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鸟的她

2022-02-16 09:59白琳
骏马 2022年6期
关键词:巧克力外婆

白琳

1

水满出来了,最近总是这样,浴室里湿漉漉一片。她喜欢自己沉下去的那一瞬间,哪怕只是错觉,也仿若有力能将她托举出水面。

把浴袍裹在身上,豆绿银边,垂到小腿肚。土耳其有机棉很快吸干了皮肤上多余的水分。潦草擦过的发梢上却聚起水珠,“啪啪”掉在小白身上,它“喵喵”叫了两声,躲远了一些,不一会儿又来蹭她的腿,钻进了被单下面。

邵韵铺床的时候,小白总会踱步过来,看着她抖动着海洋一般的床面,将它掀翻在海底。它喜欢被她盖在棉被之下,有时候甚至会一连在那里待上大半天,起初它小小的,邵韵不小心坐到过几次,险些伤到那小东西,可除了几声哀哀的呜咽,再无其他抱怨。现在它长大了些,从外面看,可以看到一个鼓起的小包。伸手抚摸,会发出“呼呼噜噜”的声音,可是从不轻易爬出来。

这可能是自幼缺乏母爱的生命所共有的特征,想要躲进一个四处皆黑的空间,把自己埋起来。邵韵还记得捡到小白的时候,它钻在小区花坛边一叠报纸底下——也许有人专门为它搭建了那个避难所。后来她毫不费力地把它抱回家,不消一个下午,奄奄一息的生命有了活力,支起打颤的腿,摇摇晃晃吃完了半盒吞拿鱼罐头。如今小白两岁了,一直到现在,还是出于本能地钻进各种纸盒纸箱里——只要能掩护它,遮蔽它就好。其实邵韵觉得自己和这只猫没什么区别。自从买了这个公寓,就像是找到一只避难的纸盒,躺进去之后,安全感就环绕而来。

公寓在城东,靠近东环高架桥,虽然离单位有些距离,但只要拐入环道,开车二十分钟便很快到达目的地。房子是电力公司盖的职工楼,小姨在电力公司上班,托关系,拿到了一个名额。邵韵没有靠得上的父母,却有一个待她友善的小姨。姨父在文化厅做事,任着不大不小的官职,夫妻俩都是高学历知识分子,一家子书香门第。小姨还有个女儿,名唤知习,大她半岁,在美国读完大学回来,考取了银行工作。人人都说知习聪明大方,确也如此。比起很多送孩子去镀金的人家来说,姜知习在国外念书获全奖这点,就值得一说再说,更何况其他——六年级考完钢琴十级,初中考进全省知名的少年班,高中拿过奥林匹克竞赛金奖,也参加过省田径队,还差一点被选送国家队。这么一个全优的女孩子,白、净、静,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稳重。没有人会不喜欢。

邵韵是羡慕的,多年来也一直压抑着不让这份羡慕演化成嫉妒。这些年家人对她都不错,外公外婆从不比较她们姐妹。但显然,这比较确实存在。他们同情她。这是一份令人羞耻的同情。

晚间的时候,他来家里,她还同他提起了这份同情。

“他们总是把最好吃的让给我。”她抬手切一块小小的芝士蛋糕,说起当年。蛋糕以碎黄油饼干为基底,点缀着黑醋栗和覆盆子酱,奶油奶酪混合着咖啡和棉花糖的香气,口感丰富,质地厚实,她感到满足。这天原本不是谁的生日,是他们的纪念日。自关系开始,分分合合,不知不觉已有五年,是个不短的时间。

他点起一支烟,静静抽着,静静听着,望向窗外。

原来从这里看不到那个尖顶。他忽然说。

什么尖顶?邵韵问。

没什么。他迟缓地吐出烟雾,声音松弛,和他的两颊一样。他才三十中后段,本不该这样的松弛。

邵韵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来的时候,多数是这样,静静抽烟,静静听她重复说一些话,静静地看向窗外。其实最初他还是会提一些问题,譬如,你为什么憎恨你的外婆?

她啞了口,回答不上来。后来他也不期待她的回答。他们最终会一起化在沙发上。他从来不在床上做,那只灰蓝色的沙发被弄得斑驳。她也不清理,只是把几只软垫扔上去盖着。知习的女儿读小学了,来家里玩,掀开粉色金边的抱枕,嫌弃地说,姨妈,你沙发好脏。

你姨妈家里哪儿是干净的?姜知习在一边帮腔,是毫无恶意的玩笑。确实是这样,邵韵笑着承认,姨妈每天太累了,工作好忙,顾不得整理房间。

那要不每周三让徐阿姨也来你这里?

不了。我不习惯陌生人来,而且东西弄整齐了我反而找不到。邵韵边笑边往一只镂空的报纸篮里塞书。

你姨妈是个工作狂,典型的职业女性,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太不注意卫生。知习一边帮她收拾散在厨房凌乱的瓶瓶罐罐,一边朝女儿说,你不能学她这点。

我可爱干净了。小女孩手里捏着一只巧克力鸟,巧克力化得很快,粘在她的嘴角和指尖。她很快把最后一条尾羽塞进嘴巴,抽出湿纸巾,慢慢擦抹干净。这种细致优雅和姜知习如出一辙。邵韵定定看着,有一瞬间晃神。

好吃吗?她听到自己低低地问。但女孩显然没有听到这句问话,她正专注地看着站在猫爬架上的一团白色绒球。绒球警觉地望向窗外,一动不动。邵韵知道它在干什么。这层楼还可见小区公园里密密栽植的树林,一年四季树梢上面总立着些鸟。小白的眼睛跟着它们移动,身体却是紧绷的僵硬。无论多久也都还这样,哪怕日日都这么看着。

姨妈,猫吃鸟吗?小女孩问。

吃。她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小白也吃?女孩继续发问。

有本事吃得上就肯定吃。她说。

那可不一定,家养的猫不大会干这事儿。姜知习侧着身,和她们一起看向那只猫,语气温婉。忽然这一切都令邵韵厌烦,她把手掌里握紧的水杯扔进盥洗池,打开水龙头,“哗哗”冲洗起来。

姨妈,我能给它吃巧克力鸟吗?女孩想了想,举起手中的另一只鸟又问。

不能,那样的话它会死。

为什么会死?

巧克力不是它能吃的东西。邵韵想要向孩子解释更多,但又觉得她这个年纪能懂什么。她正将多余的话塞进喉管,却听到姜知习对着智能音箱说,请问猫咪为什么不能吃巧克力?

好的。那个声音回答:巧克力中的可可碱含有甲基黄嘌呤的成分,会引起猫咪中毒。黄嘌呤衍生物是一组生物碱,高浓度下会刺激中枢神经,增加心肌和骨骼肌收缩,导致心律失常。猫咪吃了可可碱和咖啡因,会扩散到全身各个器官,难以在短时间代谢,如果过量,它们就会持续不断地刺激中枢神经,干扰钙离子平衡,导致猫咪心律失常,很可能会呼吸衰竭而死亡……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这个矫揉造作的声音在回响,而那对母女都神情专注,侧耳倾听这些繁复到足以转瞬即忘的知识。

只要告诉她,猫吃了会死就好了。邵韵想。

你给她听这个她能记住?她忍不住问。

她总会记住一些,至少有个印象。姜知习说。

你能明白这里面在说什么?邵韵转而又问那个只有七岁的小女孩。她正眉头紧蹙,一脸严肃地专心听着。

嗯。她庄重地点了点头。

知识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音响里传出,但是,邵韵对这些没有兴趣,和小白一样,她望向远处,那树杈上的鸟类并不知道屋内动物的窥探和人类无聊的复杂。

超市里卖鸟肉罐头吗?她想,如果有的话,下次给小白买一些回来。

2

过了五点半,姜知习领着女儿回家去了。住得很近,就在这二十五层公寓的二十层。比自己屋子大一倍,四室两厅,可以望见远处的江景。邵韵不常去,只有年节时才登门。平日里有时姜知习烧了菜唤她去吃,她也只是懒惰地回复,还有工作。但知习会把饭菜打包,装进有机玻璃盒让阿姨回家时顺便带下来。

真的别管我。有几次她倚着门不耐烦地接过手提袋给知习打电话,我还得洗干净这些盒子,还不如叫外卖。

你真的懒得不像话。姜知习责备一句,仍旧好脾气,吃完放着就好。

她还多管闲事地请阿姨来帮忙打扫过几次屋子,邵韵觉得麻烦。后来就不让阿姨再来了。

难道你金屋藏娇不愿让我发现?姜知习戏谑地问。

是不太方便。沉默一阵,邵韵坦白,我不习惯陌生人进来整理我的东西,就好像是被掀开衣服看了个底朝天。更何况,我确实也会带人回来,为了避免尴尬,我还得在阿姨来之前先收拾一番,比自己整理还累。心累。

哦,好,是我想得不周到。对面回答。

真的不要这么麻烦了。邵韵直白,这种来来回回送吃的也会耗神,哪怕咱们是姐妹。

姜知习领会,次数少一些,但仍未放弃。她做事总有自己的固执之处,认为对的会一直努力,最常提及的就是“爱”。

我爱你。你还有我,不是一个人。她说。

邵韵厌烦她这样说,可是姜知习不间断地重复。几年国外生活,让她在表达情感上十分坦荡顺畅。或许,这根本无关文化浸染,只是童年的折射。一个获得过很多爱的人总是富足而充满余裕。

你知道她最让我难受的是什么吗?邵韵靠在他的肩头问。

什么?他敷衍地应和。

就是她说爱我。

她等着他继续发问,但他不再搭话,静待她继续说下去,于是这几乎又变成一场独白。

她为什么要爱我?我们从小并不在一起长大,我到她家时她已经去国外念书了,满打满算,她回国探亲的假期加上我后来工作以后短住的那段时间,总共才在一起待了一年。她凭什么爱我?

他仍旧默默听着,但是将手抚上了她的额顶,在她发丝浓密的额角梭巡。他喜欢抚摸那些绒绒的胎毛。

她被这样抚摸了一阵子,几乎要昏沉睡去,却仍抓住他的手不放。

再待一会儿,她说。十分钟,哦不,五分钟。

嗯。他仍抚摸她的头发。这让她感受到一种寒酸的温柔。

我只有六七岁大的时候,她说,和晓曉一样大的时候,曾经有个男人坐在我家那个院子东边的屋檐下,就这样抚摸一只猫。这样温柔地摸着一只猫。

她的手攀上他的胳膊,在上面轻轻扫动。我记得他坐在那儿摸猫咪,轻声跟它说话,那圈圆形的光晕,那个男人和猫,让我至今难忘。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他问。

一种不安。而且,我还记得那不是一种新的感觉,以前我就有过,但是我忘记究竟是什么时候了,可能太小了记不住。但是那天,我背着书包放学回家,又再次体会到当时那种强烈的不安,那种极端不舒服的感觉。我站在爸爸身边,跟他一同目睹并感觉到这一切。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努力回想,试着在想象中看到那照亮柔软灰毛的温暖光晕,并再次听到他那充满感情的嗓音,企图唤醒当时的记忆。但我只记得,我那时感到非常不安,希望他赶快离开。

所以到底为什么呢?

现在我知道了。他是来接那只猫的。我妈妈养的猫。因为那只猫后来就不见了。我爸说拿去给那个人了。

那时候你妈还在世吗?

不知道。也许在,也许不在。就是那一两年的事儿。不过我想即便在,也是身体很差的时候了,一定是这样的。

嗯。他把她的手摘下,慢慢放在靠枕的右侧,说,我得回去了。

黑暗的夜间街景映衬着花青色天空,点缀着点点星辰。是个好天气,没有任何奇妙的元素。这样短暂的见面让她感受到了一点躁郁。她把手伸向小白,将它从猫爬架上捞了下来。

天黑了。她对它说,那些鸟儿都不见了,你还看什么看。

阳光通常是清晰的来源,现在自然光源已经消失,整个城市被灯火笼罩,天空的亮度变得令人不安,使得下方空旷的黑暗比在正常情况下看起来更加难以穿透。这是与黑暗相关的混乱和不安。

邵韵把自己塞进浴缸里,想象着那个人回到家中的一切。脱掉大衣,洗手吃饭。吃什么呢?香草啤酒鱼,什锦白菜卷。这些都是他爱吃的。

电话在客厅响起来,她装作没有听见,声音就在耳际逐渐淡去。一刻钟之后,她如在水上刚刚诞生的维纳斯,踩着露珠走向沙发,捡起塞在靠垫背后的手机,回拨过去。

干嘛不接电话?

在洗澡。

晚上吃了吗?

还没。

要不要上来吃?今天是你姐夫生日,我多烧了些菜。

不去了,你们好好庆祝。

那好吧……要不给你留点?不要老吃外卖。

一会儿有个约会,我出去吃。

哦,男朋友?

嗯……算不上是。好了,我要挂了,现在去化妆。

好,不耽误你约会。

终于挂了电话。她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把头发吹干,哪有什么约会,这样的谎言已经越积越多了,像小时候那片贫民区里越垒越高的垃圾堆,满地可疑的泥浆,刺目熏人的腐臭。她强行遏制了回想,转而去铺那面海洋。小白一躬身,跳上了床沿,熟稔地钻进被中,尽管现在还早,甚至九点不到。

在有如云朵般的棉被之下,小白很快打起呼噜,她却睁着眼睛,分辨隐匿在黑暗中的房间。这里的摆设她如此熟悉,现在看来又如此陌生。她想起了晓晓塞进嘴里的巧克力鸟,那时她问,姨妈,你家也有这个?

怎么了?

我家也有。

你家有就不许我家有啊。她那么回答。当时不觉得怎样,现在回想起来有种奇崛的讽刺。她好像什么都不甘于后,连一盒巧克力都这样。

把头埋进软垫,闭上眼睛,却是新一轮的盘点与较量。现在的生活是自己努力打拼的结果,一个小有名气的插画家,有自己的工作室,时间很随性,收入也算不错。从哪方面看,好像都在逐渐赶上知习的脚步,或者并不是赶上了,而是对方停滞了下来。姜知习至今最令家人惋惜的是不肯在美国完成学业。硕士第二年,回来过暑假的她从高中同学那里听到银行招考的消息,就跑去试了一试,结果一试即中。这其实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她总是做什么都能成功。那时候大家都对她寄予厚望,他们劝她回到美国,读完硕士。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去了。很快,接二连三的意外到来,知习和一个同期入职的男孩谈起了恋爱,二十五岁就结了婚,如今孩子也已七岁。婚后她辞了职,一边自己投资理财,一边带孩子,有赚有赔,盈盈缺缺却终究还是赚了,似乎收入比她老公要高。

她的收入也比他高了。仅仅过去五年,她就开始慢慢地平视、俯视这个男人。这些年无论怎样,她早已将姜知习的细节烙在身上,且不知不觉地着力模仿。可好像总还是差一分,正如这一间美丽的房子,被室内灯光照亮,被夜晚的黑暗所包围,即便看不清一切,也无法隐匿这些琐碎的细节——那张肮脏的沙发。真是讽刺。

这一段时间,她越来越感受到了无聊与无趣。生命中已有无数个厌倦,真奇怪,忽然就有一个厌倦让人真的厌倦到极点。它有摧毁过往一切的庞大力量。

想要换掉那张沙发的想法,就是在这样的一夜之间生发的。她找人来拖走了那张爱的巢穴,在原来的位置——靠近落地窗台的那一面,摆进价格昂贵的棕褐色皮制沙发。

我们不要再见了。她发消息给他。等了一等,没有收到回复。她将手机塞进新来沙发的缝隙,转眼就沉在工作里。早该这样做了。和一个有妇之夫已经纠缠够久了,久到她不小心已经浪费了最好的时光。

外公外婆尚且在世的时候,她还没有现在成功,那时在一家小杂志社做美编。这是她的遗憾。她始终不能忘记,外婆坐在朝阳的一扇窗前,问她有没有对象。

那是老房子里一扇长年不开的窗户,窗沿缝隙里塞满了这个世界上的尘土污渍。不得不说,它很耐人寻味,很耐看。邵韵在阳光下眯眼,木头里面似乎还有虫子、蚂蚁之类的活物。外婆的嘴唇上有白色透明的角质斜着竖着鱼鳞般地翘起来,她的嘴像是一堵老墙,上面爬满了不服帖的墙皮。她有慢性剥脱性过敏性唇炎,嘴巴上老是裂口子,这是缺乏维生素的表现。

找个稳定的人结婚,我就放心了。外婆用这张墙皮对她说。

因为这句话,她对外婆的恨意又更浓烈了一些。姜知习可以和所爱之人结婚,而自己只配“稳定”。

如果能够活得久一点,这两位老人就可以看到自己的“现在”了。到那时,他们仍会觉得自己可怜吗?邵韵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也不自觉地感到后悔。这几年,与他在一起时,自己也表现了极为在意的一面,不是吗?因为在意,而不洒脱,而小家子气。原来这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卑微。

忽然之间就不想要了。所以知道本来她的面目的人,都即将被丢进过去的阴沟里。她提出了分手。

到傍晚才看到他的消息:我下班之后过去。

她想了想,自己还是愿意再见到他的,甚至期待见到他。她想看看对方脸庞上的惶惑与不安。她想听到他主动追问,为什么?为什么忽然结束?在过去,他太冷静,甚至冷漠。她从不确定他是否爱自己,也许谈及爱都过于强烈,她甚至都不确定他是否对自己的身体感兴趣,更勿论心灵。

晚一点的时候,他来了,没有按响门铃,而是径直走了进来。这在之前从未有过。他走进来时还未落日,但夕阳已经挂在树梢,小白仍在呆望那些鸟类,她平躺在新买的沙发上,腰部搭着一条灰白格子的绒毯。地面上有一道黄色的光晕,他踩着这条光走过来,将她从绒毯下捞起,像捞一只猫。他没有追问,而是揽上她的腰肢,冷静地说,我会离婚。

邵韵还是吃了一惊。侧头去看他的眼睛,意外地读到了一丝心痛。她把头埋进他的脖颈,吸了吸他的味道。他任由她这样抱着,身体重得如一尊雕塑,却把手搭上她的颅顶,慢慢捋着,仿若她是被饲养的宠物。

可是我不想继续了。她轻笑着从他的颈窝离开,接着说,现在开始我只想做我自己。

我已经和她谈过了。他仍然冷静地说。

邵韵有些意外。什么时候?她问。

半个月前。他回答。

怎么说?

她同意离婚。

哦?什么条件?

一切都留给她和孩子。

包括对面的那套房子?

嗯。

为什么离婚?

他未回答,起身走到窗前,点燃的烟雾,像面纱一般笼罩了他的脸庞。

和我没有关系了。邵韵在他身后冷冷道,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个原因。

3

在一棵结实的树的阴影下,树上挤满了平静的鸟,对她的存在并不感到惊慌。她看上去无害,衣着端庄,头发整洁。臉上带有苍白的松弛,眼睑因梦的残酷而闭上,牙齿紧贴染血的嘴唇。她在啃噬一只鸟的尸体。

这样的梦被风吹打的窗扇拍醒。暑气重了,晚间贪凉,开了窗就坠入梦境。邵韵直挺挺躺在床上,回想着那个梦。在梦里她穿过乡野,一片杳无人迹的草地,还有一条江流。旱季的尾声,河面并不宽阔。有一棵倒下的树成为桥梁,那里有许多类鸟的食物。她尽情享用,越过河流,攀上了一户人家的窗台,十几层二十层的样子,只是躬身一跃,就爬了上去,脚步轻盈,像一只猫。

一只猫——这才想起仿佛有什么异样,她伸手在床底捞一捞,发现床铺空了。凌晨时分,小白没有沉浸在这仍旧晦暗的河里,它消失不见了。

打亮所有的灯盏,在狭小的空间兜转一圈,如同在忽然泛滥的洪流里挣扎了一番,她的毛发全都湿了,一绺一绺贴在额际,汗是冷津津的汗。她穿衣下楼。

双手捧起瘫软的尸体,她看向那些过早醒来的鸟,和一只打算捕猎的猫一样,神经紧绷。如果有能力,她会像吃巧克力一般把它们一个一个塞进嘴里,在那些叽叽喳喳的吵闹中,嚼出鲜红色的泥泞。

可是它们看上去全然无所谓。这些泰然自若的谋杀者。

小白死了。尽管有一线侥幸它只是走失,可下楼时她就知道这个生命已经结束了。她似乎一直都可以预感得到,这只不知高低的猫,总有一天会死在不自量力的追求上。它的过程也许很快,但是她的很慢。她走出了房间,搭乘电梯,从五楼下到一楼,整整花了三分钟。后来她慢慢走到树林边缘,全神贯注地看那只上颚被摔裂的猫。她从这附近捡到它,现在它意外丧身此处,简直是命运的安排。

八点钟,邵韵把这只可怜的小东西装进一个购物袋,走出小区,穿过三条街,随手丢在一家商场前的垃圾桶里。她原本想要把它埋在树下,但小区物业不允许这样做。有很多规定,是她无法一一解读的,她得到了否定还是否定的回答,没有继续和他们争论,因为输的只会是自己。

猫呢?傍晚姜知习来家时问,这次是她独自来的,并没有带上晓晓。

不见了。邵韵说。

不见了?

嗯,自己跑出去,不见了。

姜知习却没有继续往下问,她忙着沉思自己的事。这让邵韵感到轻松。想必,那时候的父亲也会感到轻松。她从未向父亲问过这一个蠢问题:猫呢?因为她看到他亲自把它埋在了门前那棵树下。还有什么可问。然而多么可笑,这个没有被问出来的问题,有一个专门准备好的回答。她推开院门时,父亲主动对她说,那只猫被人带走了。

带走了?

嗯。

哦,知道了。她说,走进房间,打开了作业本。

现在,她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和从前一样,等待着一个已经成形的答案或者问题。她有耐心等,就像是她有耐心一点一点揭开面前这个人所有的层次。

上次你说你有男朋友……姜知习开口。

是个有妇之夫。

她点点头,我有猜到一些。

你知道我的个性的,知习,有话直说。邵韵踢掉拖鞋,把自己蜷起,像小白那样缩在沙发一角。从这个客厅,可以看到一条窄窄的江流,对岸灯火亮得过早,不到六点,就已零星闪烁。

我打算去美国。姜知习在身后说。

什么时候?邵韵问。

很快,办完离婚手续就去。

要带上晓晓吗?

嗯。

这样也好,邵韵说,去那里受教育,以后英文也讲得好。

过于静默了,身后有一大团空白,时间划过,在这团实心的空白上留下许多箭镞的痕迹。她们都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捕猎一般等待对面那不知死活的鸟飞过来,却一再失落,相较不下。

最后,邵韵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活得不累吗?知习?可是我累了。这些年我们默而不宣地各饰其角。你比我演得还好些。一直都这样,你才是最争强好胜的那一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让阿姨来帮我打扫家是为什么吗?幸好,我从来不信你。你说爱我的时候我从来不信。但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了,那个人不是我,对吗?不是我。

但是你也知道他有外遇?等待了几个呼吸,姜知习终于开口,艰涩地问。

嗯,我知道,也许并不比你知道的晚。

所以你就故意让我怀疑。

一部分是巧合……但也许,我不能否认,我偶尔存心戏弄你。我想看看你的反应。

所以你买了那盒巧克力。

没错。不过是一盒进口巧克力,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而正巧我也有朋友从布鲁日回来。

你无聊。

也许是。邵韵笑了,回头看她,我一直都挺无聊。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竟然想要模仿你。真是……无聊。

有多久了?姜知习却不关注这个,我是说你知道我老公有外遇多久了?

半年前。你开始怀疑我的时候。邵韵轻松回答,我没有看到他和谁在一起,也没有证据证明,但我就是知道。因为很简单,他们的模式一模一样,而我就是这个模式的另一面,和这江的两岸一样,我是这另外一面。

邵韵的手指象征性地抹了抹前方,如同能触到那扇玻璃。她一直都记得他那句话,心中也发出感叹,原来从那里可以看到塔尖。

为什么这么对我?姜知习的声音里有强忍的克制。

这有什么好问的。多么明显的答案。人人都说你成功,可不巧,我却看到你最狼狈的一面。知习,你当我不知道吗?那年你回国,成功抢了自己闺蜜的男朋友结婚。如果我没记错,是她让你去考银行的对吗?姐夫——哦,这个词到现在我都叫不习惯,他的家世好——我原本以为你那么优秀,不会看中这些,可你看中的恰恰是这个对吗?你在美国还有一个男朋友——好抱歉,我对你那么好奇,千方百计打听你的消息。有好些年,你如何做的,我也跟着学一学。所以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有很多层次——我们都有很多层次。所以我说,你比我演得好。我甚至都不想努力演姐妹情深的戏码。

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姜知习的喉管,大约是意外。她不是没有感受過自己这个姐妹的锋利,她以为早已习惯,却原来这份直白一直都让她畏怯。也许过于骄傲了,那时候太年轻,以为自己十分老练,却原来人人都看得到自己的手段。

我付出了代价。良久之后她说,你和外婆看上去很像。她抬头看邵韵,对上对方的眼睛,连我妈都说你们很像。或者说你,你妈都更像外婆。有些直接,甚至伤人。那时候她大概一眼就看穿了我,她跟我说,知习,你这么优秀,不用靠别人。以后找个你爱的爱你的人结婚,不好吗?

老实讲,我讨厌外婆,甚至憎恶她。也可能我憎恶你们所有人。总说我优秀。真是可笑。那是你们没有看到更优秀的。所以你们说这些时只会让我觉得你们没有见过世面。我爸妈就是普通人——比起那时候我的那些朋友。所以我生出贪念了,就那一瞬间。我朋友请我去吃饭,消息是她男朋友给的,她夸了他太多次,所以我……我恐怕都很讨厌我自己。

我忍耐了很久……姜知习的语气软了一些,我是说我的婚姻。老实讲一开始我就觉得它快要坏了。怎么办?但是我想我应该可以挽救,所以我辞职,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现在仍然这么狼狈。可你知道最狼狈的是什么?是你,这么恶意满满地看戏,消遣,但或许,我想了许久——大部分时间我感到恨你,因为你是,就像你说的一样,你是另一面。有时我觉得我爬得好累,可你好像总还有奔头,和那只该死的猫一样,还有着狩猎的欲望。坦白讲,我讨厌猫,尤其讨厌它盯着窗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贪婪。

我从没觉得我们这么像姐妹。邵韵自嘲地笑了,外婆要是知道,恐怕——我也讨厌猫,和你一样,我讨厌那个小东西。我养着它,无非是以怜悯之心做出纠正。现在它跑了,我很轻松。不然,我总想着喂它吃那个巧克力。有几次我已经把东西递到它的嘴边了,可是它却不肯吃。狡猾的小东西。而且,我跟那个老男人已经分手了。早就提过,还是纠缠到了昨天。真巧,他也说他要去离婚——这话他讲过几次了,我不信,也没兴趣。他是我以前单位的主编,我们在一起五年了。他住在江那面。你看,现在灯亮了,我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从那里一定看得到电视塔的那个灯。看得到看不到有什么要紧,不就是个灯吗。我真是对他越来越不耐烦了,一个文艺老男人——这几年他的脸垮得厉害,我实在看不下去……

哼,姜知习冷嘲一声,却有了一份松弛的柔和。

你后悔吗?邵韵拉开矮几下的抽屉,拿出那男人留下的半包烟,玩弄着抽出一支,夹在指缝,直视她。

不能算后悔。我有晓晓。

你知道,这话我以前听过一次。

什么时候?

我妈跟人跑了以后。有人问我爸后不后悔,他说,不算后悔,他还有我。

我可以理解。

不,你不能。你不能。邵韵说。她把手中的烟丢在一边,你和他不一样。她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玄关,打开收纳柜,用滚轮粘了粘腿上的猫毛,说,他差点拿拍死那只猫的铁锨拍死我——只因为我去医院看了我妈最后一眼。

她把滚筒丢在一边,这房间里小白的痕迹将持续减少。恐惧在慢慢被克服,通过重复过往所有诡异的行为。

4

搬回郊区的老房子里住。简单收拾了老旧的屋子,砍掉了门口那株巨大的梧桐。“咻咻”的锯木声如蝉鸣一般单调且持续不断,停止时四周就显得分外寂静。树木倒下,邵韵站得很近,几乎要被树杈刮了面颊。屋顶的工人大叫一声,训斥着让她后退。

诶!告诉你往那边走。那人恼怒地吼道。

她反而觉得欢喜,这份恼怒源自于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的担忧。诚挚无欺。断裂的枝桠散发着一股温暖而浓郁的草叶香味,她揽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走进了幽暗的中堂。

猫咪是从草丛里捡来的,和小白一样,是个女生。同它一起被遗弃的几只都僵直了,只有它闭着眼睛,腹部却一起一伏。撿回来又养活了,在这片树林密布的乡野,湿润又聒噪的晚夏。

姜知习还在办理去美国的手续,似乎要好久好久。或者她的婚姻因为漫长的等待也还有新的机会。那个男人说要回归家庭,甚至声泪俱下。小姨和姨父都劝自己的女儿不要折腾。

劝劝你姐。他们也这样对她说。只是这一次,邵韵罕见地为知习讲话,只要她开心就好。她说。即使知道这是一句最没有分量的回答。以前,一家人都指责母亲的选择的时候,外婆也是这么说的。

小时候并没有理解这句话,想要的总是多种多样。邵韵有些后悔蹉跎了大量时间,然而也庆幸最终抵达了终点。她坐在廊下新垒出的一排青石板上悠然自得,院子里长满了高耸茂密的荨麻,蓟草和毛地黄,鸟儿也多得数不清,偶尔能看到一只灰色的老鼠沿墙边窜过。年幼的猫咪蹲坐在这片小荒野的边缘地带,胡须,耳朵和尾巴都在忙碌地工作,用心去听,去感觉。但它尚未准备好服从自己的天性。偶尔,一只鸟落在靠近它的树枝上,它便毛发高耸,惊惧万分,落荒而逃。

责任编辑 乌尼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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