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艳杰,冯言哲
(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长春 130012)
西方一部分绿色批评家根据马克思对于共产主义社会的特征设想,对马克思的“需要理论”、尤其是“按需分配”原则的“反生态性”进行了强烈批判。在他们看来,“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和“人的需要”的无限度满足是与绿色可持续发展严重相悖的,这也是导致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政治方案难以实现的根本原因。在《哥达纲领批判》这一著作中,马克思明确指出: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1]。通过此段论述,我们不难总结出三个问题:(1)高效的生产、富足的生活等物质条件,以及劳动性质、个人对劳动的价值态度转变(“第一需要”)是共产主义的基本特征;(2)“生产力的增长”并不是采取没有限制的绝对自由形式,而是以“集体财富的源泉充分涌流”为前提条件;(3)物质财富的丰富是“按需分配”的必要条件,而“劳动成为人的生活的第一需要”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分配制度——“按需分配”又构成了“人的自我实现”和“人的全面发展”的现实基础。在马克思的理论语境下,个体基本的生存“需要”的满足是实现“按需分配”的条件前提;如若不然,就会陷入普遍贫困的公平状态,而贫困的矛盾积累会促使人类再度陷入冲突斗争。因此,为了走出这种循环怪圈,马克思强调将物质财富的丰富、生活的富足作为实现共产主义的基本前提。但是,我们应该认识到的一个问题是,建立“在物质财富的丰富”基础上的“按需分配”不仅仅指涉的是“商品配给份额”的范畴,而且强调的是以“人的基本生存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相统一”为表征的“真实需求”的全社会公平供给问题。
在讨论“需要”概念时,存在着一个普遍的“三元结构”:A为了Y需要X。这个“三元结构”表明,A所需要的Y必须满足X这一条件。并且,这种结构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区分不同类别需要的方式:需要可以按照它们服务的目的的种类进行划分[2]232。比如,为了人类基本生存所需的空气、水和食物;为了人的健康所需的清洁的空气、营养的食物;为了人的发展所需的教育、工作;等等。从上述需要类型来看,其中有一部分需要是为了满足人的个性发展所需要的,属于符合人的社会存在本质的社会层面的需要;还有一部分需要是为了满足人类生存所普遍共享的,属于符合人的自然存在本质自然层面的需要。
对“需要”概念要想更进一步了解,必然还要涉及对“需要”(need)和“欲求”(wants)的关系考察。应该明确,“需要”与“欲求”之间是存在本质区别的。客观来说,“需要”是一种客观的存在状态,需要是必要的、真实的;“欲求”则表征的是一种意向性心理状态,它促使我们试图得到某物,其可能是必要的、真实的,也可能是非必要的、虚假的。从“需要”范畴的经典“三元结构”来看,A为了Y欲求X,X能否实现取决于个体对于获取这种事物的信念程度;但是,A为了Y需要X却并非取决于个体对于获取这种事物的信念程度,它所依赖的仅仅是一种个体生存需要短缺的客观事实。“需要”结构有着逻辑层面的客观必然性。这种区别表明,尽管“需要”概念与“欲求”概念有着共同的陈述结构,但二者在“指涉不透明”的方面却存在着根本差异,因为从本质层面来看,“需要”是客观的、透明的,“欲求”则是主观的、隐秘的。即使“需要”与“欲求”都指向同一个目的结果,但是极有可能出现的一种情况是:“需要”的事物并不是“欲求”的,“欲求”的事物并不是“需要”的。所以,在研究马克思的“需要”范畴时,我们应该明确的一个问题是——马克思究竟是在“需要”的层面上强调分配,还是在“欲求”的层面上强调分配。客观来看,对于这个问题的科学阐释,是决定马克思“需要理论”是否具有生态性的重要前提。
除此之外,对于“需要”概念还有另一种著名的理解,即马斯洛(Maslow)的“需要层次理论”。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本质上是一种“动机理论”。在马斯洛的理论语境下,“需要”范畴核心指涉的是“驱动”或“动力”。马斯洛将“需要”分别划分为五个层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自尊需要和自我价值实现的需要”。在此基础上,马斯洛指出,在众多的需要类型中,低层次的需要主导着高层次的需要;并且,只有在低层级的需要获得满足后,更高层级需要才能出现[3]。但是,马斯洛的需要理论受到了学术界的强烈批评,因为它不仅完全破坏了需要的内在结构,并且其所呈现出的因果关系也并不符合人的需要的真实表现状态。从“人的本性”来看,人的需要必然是多层次的、丰富的、且统一的。尽管社会历史发展水平对于“需要”的满足所起到的作用是决定性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处于较低发展水平的历史阶段,人的需要就仅仅只局限于生理物质层面;相反,在任何历史时期,人的需要都应该是立体范畴,并且呈现出多元结构。只不过,这种多元结构的呈现必然符合特定的、现实的社会历史条件。就这个意义而言,下面我们所要论述的马克思的“需要”概念更是具有合理性的。严格意义来说,马克思的“需要”概念所陈述的内容重点关注的是需要的范围,即需要的真实所指以及如何实现的问题,而非是对“需要”概念的抽象考察。
客观来看,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社会“按需分配”原则的提出,其中的“需要”概念并不是部分学者片面理解的没有限制的“需要”,而是建立在对“真”“假”需要区分的基础上人类的“真实需要”。其中,“真实需要”指涉的是能够满足人的基本生存和全面发展的客观需要;“虚假需要”指涉的是人类主观上错误地判断了自己的客观需要。马克思关于人的需要问题的看法,反映到生态领域所面临的一个困难是——如果坚持以不加限制生产扩张满足人类的任何需要,那么在生态上必然会是不可持续的。所以,如果要符合生态良性的发展目标,那么对客观的实际需要与主观的认知需要两种范畴之间进行明确区分就是十分必要的。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在区分“真假需要”的基础上,以“真实需要”的条件限定满足了他所设想的共产主义阶段“按需分配原则”的生态性要求。
马克思对于人类需要的全面阐述,具体表现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这一重要著作中。马克思在《手稿》中指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每个人都千方百计在别人身上唤起某种新的需要。”[4]132在这段论述中,马克思是在宏观意义上使用了“需要”一词,即这里谈到的“需要”涵盖了“欲求”的范畴。但是,从马克思对于“欲求”的进一步理解来看,他将欲望、欲求范畴等同为“臆想”“怪想”等“下流的意念”,表明马克思并未将资本主义社会催生的个人欲望作为一种“真实的需要”。客观来看,《手稿》的一大核心内容就是对人性和人的需要的系统阐释,并且这种阐释是在与动物本性和动物需要对比研究的前提下进行的。自《手稿》出版以来,马克思这一著作所面临的生态争议始终不曾间断。其中,一部分学者将《手稿》作为“生态马克思”的经典证据,认为它不仅批判了资本主义对自然的异化统治,而且在解决人与自然界、人和人之间的对立问题上提出了解决路径——实现共产主义。而另一部分学者则批判马克思强调人与动物的本质差异,并反对马克思改造自然、刻意强调“人化自然”的观点。他们一致认为马克思的上述看法表现出的是一种自大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生产中心主义,这是导致马克思的理论与生态性要求相背离的根本原因。
马克思始终坚持,人类自身主观感觉到的需要往往并不是“真实需要”,由资本主义所诱发的需要实际上对人类“真实需要”的丰富性进行了扭曲、抑制。但是,如果推翻资本主义对于需要的抑制,是否必然会导致生态问题?在马克思看来,答案都是否定的。在人类多种多样的丰富的需要中,人类的“真实需要”与其所生活的环境的繁荣发展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如果能够对人类的“真实需要”进行规范,那么就会出现一种对于人类需要的积极解释。从积极解释的方式来看,马克思在《手稿》中对于人类需要的核心解释是——一种超出人类自然生命存续所需的真正的需要,而资本主义恰恰对这种需要进行了否认遮蔽。在资本主义社会,社会所公认的劳动者的需要仅仅是延续其自然肉体生存和维持其基本劳动能力的需要,而此种需要实际上与动物的需要没有本质差别。所以,从资本主义社会对于工人“真实需要”的限制来看,工人是不被当作人类对待的。对于马克思而言,只要社会所公认的人类需要仍旧停留在维持工人基本生存的水平之上,那么就远远达不到人的全面发展所需要的条件要求。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也能够从马克思对于国民经济学家的理论批判中得到深刻启示:(1)他把工人的需要归结为维持最必须的、可怜的肉体生活;(2)他把尽可能贫乏的生活当作计算的标准,而且是普遍的标准……因此,国民经济学这门关于财富的科学,同时又是关于克制、贫穷和节约的科学[4]134-135。对于马克思而言,人类所必须的“真实需要”不仅仅是涵盖人的基本生存所需,而应该作为一种社会公认的、超出人类基本生存所需、且能够满足人类全面发展所需的需要类型。从本质层面来看,这是一种基于积极层面的不断发展的需要;这种需要类型的价值目标在于以“真实需要”的满足推动人向其社会性本质复归。在马克思的理论语境下,能够满足人的社会性本质需要的社会形式只能是共产主义。所以,马克思一直以来强调的都是一种以“人的需要的丰富性”为特征的共产主义形式,这是由拥有“富有的人的需要”的“富有的人”居住的社会[4]132,129。简而言之,马克思虽然坚信人类“真实需要”的增长,但是“真实需要”的增长并非仅仅局限于物质生活资料的增长,而是超出人类基本生存需要的符合人的社会性本质需要的增长。当然,物质生活资料增长应该作为人的社会性本质需要增长的物质基础或前提条件。所以,不论是物质生活资料增长,还是人的社会性本质需要增长,二者的满足实际上都内在涵盖了生态需要的满足。同时,我们也应该认识到,人类对于物质生活资料增长的需要毕竟是有限的,并且还会随着社会物质生产力的增长通过消耗更少自然资源满足生活资料增长的需要。正是在上述意义上,人类“真实需要”的满足与人的生态需要是一致的,因而并不会造成生态破坏。
在上述论述的基础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更进一步论述了“真假需要”。《资本论》的核心主题就是在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进行细胞学剖析和抽象分析的基础上,对“创造使用价值的生产”和“创造交换价值或者说为资本扩张服务的生产”进行了明确区分,并且指出,“创造交换价值或者说为资本扩张服务的生产”是一种独立于人类“真实需要”之外的异化的扩张趋势。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的需要逻辑具体表征为“资本扩张需要”大于人类“真实需要”,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并不是为人的全面自由发展而存在,而是一种建立在对工人劳动剥削基础上满足资本增殖需要的生产方式。但是,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扩张的需要”与“工人的需要”并不是相互独立的;相反,“资本扩张的需要”还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工人的需要”,尽管很大一部分是“虚假需要”。在资本主义竞争状态下,资本所有者要想不至于被淘汰出圈,就必须进行无休止的扩大再生产;为了满足扩大再生产的资本增殖需要,资本家就必须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方式在全社会创造“虚假需要”。比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考察商品范畴时,就重点批判了资本主义生产对人类“真实需要”的无视——“商品首先是一个外界的对象,一个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物。这种需要的性质如何,例如是由胃产生还是由幻想产生,是与问题无关的。”[5]但是,马克思对“真假需要”所作出的理论区分,在不同程度上遭到了其他学者的激烈批评。其中,艾格尼丝·海勒(Agnes Heller)就认为,无论是从理论层面,还是从现实的社会主义实践层面来看,对于“需要”的区分实际上恰恰构成了专政所需的基础条件:“把‘真正的’需要与‘幻想的’需要区分开来这一起码姿态,迫使理论家站到了一个评判社会需要制度的立场上。只有假定人们知道哪些是‘真正的’‘真实的’需要,他们才能把真正的需要与幻想的需要区分开来。当操纵理论解释了需要的非现实性时,理论家下判断的知识就只能源于这样一种事实,即他的意识并不是盲目的而是正确的意识。但是,理论家又是如何知道其意识是正确的呢?”[6]客观来看,海勒提出的“需要独裁”的观点是值得重视的。海勒对于马克思所区分的“真假需要”的批判至少为我们呈现出了两个问题:其一,能否在理论层面科学地区分出真假需要,如果能够区分,那么这种区分将以何种标准进行划定;其二,即便对于真假需要的区分有利于独裁统治,那么能否说马克思对于“真假需要”的区分就是独裁的。实际上,操纵的需要本质上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虚假需要”。但是,应该明确的是,海勒所强调的是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异化的操纵需要和社会主义社会条件下非异化的非操纵的需要之间存在着根本性差异。拒绝社会主义条件下对“真假需要”作出区分,虽然有可能消除独裁统治的危险,但却从根本上丧失了马克思“真假需要”理论对生态性发展所进行的必要限定。当然,海勒及海勒的支持者可能会坚持,马克思并没有必要对人的需要进行限制,因为一旦实现了共产主义,那么资本主义操纵需要的弊端就会得到扬弃,人的需要就会走向一种自发的合理状态。但是客观来看,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人的需要的自发合理状态不可能快速到来:“首先因为这一发展的出现和程度本身是很不确定的;其次因为不论这种减少的幅度如何,在生态稀缺的不确定程度的范围内,是否充分地满足剩余欲望仍然不是确定的事情。”[2]247因而,在上述意义上,海勒等人并没有领会马克思需要理论的本真意图;相反,海勒对马克思区分“真假需要”的抵制反而还有着“反生态”的风险。
实际上,海勒与马克思二者都将“操纵的需要”作为批判、反对资本主义的核心论点。但是马克思认为应该对“操纵的需要”作出评价性(“真假需要”的区分)和历史性(资本主义制度与社会主义制度下的需要)的形式区分,并在此过程中引申出“操纵的需要”之内在本质。在马克思看来,“操纵的需要”是一种人为制造的需要,是资本主义生产所创造的需要。在资本主义制度下,这种人为制造的需要限制了工人的需要,使其成为一种“无需要”的群体,同时又创造了其参与劳动、被迫剥削的需要。当工人的需要处于被操纵的状态时,工人仅仅被当作满足资本家利润需要的工具手段。但更为重要的是,资本家对于劳动者需要的操纵不仅使得工人沦为一种满足资本增殖需要的工具,而且还试图制造这样一种意识形态:资本家的利益与劳动者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
除此之外,马克思的需要理论对于“真假需要”的理论区分为多数绿色理论家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客观来看,多数绿色理论家在“人类需要满足”问题上的立场与马克思的观点是高度一致的,即人类的“真正需要”并非完全等同于个体所自认为的“需要”。但马克思与其他绿色理论家的区别在于——马克思认为人类的“真实需要”应该是不断完善、丰富和扩大的,而绿色理论家则认为“需要”虽然是不断变化的,但至少应该是适中的、被限制的。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真正的需要在某些方面比我们认知的需要更狭隘,而在其他方面则比我们认知的需要更广泛,这是双方都承认的事实。”[7]尽管马克思更为强调后一种需要认知类型,但应该明确的一个根本问题是,“真实需要”的丰富和扩张并不必然带来生态破坏。而之所以会带来生态可持续发展的结果,根本原因在于马克思对于人的需要“真实性”的限定。
在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马克思在论述人类需要时往往是从两个方面展开的:一方面,马克思在生理层面将人的需要理解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发挥;另一方面,马克思在社会层面将人类需要理解为交往、合作等社会性需要。在马克思的理论语境下,在自由自觉的状态下从事有计划、有目的的生产活动是“人类本性”实现的重要表征;通过这种生产活动,人与人、人与自然构成一个关系整体。当人类开展此种生产活动进入社会维度时,人类就超越了单纯的自然存在物的维度而跃升为一种能够表征“人的本质”的社会存在物,马克思将这种需要称为“人的自我实现需要”。但是,在绿色批评家看来,马克思的这种人性观将生产活动置于“人的本质”解释的核心地位,它在本质上体现的实际上就是工业主义意识形态,或者延续的仍旧是启蒙运动以来的普罗米修斯主义。而马克思之所以高度强调将人的生产活动置于解释人类历史的核心地位,根本原因在于马克思对“人的本质”的深刻理解。马克思起初认为人的本质力量是在生物学的维度上所形成的人的能力,但后来他发现,人的这些能力既不是一成不变的自然能力,也不是自然所提供给我们的最终形式,而是能够经过社会重新塑造,进一步提升、不断丰富的能力形式。马克思指出:“社会的人的感觉不同于非社会的人的感觉。只是由于人的本质的客观展开的丰富性,主体的、人的感性的丰富性,如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到形式美的眼睛。总之,那些能成为人的享受的感觉,即确证自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感觉,才一部分发展起来,一部分产生出来。”[4]123也即是说,“人的自我实现需要”的满足不仅要求建立在自然能力的基础之上,而且还需要进入社会维度进一步发展这种能力。
其中,社会的存在是进一步发展这种能力的必要条件。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进一步发展这些能力的“需要”具有鲜明的社会性特征,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认为真正能够推动人的本质力量发展的方式就是在生产活动中改造和控制自然。因为在他看来,“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4]127。但是,马克思随之提出了附议,即人的本质力量的工业展现在资本主义社会是以异化的方式进行的。所以,对于人的本质的自我实现来说,需要的前提条件是非异化的生产活动。因为,马克思对于人的自我实现的阐释重点是通过批判异化劳动的理论方式进行的。在异化劳动中,人的本质不仅无法实现,相反还在很大程度上被扭曲和抑制了。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异化劳动并不是属于人的本质范畴,他对于劳动者来说仅仅是一个外在范畴。在异化劳动中,工人遭受着肉体和精神层面的双重摧残,这种活动不是肯定人的价值,而是否定人的价值,因为在深层次上异化劳动“不是满足劳动需要,而只是满足劳动需要以外的需要的一种手段”[4]96。所以,对于这种劳动形式而言,一旦劳动的外部强制趋于消失,那么人类必然会试图从劳动中逃离出来。
“人的自我实现需要”之所以会陷入上述困境,根本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政治前提。在私有制的生产关系下,生产的目的是为了占有,而不是满足人的需要。在这个过程中,人的本质完全以物化的异化形式表现,这在本质上体现的是一种现实的颠倒。至于如何克服上述问题,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在废除私有制的前提下,使人的社会交往需要以非异化的形式得到满足。所以马克思指出:“当共产主义的手工业者联合起来的时候……他们也因此产生一种新的需要,即交往的需要,而作为手段出现的东西则成了目的。”[4]132从马克思对于异化劳动的克服路径来看,在马克思的理论语境下,人类需要的核心就是人的“自我实现的需要”。在此意义上,人类“真实需要”的满足,不仅要超越国民经济学仅仅在肉体生存狭隘层面上理解的生理需要,还应该包括能够体现人的自我发展层次的“自我实现需要”。而“人的自我实现需要”指涉的并非是生产活动的生产对象,而是生产活动的生产方式,即生产如何进行的问题。也正是基于这种理解,有学者深刻指出:“马克思对过分强调基本需要的满足的反对,与其说是产生于增加物质消费的愿望,不如说是产生于对人性扭曲的关注。当人类活动成为满足这些‘动物’需要的单纯手段时,人性就发生了扭曲。”[2]269并且,还应该明确的一个问题是,“人的自我实现需要”应该在生产活动的具体过程中实现,而不是通过生产劳动来实现。所以,不应该仅仅将生产劳动作为手段,而应该作为目的来看待。
回到马克思需要理论来看,“人的自我实现需要”的满足既可以通过生态破坏的方式来实现,也可以通过生态良性的方式来实现。在这个意义上,“人的自我实现需要”的内在结构应该是分离性的。在具体的社会结构规约下,“人的自我实现需要”的满足方式和手段会克服资本主义社会物质生产扩张的生态破坏性。尽管马克思后来对于资本主义对生产力的扩张发展所起到的促进作用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颂扬,其看似放弃了早期对于资本主义的人道主义抵制,马克思更多的是以客观公正的态度评价资本主义的历史作用,是在此基础上对于资本主义体制逻辑的批判。“由于资本的无止境的致富欲望及其唯一能实现这种欲望的条件不断地驱使劳动生产力向前发展,而达到这样的程度,以致一方面整个社会只需用较少的劳动时间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财富,另一方面劳动的社会将科学地对待自己的不断发展的再生产过程,对待自己的越来越丰富的再生产过程,从而,人不再从事那种可以让物来替人从事的劳动。”[8]287而与此同时,马克思在阐释资本主义的使用价值生产和价值生产时指出,使用价值的生产目的在于满足人类需要,而价值的生产则是为了获得交换价值,而不管这种交换价值是否是人类的“真实需要”。尽管资本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唤起了人的需要、人的潜力,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生产力发展,但是这种人的需要的催生和生产力的推动却是以一种普遍物化和全面异化的方式实现的。它表明,尽管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所带来的人的需要扩展进行了肯定,但却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人的需要扩展所采取的特殊形式——奴役剥削。所以,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深刻指出:“这个领域内的自由只能是:社会化的人,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将合理地调节他们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把它置于他们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让它作为一种盲目的力量来统治自己。”[8]928-929即使在共产主义社会,具体的生产活动也不能是绝对自由的,而必须被生产所要满足的“人的需要”所限制。即是说,共产主义的生产活动应该满足的是“人的自我实现需要”,而非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活动满足的资本增殖的需要。而在共产主义社会,“人的自我实现”应该是社会性和自然性的统一。所以,“人的自我实现的需要”的真实含义并不是一部分学者肤浅理解的由生产的无限扩张带来的物质财富极大丰富,而是一种不断发展丰盈的、同时又受到社会性和自然性共同限制的“真实需要”。因此,有学者指出:“首先,在马克思对人的需要的阐释中,隐含着这样一种含义,即他将优先考虑那些与人类的繁荣发展最密切的因素;其次,鉴于他对人类繁荣的阐释并强调它的创造性和社会自我实现的活动,它可以选择这样一种优先次序,使渴望更多消费的愿望下降到生态稀缺所要求的程度,而无须为了全人类的生存而放弃自我实现的合理水平的目标。”[2]284
在马克思的理论语境下,在自由自觉的状态下从事有计划、有目的的生产活动应该是人类本性的重要表征;通过这种生产活动,人与人、人与自然构成了一个关系整体。当人类开展此种生产活动进入社会维度时,人类就超越了单纯的自然存在物的维度而跃升为一种能够表征人的本质的社会存在物,马克思将这种需要称为“人的自我实现需要”。“人的自我实现需要”指涉的并非生产活动的生产对象,而是生产活动的生产方式,即生产如何进行的问题。并且,还应该明确的一个问题是,“人的自我实现需要”应该在生产活动的具体过程中实现,而不是通过生产劳动来实现,不应该仅仅将生产劳动作为手段,而应该作为目的来看待。“人的自我实现需要”的满足既可以通过生态破坏的方式来实现,也可以通过生态良性的方式来实现。但是,在具体的社会结构规约下,“人的自我实现需要”的满足方式和手段会克服资本主义社会物质生产扩张的生态破坏性。所以在共产主义社会,具体的生产活动不是绝对自由的,而必须被社会生产所要满足的“人的真实需要”进行限制。即是说,共产主义的生产活动应该满足的是“人的自我实现的需要”,而非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活动满足的资本增殖的需要。在共产主义社会,“人的自我实现”应该是社会性和自然性的统一。为了实现这种统一,不仅需要社会层面的制度变革,而且还不能排除技术创新对于生态良性发展的重要作用。马克思虽然并不信奉将技术作为解决生态问题的根本路径,但是却试图尽可能地通过技术创新将其作为解决生态问题的重要手段。总而言之,马克思对于“人的需要”问题的深刻阐释,科学揭示了“人—社会—自然”的辩证关系,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分析和解决生态问题的基础理论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