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寅 熊剑平
(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南京 210039)
《间书》是一部以“用间”为主题的兵书,系清代晚期朱逢甲撰写,因为鲜明独特的主题内容和写作风格而一度受到瞩目。眼见清王朝统治日渐衰落,各地暴动和起义愈演愈烈,朱逢甲带着特有的使命感撰写是书,希望统治者能以古代间谍活动作为借鉴,尽快以最低成本“勘平”起义。虽说《间书》无法拯救没落的王朝,但该书集中探索和总结各种用间方法,对于考察古代情报工作的发展,探讨古典情报理论的演进等,都具有重要的价值。
《间书》将赓续孙子用间思想作为己任,但在学术界,尤其是情报理论界,对于该书的关注程度明显不够。储道立较早关注并研究《间书》,他所撰写的《<间书>述评》[1]从多个侧面系统揭示了《间书》的学术价值,尤其是对于间谍史和情报史研究的意义等。该论文后收入《中国古代情报史论稿》[2],基本内容保持不变。随后也有少数学者关注到《间书》。周德钧的《<间书>军事文献价值摭谈》[3]重点考察的是《间书》的军事文献价值,同时也指出了其对于间谍史的意义。邓红的《略论朱逢甲<间书>的编辑思想》[4],从“述而且作”“部次条别”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等角度出发,系统总结《间书》的编辑思想。在探讨编辑思想之外,作者也对《间书》的用间思想有所论及。杜丰羽等对朱逢甲撰写《间书》的时代背景及文献价值和历史贡献等进行考察和总结,但对该书的主题内容的揭示则显出不足[5]。熊剑平和储道立合著的《中国古代情报史》[6],辟有专门一节讨论《间书》的情报思想,虽说篇幅不及储道立的专论《<间书>述评》,但在措辞上已经有所变化。熊剑平著《孙子兵法情报思想研究》也曾论及《间书》,强调朱逢甲论“用间”实则是在论“情报”[7]。除此之外,还有冯开宝的《从<间书>看古代用间谋略》,通过《间书》考察古代用间谋略的施展,窥探其对于今天加强保密工作的启示意义。《间书》的注译作品也是深入研究的重要成果,可惜目前只能见到寥寥的几部。黄肃秋和黄岳的译注作品,虽说是改革开放之初的作品,至今仍然具有参考价值。陈虎的《间书译析》[8]在完成译注之外,也融入了自己的独到分析,同样是值得关注的重要成果。
从总体上看,学术界对于《间书》的关注仍显不够,研究力度也有待加强,尤其与《孙子兵法·用间篇》进行对比,更能看出巨大反差。不多的研究论文中,也并非都将研究情报思想或用间理论作为中心论题,而且也存在着陈陈相因的现象。有些论文更多关注的是《间书》的编辑和写作特点,明显地对该书的写作主旨和中心论题有所忽略。而从现代情报学理论考察《间书》的研究成果,则更是难得一见。
仅从书名就可以得知,《间书》是以“用间”作为全书的主题。这部个性鲜明、主题集中的兵书,明显地受到春秋末期著名军事家孙子的影响,体现出其对古典谍报理论的坚守。众所周知,孙子在历史上第一次较为系统地构建了古典谍报理论,主要内容见诸《孙子兵法·用间篇》。对比《用间篇》可以看出,《间书》在多个方面对孙子均有继承。
a.一是对间谍“五分法”的坚持。在《用间篇》中,孙子对间谍进行了初步分类,分别是因间、内间、反间、死间和生间,而且各有明确的定义。第一是因间,实则为乡间,就是发展乡人为间谍;第二是内间,是策反对方的官员发展为我方间谍;第三是反间,是巧妙利用敌方派出的间谍;第四是死间,不惜牺牲间谍性命刺探情报;第五是生间,能活着将窃取到的情报传回本部。这种对于间谍的五分法,虽说在历史上有着较大的影响,但是如果以现代逻辑学衡量,则也有可商榷之处。因为其中运用了多个分类标准,或以身份地位不同进行划分,如乡间、内间、反间,或以间谍生存状况划分,如死间、生间。因此,我们可能无法盛赞其“科学”[9]。也许正是这一原因,孙子的五分法也遭到一些军事家的抛弃。《六韬》中有“文伐十二节”,实则大多是间谍手段的运用。是故,王鸣鹤曾说:“孙武子所述五间,大都不出十二节。”(《登坛必究·间谍》)比如唐代李靖就曾依据对象不同而将间谍活动分为8类:“间其君、间其亲、间其贤、间其能、间其助、间其邻好、间其左右、间其纵横者。”(《李卫公兵法》,见《通典》卷151)《兵经》依据间谍使用方法进行分类,共分为16种,分别为:有生、有死、有书、有文、有言、有谣、用歌、用赂、用物、用爵、用敌、用乡、用友、用女、用恩、用威(《兵经·间》)。虽说这样的分类法也存在着交叉重叠,但也能看出揭暄试图突破孙子的努力。
在撰写《间书》时,朱逢甲大量阅读先贤文献,除了不停引用《孙子兵法》,也多次引用了《李卫公兵法》等兵典,甚至提及《李卫公兵法》中有关间谍的“八分法”,不可能对这些书中的分类方法完全失察。但是,在经过多方考察之后,朱逢甲最终还是决定在分类时完全因袭孙子。包括《兵经》等著作,朱逢甲自然也会有所阅读,但他仍然坚持沿袭孙子的“五分法”。朱逢甲指出:“论用间之法,《孙子》所言之五间,最为精微详尽。”[10]既然如此,接下来的文字就完全可以看作对“五间”的注解。比如提及乡间,他首先引述孙子的定义,再解释孙子的合理性,并对孙子未尽之言进行补充。内间、反间、死间、生间等,莫不如是。《李卫公兵法》等典籍中有关用间的论述,则被他当作注解孙子的工具。因此,《间书》也更像是对《用间篇》的另类注解。既然对孙子如此盲从,在罗列间谍时也会出现归类上的混乱。比如所列反间中,有宋代法崧符合孙子所言反间之定义,实则种世衡将其作为死间使用。总之,朱逢甲这种忠实继承的态度,明显是对孙子构建的古典用间理论的坚守。
b.二是对“五间俱起”的间谍使用方法的继承。孙子在将间谍分为五类之后,同时强调“五间俱起”是基本的侦察和调研之术,因此说:“五间俱起,莫知其道,是谓神纪,人君之宝也。”(《孙子兵法·用间篇》)对于这些理论,朱逢甲同样进行了忠实继承。其实,就间谍使用方法而言,古代兵典中最著名者,除孙子的“五间俱起”之外,还有《六韬·武韬》中总结的“文伐十二节”。《六韬》认为,通过“因其所喜,以顺其志”和“收其内,间其外”等隐蔽行动,同样可以有效地打击和瓦解敌人,为军事行动创造更加有利的条件。这其实正是孙子强调“先知”的原因。王鸣鹤认为,孙子所总结的“五间俱起”“大都不出十二节”(《登坛必究·间谍》),明显地对《六韬》有着更多的褒奖。在儒家思想占据要津的古代中国,间谍并不受欢迎,但仍有不少军事家遵从战争规律,积极探讨间谍使用之法。基于打赢战争的需要,重视情报,重视间谍,是务实之举。宋明兵书《翠微先生北征录》《投笔肤谈》《武编》等,都对间谍使用之法有着程度不同的探讨。但是,《间书》所继承的是孙子的“五间俱起”,而非《六韬》的“文伐十二节”,更不是宋明兵书总结的更加繁琐的用间之法。
朱逢甲不仅高度称赞孙子的“用间之法”,而且认定其“最为精微详尽”[10],自然也会有着较为忠实的继承。在《间书》中,朱逢甲讨论间谍使用之法,基本围绕着“五间”而展开。比如,对于因(乡)间,朱逢甲除了复述孙子“因其乡人而用之”,还加了一段注语:“因敌乡人知敌表里虚实之情,故就而用之,可使伺候也。”[10]在这里,朱逢甲就乡人的特点进行总结,认为使用乡间搜集情报自有其合理的一面,印证孙子所论不虚。再就死间来说,朱逢甲接着孙子的论述,进一步揭示了间谍会成为死间的原因:“吾间至敌中,为敌所得……则死矣。”这些文字,表明朱逢甲的理论建构完全依托于孙子,也对孙子进行了很好的注解。孙子于五间之中最重视反间,朱逢甲对此照单沿袭。孙子主张,一旦发现敌方间谍刺探情报,就需要“因而利之,导而舍之”,努力使得敌方间谍能够为我所用。通过出色的反间,可以了解更多的敌情,对方派出的乡间、内间等都可以发现,而且也可以通过反间来传递假情报。所以,孙子认为:“知之必在于反间,故反间不可不厚也。”(《孙子兵法·用间篇》)朱逢甲继承强调“巧于反间”,不仅可以通过反间知道敌情,而且“乡间、内间者,皆可得使”[10]。朱逢甲重视反间,因此在所选择的案例中,以反间最多,共22例,明显超过了乡间、生间等。
当然,朱逢甲在选择间谍案例时,也将一些不当为反间的案例归类为反间。比如韦孝宽伪造书信的方法,今天能够很明显地看出其本为离间,至少无法明确地归于反间。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孙子的五间之中并不存在离间——这或许同样归结于孙子间谍分类的不够周延。对照《六韬》的“文伐十二节”可以明显地看出这一特点。但是,孙子的这一问题,朱逢甲并没有看出。有学者指出,在对历代兵家和兵书中有关间谍的论述进行了梳理之后,朱逢甲“形成了一种鸟瞰概貌的理论优势”[8]。遗憾的是,他的某些坚守和取舍,因为过于迷信孙子的用间理论,而出现了一些瑕疵。明代学者唐顺之在《武编》中,既采用孙子五分法,又另外依据间谍使用方法编订了使间、俘间、漏间、谍间、察间等(《武编后集》卷二)。之所以这么做,大概也是因为看出了孙子用间理论存在着某些难以弥合的缺陷。而这些内容,同样遗憾的为朱逢甲所不察。宋元兵家其实已经悄然放弃了孙子的“五分法”,自然也不会再对反间给予突出地位。但是,朱逢甲出于对孙子的敬仰,对于“五间俱起”给予了全面继承。
c.三是继续对用间的地位和作用给予突出强调。就情报观而言,朱逢甲对《孙子兵法》也有忠实继承,不仅强调情报先行,而且格外重视使用间谍。用间的地位和作用,在《间书》中变得越发突出。强调情报工作的地位和作用,是自孙子以来我国古典兵学的优良传统。但是,如果过分依仗间谍甚至夸大情报工作效果,则担心会产生适得其反的影响。
在《用间篇》中,孙子指出,如果能够使用好间谍,就可以探知敌军的情报,因此,使用间谍就是“兵之要,三军之所恃而动也”(《孙子兵法·用间篇》)。在《用间篇》中,孙子还提出了“先知”的概念,以此突出强调用间的重要性。孙子指出:“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孙子兵法·用间篇》)不仅如此,要想实现先知,就需要依靠人的努力,而非问神问鬼。孙子强调“必取于人”,其实也可以理解为是在强调依靠间谍的努力。间谍不畏生死,深入敌境探取情报,因此是可以依靠的对象。朱逢甲在《间书》中,对于这一层意思给予了更加突出的强调。朱逢甲指出:“进退之当,全在使间一视。今之军行进止,可不间视哉?欲知虚实,在先用间。”[10]也就是说,军队是进是退,全都取决于是否使用间谍,要依靠间谍的工作,要看间谍是否能够提供可靠的情报。
孙子敢于突破古军礼的束缚,肯定用间和情报工作,并且摆到非常重要的位置,将战争还原为战争,集中体现的是唯物精神。但在历史上,很多儒生把用间视为可耻行为。在他们看来,圣贤是不会从事过间谍活动的,否则就是对圣人的污蔑。朱逢甲对此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反驳。他指出:“殷之伊尹,圣之任者,拯民水火,即身为间,何伤?”[10]朱逢甲历数儒家心目中的圣人事迹以及儒家经典中对于情报工作的强调,继续强调用间的重要性。他指出,孔门高徒子贡,就是“用间以成功”[10]。儒家经典《周礼》中也承认“邦汋”的存在,这其实就是承认间谍是客观存在,并在设官定职时给予考虑。由此可见,间谍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朱逢甲进一步援引历史上大量用间史实,说明间谍在很多时候起到了改变历史走向的重要作用。
在《自序》中,朱逢甲更加鲜明地表示了对于用间的积极态度,但也给人以过犹不及之感。针对各地发生的规模不等的叛变情况,朝廷已经变得束手无策,但朱逢甲认为,这种危机是可以消除的。一切手段都尝试无果之后,就可以尝试使用间谍。在朱逢甲看来,要想实现“饷不糜、兵不败、练不伤”和“安坐而擒逆首以勘平”,则“莫如用间”(《间书·自序》)[10]。顺应这一逻辑,朱逢甲继续主张,一旦军队出现粮饷匮乏、军心慌乱、缺少训练等各种不利局面出现时,都应该首先考虑使用间谍。在他看来,如果大胆使用间谍,不仅可以有效地降低战争成本,而且可以成功地擒拿住贼首,进而实现不战而胜,正所谓“用间不战而屈人之兵”(《间书·自序》)[10]。朱逢甲提出如此主张,固然是重视用间、重视情报,但明显是过犹不及,有点重视过头了。多少也与清朝末期的政治军事日益衰败的现实有关,朱逢甲所能指望的,大概只有使用间谍这一途径。然而,试图以用间来达到挽救政权甚至是包办一切的目的,其实经常都显得并不现实[7]。
《间书》是中国古代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专门论述“用间”的典籍,对当时的情报工作范畴进行了重新界定,重新认识了情报工作的功能效用,提出了“间能”“间助”“间邻”等用间理念。现今的情报工作相对于古代的巨大进步更多体现在搜集手段多样、分析方法多元、分发渠道顺畅、人员招募培训严格务实、机构层次分明等方面,这些进步的基础在于情报理论体系的构建,在于正确情报观的确立。战争胜利有效益和境界的差别,有大胜、全胜,也有险胜、小胜。朱逢甲“饷不糜、兵不败、练不伤”和“安坐而擒逆首以勘平”的目标,恰好符合科学决策理论的基本要求,即投入最小而收益最大。这一目标提升了对情报工作的要求,促使朱逢甲尝试构建新的体系对情报进行全面探讨。军事活动对情报保障的愈发依赖促使情报理论不断完善,而《间书》的问世正是率先进行的情报理论专业化、体系化的尝试。朱逢甲所处的时代,大清王朝已经处于风雨飘摇的加速衰败阶段。在经历鸦片战争的惨败之后,天朝上国的迷梦渐被粉碎,是否能够跟上世界前行的步伐,将直接关系到衰老帝国的命运。晚清诞生的这部《间书》,如果结合特殊的时代背景进行更进一步的考察,便可以看到古典情报理论试图转型的轮廓。在我们看来,朱逢甲所撰写的《间书》,并非纯粹意义的间谍使用手册,也不是考镜源流的间谍史话类著作。考察《间书》可以看出,朱逢甲所论之“间”,已不是孙子之“间”。朱逢甲论“用间”,实则是论“情报”。
自从孙子写作《用间篇》之后,“用间”一词便被历代称用,其基本意思即为“使用间谍”。朱逢甲通过考订历代典籍有关“间”的含义和案例,对“用间”一词提出了不同的理解。相比孙子,朱逢甲赋予“用间”一词相对宽泛的含义,除了以往习惯意义上所理解的“使用间谍”之外,还包含了侦察敌情、情报欺骗及军事外交等。从这一角度来看,朱逢甲所论“用间”,实则就是在论“情报”[7]。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军事情报学的学科源头实则正在《孙子兵法》[11,但《间书》对应的却不是《用间篇》,并非只在讨论“五间俱起”,而是对应和关照《孙子兵法》13篇。从这个角度来看,《间书》不仅是完成了对古典谍报理论的总结,同时也试图完成对古代情报理论的总结,朱逢甲构建新的情报学理论,就是在情报工作层面为日渐衰败的清政府寻找努力方向。
美国“战略情报之父”谢尔曼·肯特认为情报理论的成熟是情报事业发展的重要基础,而建立成熟的情报理论体系需要拥有完整的方法论、专业术语和学说。情报理论体系首先应讨论情报工作的任务等情报工作中最基本的问题,理清不同任务的特性以及它们相互之间的联系,其次就是讨论如何开展情报工作,以及如何提升情报产品质量[12]。构建情报理论体系后,方可建立情报工作的标准模式,梳理发展科学高效运用情报的工作方法。朱逢甲通过对古代文献典籍中关于侦察和间谍等情报活动名称术语的考证,探究情报活动的发展变化。他提出广辟情报来源,尽可能获取敌方情报,强调“上智为间”提升情报人员素养,强调用间活动中应当“五间相济”“反间为本”,这与肯特在20世纪50年代所提出的“情报是知识,情报是组织,情报是活动”已颇为相似。
考察《间书》的总体篇幅,朱逢甲选取传统“使用间谍”的案例最多,这在前面已有较多介绍,此处不赘。考察书中侦察敌情、情报欺骗、军事外交等案例,更可看出《间书》试图完成新型谍报理论或新型情报理论的努力。
第一,敌情侦察被视为间谍行动。这在《孙子兵法》中,基本属于“相敌之法”,在《行军篇》中有较为系统的总结和梳理。朱逢甲依据自己的理解,将《后汉书》中的“侦候”称为用间。《后汉书·循吏传》曰:“止侦候戍卒”,意思是让侦察敌情的斥候和戍边士卒都停止活动。侦察敌情行为,《礼记》中叫“觇”,同时也结合春秋历史记述了一则案例,朱逢甲对此进行了转引。当时,晋国为了攻打宋国,就曾先期派侦察兵侦察宋国的基本情况。侦察兵看到宋国看守城门的人死了,他们的国相感到非常悲痛,这令宋国上下都深受感动,侦察兵因此报告说“殆未可伐也”。侦察兵判断敌情的逻辑并不复杂,因为他看到宋国上下同心,战斗力一定非常旺盛,由此报告宋国不可攻打。根据一则现象出发,分析判断当前敌情乃至是否可以出兵攻打,这种“觇”的行为,其实包含了从侦察到分析的过程,基本模式仍然符合《孙子兵法·行军篇》中“……者……也”的敌情研判模式。这显然与《用间篇》中所总结的间谍活动存在着差别,但朱逢甲仍然作为用间案例进行总结。
第二,将外交活动也视为用间。烛之武退秦师及张孟谈救赵,都是通过秘密外交活动实现退敌的目标,但都被朱逢甲视为间谍活动。烛之武是在郑国遭到秦、晋两国联军攻击时,奉命出使担任说客。通过他出色的外交辞令,秦国果真退兵,郑国就此而能成功获救。春秋末期,晋国内部是六大家族把持政局。智氏联合韩、赵、魏联合攻打赵氏。面对困境,张孟谈同样是通过出色的外交斡旋活动解救了赵氏。张孟谈的外交活动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他洞悉韩、魏和智氏存在着利益纠纷,并不能确保齐心协力,于是秘密进行游说,成功瓦解了三家联军。这种通过游说行为来实现改变对手战略方针的外交活动,按照今天的情报理论界定,更像是隐蔽行动的一种,《间书》中已经进行吸收并将其列为间谍活动,从中可以看出朱逢甲的超前意识。
第三,情报欺骗被当作间谍行动。这也是《间书》与孙子“用间之法”的重要区别。情报欺骗在《孙子兵法》中有大量的论述,是孙子诡道之法的重要内容。《计篇》中“能而示之不能”等“诡道十二法”中,有不少都是围绕情报欺骗展开。孙子主张“示形动敌”,《虚实篇》中强调“形人而我无形”,更加明确地将情报欺骗与战术联系在一起。虽说是与情报有关,但孙子在《用间篇》中并没有大量讨论这些内容,只是在总结反间运用之法时,有“因而利之”体现了情报谋略的运用。总结的死间运用方法,也有“诳事于外”的设计,与情报欺骗有一定联系。朱逢甲在《间书》中,非常明确地将“示形动敌”等情报谋略的运用归于用间。吕尚伐商过程中,为了麻痹商纣王,大量运用的是欺骗术和情报谋略,与孙子的“示形动敌”之术相通,因此能够给予对手出其不意的打击。隋朝名将贺若弼在攻打京口时,一面以破船作为假象欺骗敌人,一面又充分利用部队换防来虚张声势,等对手逐渐松懈之后再发起突然袭击,这是战术运用,但大量结合情报欺骗展开,因此被朱逢甲视为间谍案例的运用而写入《间书》。
因此,《间书》中的“用间”,已经不同于《用间篇》中的“用间”,已经超越了普通层面的间谍活动。在朱逢甲看来,侦察敌情、分析判断、军事外交、谋略运用等多种情报手段和谋略运用,都应当被视为间谍活动。这些内容,其实正是今天情报工作的主体内容。朱逢甲在《自序》中说:“夫主战斗力也,用间斗智也。”[10]各种斗智行为,都被他纳入用间行为,因此便扩大了传统用间的内涵。因为朱逢甲已经具有更加开阔的视野,《间书》也因此而能够超越孙子的《用间篇》,展示出与近现代情报理论更加接近的一面。
对于《间书》,人们早已习惯于从书名判断该书主题,那就是使用间谍的说明书。依照前面的分析可知,该书所论“用间”实则为今天情报工作的基本内容。因此,《间书》同时也可视为是对我国古典情报工作的总结之作,并未停留于《用间篇》,而是进行了一次情报理论重构。具体地说,它的价值和意义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a.总结历史上的各种用间手段,试图构建相对完整的间谍历史。朱逢甲考订间谍一词在历史上的内涵变化,《六韬》中的“游士”、《周礼》中的“邦汋”、《尔雅》中的“细作”“游侦”等,都与间谍工作紧密相关。这种溯源和考证工作,为世人深入研究情报史提供了思路,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因为朱逢甲对用间方法有着深入研究,所以能够结合所搜集的大量用间案例展开富有价值的讨论。《间书》并不只是简单的史料堆砌,而是分门别类的逐层推进,借诉说历史阐发自己对于用间的理解。
b.就用间方法而言,朱逢甲也有新颖总结,至少没有在孙子这里故步自封,而是积极追求变化。《间书》所遵循的虽然仍是孙子的“五间”,而且同样强调“保密”和“厚赏”这两条基本原则,但具体的用间方法上也有别出心裁的探讨。比如对于内间,孙子强调说这是“因其官人而用之”,朱逢甲则说:“即寇之党羽伪官而用为间,为内间;即其城中受害之民而用为间,亦内间也。”两相对比,《间书》明显的就内间的范围有所扩大。其实此处“受害之民”,或可归类为孙子所言“因(乡)间”[10]。
c.因为身处特殊的时代环境之中,朱逢甲在写作《间书》已经不知不觉之中浸入了忧患意识和近代意识。他强调用间的地位和作用,虽然也有过头的一面,但毕竟通过“用间”一词对情报工作的总体情况有了大致的梳理,甚至达到了“用间之法,略备于斯”[10]的目标。朱逢甲没有停留在孙子的《用间篇》原地踏步,而是有述有作,力求有自己的创见和发展,也由此而对古典情报理论和古典用间理论完成了初步的阐发和总结,并力求对后人有所启发。众所周知,随着清政府的日益腐朽,列强瓜分中国的计划得到紧锣密鼓的推进。朱逢甲用蝇头小楷所撰写的《间书》,并不能拯救日渐没落的王朝,但也折射出特殊时期情报理论研究的实际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