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和一座村庄的传奇

古保祥

刘亮程是经典散文《一个人的村庄》的作者。他出生在新疆一个叫黄沙梁的小村。作为一个农民，他“常常扛着一把铁锨”，“与虫共眠”。他以对乡村的真切体验，用绵密厚实的细节书写着自己的乡村散文，就像个魔法师，耐心地与万物对话：一只鸡，一间房，一块地……字里行间充满哲思，他也因此被称作“乡村哲学家”。

【经典摘抄】

对虫微笑

我在草中睡着时，我的身体成了众多小虫子的温暖巢穴。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多么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趴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大地却不会因搔痒和难受把我捉起来扔掉。

大地是沉睡的，它多么宽容。在大地的怀抱中我比虫子大不了多少。我们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虫子，给它们一一起名，分科分类。而虫子知道我们吗？这些小虫知道世上有刘亮程这条大虫吗？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大生命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

片段赏读

虫子有情，即使沉默，也怀抱灵魂。

在秋日，有时候会听见虫鸣声，像水纹缕缕颤动妙音，在秋夜里弹鸣;有时，躺在旷野，在不经意间和虫子对视，你会为它的镇定而感动，虫子的微小衬托出了人的大，虫子生命的脆弱衬托出人生活的漫长。在原野上，总能看见一两只小虫子无忧无虑地经过，它们不慌不忙，从容而泰然，蚂蚁像大步奔走撒种的农夫，麻雀在树上就和孩子们在地上一样，它们的蹦跳就是孩子们的奔跑。万物没有尊卑之别，它们从不想太多，“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

与虫对话，提醒我们，人可以活得简单而快乐，别因为复杂的思考而忽略了生命最初的感动。

【经典摘抄】

风把人刮歪

刮了一夜大风，我在半夜被风喊醒。风在草棚和麦垛上发出恐怖的怪叫，类似女人不舒畅的哭喊。这些突兀地出现在荒野中的草棚麦垛，绊住了风的腿，扯住了风的衣裳，缠住了风的头发，让它追不上前面的风。她撕扯，哭喊。喊得满天地都是风声。

我把头伸出草棚，黑暗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滚得极快，一晃就不见了。是风把麦垛刮走了。我不清楚刮走了多少，也只能看着它刮走。我比一捆麦大不了多少，一出去可能就找不见自己了。风朝着村子那边刮。如果风不在中途拐弯，一捆一捆的麦子会在风中跑回村子。明早村人醒来，看见了一捆捆麦子躲在墙根，像回来的家畜一样。

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

各种各样的风经过了村庄。屋顶上的土，吹光几次，住在房子里的人也记不清楚。无论南墙北墙东墙西墙都被风吹旧，也都似乎为一户户的村人挡住了南来北往的风。有些人不见了，更多的人留下来。什么留住了他们？

片段赏读

“风”有声响，发脾气时，就像“女人的哭喊”，风有层次，后面的风要急着追赶前面的风，添加了拟人手法后，风显得有个性、有力量，像一个巨人一般无坚不摧。风将种子挪移到土地上，种子便可以自由地发芽;风将花粉带到每一株玉米身上，玉米执着地拔节生长。

人的一生注定在风中，春风沐浴，夏风熏染，秋风梳理，冬风冰凉。行走在风中，也注定被风所塑。

有人一直守护着脚下的土地，也有人背井离乡，就像被风吹走了，“莫名其妙地落在一个地方”，在风云际会中，人生的命运由此拉开区别，这里的“风”就像一种无常的命运。但不管怎样，要耐得住孤独与寂寞。人活一世，总要在风中扎下根来，所以，在漂泊者的字典里最多的字眼儿恐怕就是学会坚强。

在风中，我们慢慢长大。

【经典摘抄】

树会记住许多事

树从不胡乱走动。几十年、上百年前的那棵榆树，还在老地方站着。我们走了又回来。担心墙会倒塌、房顶被风掀翻卷走、人和牲畜四散迷失，我们把家安在大树底下，房前屋后栽许多树让它快快长大。

那根躺在墙根的干木头，是否已將它昔年的繁枝茂叶全部遗忘。我走了，我会记起一生中更加细微的生活情景，我会找到早年落到地上没看见的一根针，记起早年贪玩时没留意的半句话、一个眼神。当我回过头去，我对生存便有了更加细微的热爱与耐心。

片段赏读

没有比树更懂得“守望”一词的含义了，它就这样静静地生长在那里，看我们经历许多故事。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呢？许多年后回到故乡，看见童年时栽下的小树，突然“滋滋”地冒出许多心情，想起小时候在树下打闹的故事，想起和亲人亲密的陪伴，此时的树，就像一个日记本，记住了许多事，它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温软的旧时光。

树教会人类的东西远不止这些：一棵树会看着另外一棵树，彼此照看了多年，但终有一天，风大如魔，一棵树倒了，但它阻挡了风的威力，另外一棵树幸免于难。一棵树的成长总有另外一棵树作为代价。就好像人类，父母渐渐变老，却呵护着儿女渐渐长大了。

树受了伤，出现了树洞，但它照样生长，从来不会向岁月妥协;树与树在开会，在小树林里，总会有一两棵亲密无间，它们手把手，相互搀扶着抵挡世间寒流，总会有一棵树先行死去，另外一棵树看着新的树苗诞生，时间生生不息。读懂树，我们仿佛就读懂了生命的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