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的技术现象学分析

2022-02-17 05:53
关键词:透明性现象学口罩

田 凯 今

(中国科学院大学 人文学院, 北京 100049)

毋庸置疑,疫情时代下的口罩已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面对新冠病毒威胁,没有口罩人们寸步难行,但与此同时,也出现了许多与口罩相关的问题,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抗拒戴口罩”的现象。人们会用各种言语表达这种抗拒,如“戴口罩没用”“戴口罩感觉闷”等。

常识上对于这一现象的解释大致有两种:一是技术原因,认为随着口罩制造工艺的提高,我们可以期待一种透气效果与防护效果俱佳的口罩。二是文化心理原因,如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口罩的接受程度有差异。那么我们首先需要讨论,即便真的存在一种透气效果与防护效果俱佳的口罩,人们就一定愿意戴吗?其次,所谓文化原因又是如何作用,使人戴或摘口罩呢?以上两个问题的答案都关系到佩戴口罩的知觉体验,所以有必要从口罩佩戴体验出发对“抗拒戴口罩”现象进行更加详细的理论解释。进而,我们将研究问题细分为以下三个:在口罩佩戴体验中,究竟是怎样的知觉体验让人们“抗拒戴口罩”?现有的研究理论框架能否完整精确地描述这一体验,如若不能,怎样拓展现有理论?文化等原因在口罩佩戴问题上是怎样起作用的?本文将从技术现象学的视角讨论以上问题。

一、 具身关系下的口罩佩戴体验

在具体进行口罩的技术现象学分析前,有必要先对伊德的技术现象学研究进路进行简述。技术现象学奠基于伊德(Don Ihde)的相关研究,是一种针对科学技术的哲学分析方法[1]9。一方面,它吸收了现象学的严格分析方法,如胡塞尔的变更理论和梅洛-庞蒂的具身化思想。另一方面,它又借鉴了实用主义的实践观点和有机体—环境观点。此外,技术哲学的经验转向思潮也启发技术现象学采用具体的、经验的方法来研究多样化的技术[2]30。技术现象学最重要的研究成就当属伊德在《技术与生活世界》中提出的人-技术-世界四种关系,分别是具身关系(embodiment relations)、诠释学关系(hermeneutic relations)、他异关系(alterity relations)和背景关系(background relations)。具身关系,指的是在一种使用情境下,“我”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将技术融入“我”的经验中,并且由此转化了“我”的知觉和身体感觉。典型的例子如眼镜、电话等。诠释学关系,是指将诠释学作为一种技术情境中的特殊解释互动,需要一种类似阅读的、特殊的活动和知觉模式。他异关系指技术成为一个独立于人类的存在物,技术成为一个具有技术意向性的他者。背景关系强调处于背景或场域的位置上,接近技术环境的技术[3]72-113。作为技术现象学研究进路的基本框架,人-技术-世界的四种关系论述启发了后续一系列经验研究,影响深远。

回到我们的研究主题——口罩。人与口罩的关系应当归于其中的哪一种?一方面,这种关系不是单一的,“在人工制品的使用过程中,使用者—人工制品—世界之间可能同时存在多种关系”[4]。例如我们可以想象一位戴口罩的环卫工人辛勤工作时的场景,这当然首先存在着一种具身关系,口罩具身调节着环卫工人的呼吸。与此同时,他也可以通过感知口罩内部的温暖,通过眼前的雾气(雾气是由于口罩没有戴严,呼出气体从口罩上方飘出造成的)来判断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清晨,这时自然又可以称为是一种诠释学关系。另一方面,这种关系也不是静止的。“用户、人工制品的功能状态以及使用环境都有可能在使用过程中发生变化,进而造成使用者—人工制品—世界之间的动态关系。”[4]例如,随着时间推移,口罩逐渐被汗水润湿,封住了这位工人的口鼻,他努力扯下口罩,将它揉作一团,这时就可称为是一种他异关系。口罩与人的关系虽然是多样的、动态的,但在诸关系中,我们认为分析具身关系对于“闷”的体验来说是首要的。尽管这种不舒适的体验我们确实可以从诠释学关系中获得。比如看到N95口罩,人们可能也会感觉很闷,但这种不舒适可视为是对自我的一种移置。“意识的这些被移置的形式都是基于知觉而派生的,知觉给它们提供了原材料和内容。”[5]

下面我们仿照伊德对眼镜的分析[3]72-85,对口罩与人的具身关系进行技术现象学描述。我们将看到,这种分析并不能体现口罩佩戴的全部典型特征,反而会揭示出一些具身关系理论中关键概念的模糊。

将口罩与人视为具身关系时,口罩首先处于呼吸的意向性之中:(我—口罩)→世界。口罩居于呼吸的“我”与世界之间,处在中介的位置上。“我”是借助口罩进行呼吸的,要呼吸的空气处于口罩的另一侧。口罩具有双重的透明性(transparency):首先是物质上的透明性,我们可以切实在经验上呼吸到穿过它的空气,如果没有这种物质上的透明性,佩戴口罩的呼吸体验就是不可能的。其次,这种透明性是建构意义上的透明,它是可学会的。初次佩戴口罩我们可能会不习惯,或是感觉眼前有雾气,或是感觉耳朵被耳带勒住。然而,随着我们逐步掌握了如何调整鼻梁条,如何调整耳带,佩戴就会较为舒适。此时,口罩成为了我们日常经验的一部分,它似乎“抽身而去”。在这种具身关系中,我们也能注意到身体的优先性,由于在佩戴口罩之前我们已经有了正常呼吸的身体经验,那么在佩戴口罩时我们就能够察觉到技术中介的存在。口罩也同眼镜一样有着“放大/缩小结构”,放大了“我”呼吸的过滤能力,又缩小了人们通过面部尤其鼻腔感知外部温度、湿度的能力,将多维感知降低至单维。人们对口罩怀有矛盾的愿望:一方面,希望口罩成为身体的一部分,达到完全的具身;另一方面,希望永久获得口罩的放大能力。然而缩小结构的存在使得这只能是一种幻想。

到这里,似乎“闷”的体验已经解释得十分清楚了,这只是口罩的“缩小结构”起作用,但仔细推敲,似乎又有许多含混之处。首先,所谓“呼吸的我”究竟是什么呢?是身体还是知觉?或是感觉器官?其次,伊德的“放大/缩小结构”是从知觉意义上来谈论的,但在口罩这个案例中,我们只能将“放大结构”理解为放大了人体的过滤能力,过滤能力可以称得上是一种知觉吗?最后,在伊德对具身关系的分析中,“缩小结构”往往是起到将多维感知降低至单维感知的作用。在本案例中,虽然口罩也起到降低温度、湿度等维度的作用,但实际上“闷”的体验并不与这些作用直接相关,更多是由于进气量单一维度减少导致的。可见,“具身关系”“放大/缩小结构”等常用概念还存在诸多模糊之处,并不能精确地表述出“闷”的体验,也就不能解释人们抗拒戴口罩的现象。

二、 口罩的信任困难

人们之所以抗拒戴口罩,是因为口罩存在着一种信任困难——人们对口罩能否起作用无从知晓,我们无法感知呼吸的空气是否含有病毒。而伊德的具身关系理论由于在什么是“具身”的问题上含糊不清,导致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一困难。

与作为防雾霾工具的口罩相比,疫情防控期间口罩的信任困难更加突出。面对雾霾,眼前的浓雾与喉咙的不适都在提示我们雾霾的存在。戴好口罩后,喉咙逐渐恢复的体验也在提示我们口罩的有效性。相反,病毒无色无味又极细小,肉眼难以观察,即便入体也不会即时发作,我们又怎么能确定口罩的有效性呢?伊德强调:“令人着迷的是放大、扩大和增强的效应。但是,与此相反,也就容易忘记技术的缩小效应。解蔽出来的令人兴奋,而遮蔽的可能被忘却。”[3]83然而,在口罩案例中,我们看到的是恰恰相反的情况:技术的“缩小效应”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们口罩的存在,而令人着迷的“放大效应”只是停留在一个无从检验的承诺上。这与伊德常常提及的眼镜不同,在佩戴眼镜时,人们不断地调节镜架来对焦、适应,以看清远处物体。这里,我们称其为焦点意识。而在口罩案例中,并不存在一个对焦的焦点,一个让我们“看清”的对象。人们的调节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尽可能地减轻“缩小效应”,由于没有焦点变化的前后对照,对承诺中的“放大效应”,人们就忽略了。在具身关系理论中,“边缘意识”一词的出现是如此自然,以至于我们忘记了考察与边缘相对的“焦点意识”在哪里,焦点的前提是什么。伊德通过巧妙的案例选择回避了这个问题,“焦点意识”在选择的案例下成了自然而然。在伊德对具身关系的分析中,“我”总有一个要去“看”的东西或要去“听”的东西。意向性与意向相关项都已经被提前给予了,承担这种意向性的器官也被提前给予了,技术只是在“我”与目的明确的世界之间给出了一条相对的捷径。然而,意向相关项真的是如此明确的吗?以口罩为例,并不是我们面前有一口空气,我们再去戴上口罩运用口鼻呼吸它,而是人生活在空气中。呼吸是没有“焦点”的,并不是一定要呼吸哪一部分的空气。

与口罩相比,可能同样覆盖口鼻的嗅觉放大器更符合伊德对具身关系的描述。嗅觉放大器可以显著强化佩戴者的嗅觉,对于香水品鉴师等需要特殊嗅觉的工作颇有帮助。它符合典型的“放大/缩小结构”,越沉重复杂的嗅觉放大器越灵敏高效。与口罩相比,嗅觉放大器的不同之处似乎只在于存在着一个可放大的焦点目标,“放大效应”此时不再只是一个承诺,而是真实可感的。人们可以调节嗅觉放大器,从而获得更强的嗅觉体验。

在梅洛-庞蒂那里,知觉是身体的知觉。他强调:“我的整个身体,不是在空间并列的各个器官的组合,我在一种共有中拥有我的整个身体。”[6]这里的身体不是各器官的叠加,而是“身体图式”整合下的身体。伊德在这一点上也没有误读,在《技术中的身体》一书中,他区分了“身体一”和“身体二”,“身体一”是指现象学意义上的能动的、知觉的和情感的“在世之中的存在”(being-in-the-world),“身体二”是从社会和文化的意义上来说的身体,第三个维度——技术维度——在身体一和身体二之间穿梭[7]。伊德在理论中承认身体的整体性,但在具体案例的分析中,整体的“身体”却退化成了分离的“器官”。如眼镜案例的眼睛、助听器案例的耳朵等。更进一步,“器官”的多重功能在分析中也往往被简化为一种。例如伊德在谈到助听器时,自己也说:理想中的助听器应当有与眼镜一样的透明性,但是它很难达到,也更难去适应。在他戴着助听器去参加鸡尾酒会时,背景的噪音使得他不能听清身边人的说话声音[8]。助听器的意向性和人耳相比是单一的,无差别地放大了所有声音而丧失了选择性。这时,耳朵利用双耳听声的相位差辨别声音方向的功能就在具身关系的讨论中被忽略掉了。在口罩的案例中,鼻子既是呼吸系统的器官,有呼吸功能,同时也具有嗅觉功能。如此,“身体—多重功能的器官—单一功能的器官”的简化链条形成,同时知觉的暧昧性也变为单一功能器官的明确性。于是作为前提的“焦点”出现了。但这毕竟是一种简化的理想条件,作为前提的焦点的基础是不牢靠的,在例如口罩一些案例中,我们没有一个明确的焦点意识,空气的洁净与否是我们不能辨别的。这种信任困难是伊德的具身关系理论所不能解释的。

三、 “透明性”与“安全性”

当“焦点意识”存在时,“边缘意识”才能成其边缘,人们可以通过调整技术与人的配合来弱化这种边缘感。但当“焦点意识”不存在时,边缘意识就跃升为首要的意识。边缘意识常常被归结于技术的准透明性(quasi-transparency)。伊德指出:“现实的或物质性的技术总是具有部分透明性或准透明性,这是技术所带来的放大效应的代价。”在另一种表述中,伊德称之为“本质性的放大/缩小结构”[3]81。虽然将准透明性冠以“本质”的称呼,但技术的发展史似乎就是追求完全透明性的历史,准透明性或称缩小结构只是被视为需要解决的问题。口罩案例也是如此,人们期盼一种既能让人自由呼吸又具有超强防护能力的口罩,依然是在试图解决缩小结构的问题。然而,准透明性只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吗?除了作为代价它有没有自身存在的必要性?

伊德常常为人忽视的视域现象研究触及到了这个问题,但是他没有继续下去。伊德试图找到视域现象的极端,认为在极端处技术可能达到了一种深入的具身,就不再是技术了。所谓的极端,在本文中也可以理解成当缩小结构已经降低至最小时的技术。伊德找到的案例是可食用的技术(edible technology)。他以避孕药为例,认为它的副作用(缩小结构)都被延迟了,成为间接经验,而达到了深入的具身[3]117-120。这恰恰是一个缩小结构缺失的反面案例。今天人们谈及避孕措施,首先想到的是避孕套而不是避孕药。明明避孕药比避孕套更加透明,但是避孕药的不确定性一直折磨着人们,由于能否成功避孕不是即时可见的,相较而言避孕套就有了更多的优势。与此相似的还有慢性药物的服用。例如,患有甲状腺功能减退症的病人需要常年服用甲状腺片。按照目前的医学研究观点,长期按量服用甲状腺片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反之几天不吃可能身体也没有太大的反应。那么就有一个偶尔会困扰甲状腺病人的问题:我今天吃没吃药。在这个例子中放大结构被延迟了,缩小结构也趋于极小(服药的方便快捷、无不良反应),导致患者经常会忘记吃药。

一个更公开的例子是备受争论的疫苗犹豫现象。疫苗犹豫现象在全球范围内广泛存在,影响着公众对疫苗的接受程度,降低了疫苗接种率和群体免疫力,甚至导致部分国家和地区出现了疫苗可预防疾病(vaccine preventable disease,简称VPD)发病率的反弹,而导致疫苗犹豫现象的一个很重要因素就是怀疑疫苗的安全性。2014—2016年世界卫生组织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对全球194个国家和地区的调查显示,怀疑疫苗安全性和担心副作用占疫苗犹豫原因的 22%~23%[9]。疫苗在某种程度上说,也可以归于伊德所谈论的可食用的技术,它的作用(无论是药物作用还是副作用)都是非即时可见的。按照越透明越好的原则,如此透明的疫苗应当被无障碍接受才是,但事实证明,缺失了必要的缩小结构反而会导致抗拒。

以上几个案例从反面说明了准透明性或缩小结构存在的必要意义。伊德也隐约注意到了这一点,例如他在对“皇帝新衣”的讨论中说没有人会不嫌麻烦地穿完全不可见的衣服。然而,在实际情形或技术世界中,在伊德强调的“完全不可见的”与“可见的”之间,还存在太多层次的可见与不可见。每一种可见都是技术中介下的可见,而口罩作用的可见与否不能拿到实验室去考量,只能是在肉眼的层次上去讨论,因为只有肉眼层次才是我们实际的日常使用情境。

在对技术中介透明性的讨论中,范·登·埃德(Van Den Eede)的讨论最为细致精到。他讨论了经典现象学、媒介理论、行动者网络理论、后现象学、人类学、心理学和社会学以及技术批判理论等多个理论框架中的透明性问题,并把这些理论按照对“透明性”的理解不同大体分为两种:一种在技术内部,与技术的使用有关,是“使用”(use)的透明性,伊德的理论即属于这一种;另一种是强调技术周围某种东西变得透明或不透明,是“情境”(context)的透明性。他认为在“使用”类别中,我们可以辨别技术的“好”和“坏”,不是从道德判断的意义上判断,而是更多地作为“工作完成”(the job gets done)易用性的衡量标准——在技术的帮助下工作完成的效率[10]。当然,通过口罩的案例我们已经了解,所谓工作完成的易用性也可能是不可见的。两种透明性的区分却引发我们的思考:使用的透明性一定是首要的吗?如果情境的透明性是更为重要的,那么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这一概念,而不是将那个“围绕技术的东西”直接表达出来呢?

在当代技术现象学家罗森伯格(Robert Rosenberger)看来,透明性应该被理解为在给定的人-技术关系中可以表征用户体验的众多特征中的其中一个,而不是唯一的一个。他本人针对其他案例也发展了一些类似透明性的概念。例如在开车使用手机的案例上提出了“领域组成”(field composition)和“沉积”(sedimentation)概念[11]。事实证明,这些概念不仅对于开车使用手机案例是有效的,同样可以应用于其他案例的分析[12]。针对口罩这一特定案例,相比“透明性”,可能“安全性”更能说明问题。无论是戴口罩还是摘口罩,人们行为背后始终伴随着对自身、对口罩、对周围世界安全性的判断。与青年人相比,身体虚弱的老年人可能认为自己抵抗病毒的能力更弱,于是更加重视口罩防护。只有棉布口罩的人与佩戴N95口罩的人处于同一班地铁上,内心的安全感也一定不同。更常见的是同一个口罩佩戴者会随场合不同而考虑是否佩戴口罩。设想小王戴着口罩出门,很可能他与口罩的关系不是一直佩戴的,而是随着时间、地点、人群、天气等不断变化。在人群稀少、空气流通的场合,他会在内心衡量现在摘下口罩的安全性,决定是否继续佩戴。我们常常可以见到有人将口罩套在手腕上或是放在下颌上,这时的佩戴者就可以根据安全性判断灵活调整自己的佩戴情况。口罩一方面是对外界安全性的判断,另一方面也是自身安全性的标识。这一点上,口罩类似于二维码,是安全身份的确认。我们在街道上看到佩戴口罩的人会将其识别为安全的人,同样,佩戴口罩也是在向外界表明自己是安全的,这既是伊德理论中诠释学关系的体现,也是一种自我诠释。

四、 诠释学关系的优先性

在解决了引言中提出的前两个问题后,最后一部分将简单讨论文化等情境因素是怎样作用于人的口罩佩戴行为。

人与技术的诠释学关系中一部分是由具身关系发展而来的。代表性的例子如伊德对成像的分析。他认为以技术作为分期,天文学史可分为三个阶段:肉眼、望远镜和辐射光谱。阶段间的转换依靠革命性的技术,望远镜的出现标志着第一次革命,20世纪无线电技术的诞生标志着第二次革命。在第二阶段时,透镜所转化的视觉与肉眼视觉还是同构的,而第三个阶段则是呈现前两个阶段不可见的光谱,此时技术与人不是具身关系,更多的是一种诠释关系[2]62-96。在更多的情况下,诠释学关系也许是占有优先性的。口罩案例中,在怎样戴之前的问题是戴不戴的问题,在选择戴不戴之前是究竟怎样诠释口罩的问题。

罗森伯格在对神经生物学成像技术的分析中首先提出了“诠释学策略”(hermeneutic strategy)这一概念。他认为科学辩论其中一方的各个方面,包括其主张的历史和其使用成像仪器的细节,构成了诠释学策略,使多重稳定的科学图像的一种变项成为可能[13]。诠释学策略可以使技术使用者从特定的角度来理解技术,而这种理解方式可以是习得的。比如对于一个尼克立方体,也许某些人只能看出多重稳定中的一个变项,其他人可以看出多重变项,那么在他朋友教给他这种诠释学策略之后,他也可以识别出多重稳定性[1]30。口罩的多重稳定性也依赖使用者的诠释学策略。究竟是作为卫生用品的口罩还是作为剥夺自由象征的口罩,解读是根植于使用者的前见的。不存在脱离前见的技术使用,同时技术使用的新经验反过来又进入我们的前见,形成了诠释学循环。基于不同的诠释学策略,导致不同的技术使用者也有着不同的“关系策略”(relational strategies)。所谓关系策略是指使用者为了使用某项技术而对其进行的身体接触和理解[14]。我们之所以能将口罩理解成一个整体,视为一种卫生用品,是因为在之前年复一年的卫生活动中,在那种文化情境下培养出的记忆。文化等情境因素通过这两种策略的传递进入到我们的知觉,改变我们的行为。

五、 结 语

至此,我们可以对引言中所提出的三个问题作以解答。人们之所以抗拒戴口罩是因为口罩这一技术人工物存在一种相对少见的“信任困难”。通常人们使用某种技术人工物时是利用它的“放大结构”,在口罩案例中就是指它的过滤作用。不同于大多数技术人工物,口罩的放大结构不能做到肉眼可见的真切感知,人们只能得到一种承诺的安全性。相反它的“缩小结构”(即戴口罩的不适)却让人难以忽略。这种“信任困难”与真切的不适感让人们抗拒戴口罩。现有的技术现象学理论对于完整精确地描述戴口罩的体验仍有不足。伊德的具身关系理论通过“身体—多重功能的器官—单一功能的器官”的简化步骤,预先设定了一个作为前提的“焦点”。然而,在如口罩一般的现实案例中,“焦点”存在并不是必然的,具身关系理论不能解释口罩案例中无焦点的信任困难。此外,准透明性或缩小结构在理论中往往被视为是放大结构的代价,本身并无存在的必要。在口罩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适度的“缩小结构”对于增加“安全性”是有帮助的,缩小结构有独立于放大结构存在的价值。而“安全性”问题比技术现象学传统上更乐于讨论的“透明性”问题在口罩案例中更为重要。通过考察口罩在不同情境中的多重稳定性,可以看到“诠释学策略”是“关系策略”的前提,文化等情境因素通过两种策略的传递进入知觉,使人们作出佩戴或摘下口罩的行为。正是由于不同人群首先依托各自的文化背景与口罩形成了不同的诠释学策略,才在佩戴口罩的活动中展现出不同的关系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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