚东这一出版平台的加持,亚东对胡适、陈独秀等思想文化活动乃至革命活动的展开助益良多。与此同时,对地缘纽带的过分仰赖,对亚东的发展亦带来一定的限制。试想,假如亚东能适当打破地缘的因素,引进更多元的人才,由此获得更丰富的选题与稿源,加之以汪孟邹的经营才干,再配以出色的总编辑人才,亚东的发展局面或将有所不同。当然历史不容假设,亚东以其独特的面貌在近现代出版史中当占有其一席之地。
〔作者林英,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华南师范大学审美文化与批判理论研究中心讲师〕
Geographical Factors and Publishing: An Examination Centered on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Lin Ying
Abstract:The influence of geographical factors on modern societies has drawn extensive attention from researchers, yet few of them shed light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geographical factors and modern publishing. With a focus on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the paper examines how the geographical factors supporte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whether and how the geographical factors had an influence o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The paper takes a detailed look at the interactions between geographical relation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publishing.
Keywords: geographical, publishing, the Oriental Book Company, Wang Mengz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