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代际视域中的网络女性文学精神图谱及话语表达

2022-02-15 15:17
关键词:话语

马 婧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2020年以来,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和本土文娱产业大环境调整的新形势下,网络文学的新变之一是其创作队伍和消费受众的迭代现象显著,这一迭代进程“从隐性走向显性,从量变引出质变”[1]。反映在内容生态上,最典型的变化就是在“80后”中已经发展成熟的传统爽文套路不再所向披靡,轻小说、二次元等小说类型在“Z世代”创作者与读者的入场主导下迅速崛起,使网络文学体现出“少年化”和“逆龄化”的新特征。正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在由作者、读者群体的代际更迭所催生的全新阶段到来之际,有必要为上一阶段的网络文学实绩寻找代际文化标记,回溯和反思网络文学的精神流变轨迹。

在网络文学的整体格局中,源发于女性门户网站、由女性作者原创连载、主要以女性读者为阅读消费群体、以满足女性欲望和意志为趋向的网络女性文学,不仅占据了网络文学的半壁江山,更在影视改编等IP转化中催生了“她时代”的文化现象。网络女性文学迅猛发展的二十余年,适逢中国社会在全球化浪潮中的市场化转型和互联网媒介变革的历史时期,也是以“80后”为核心代际的新世代青年女性群体完成心智蜕变、走进成人社会并参与全面市场竞争的人生阶段。对于出生于独生子女政策和改革开放时代背景之下、成长于市场化转轨和消费社会逐步形成过程中的“80后”女性而言,网络女性文学不仅是其独特生命体验和精神世界的忠实投射,更是她们以主体身份言说存在困境、表达精神疑难和寻找文化认同的话语空间。一方面,由于网络空间的匿名性、开放性和女性文学网站的相对封闭性,她们在避开了男性凝视和传统发表门槛的虚拟文化场域中,消解了表意的焦虑,得以畅快淋漓地宣泄情感欲望,并在获得自我满足的同时,书写对现实社会中体验“第二性”生存实质的不满和反抗,展露她们的精神苦闷和心理异状,畅想理想化的女性生活,推进女性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的重建。另一方面,由于女性创作者和读者群体处于相似的代际位置,她们的精神图谱不仅在历时性上显现出较为趋同的衍变轨迹,也在横向节点上体现出多样化的内在差异。因此,透过网络女性文学经典类型的原创小说文本,可以追踪以“80后”为核心代际的新世代青年女性群体的精神流变轨迹,也能切中当下的某些大众心态。

一、消解表意焦虑,建构“代”位置上的女性话语空间

以读者为本位、以精密细分的类型小说为基本形态、以“爽”为核心快感机制的网络文学,是在以“80后”为主体的创作者的手中逐渐成熟并展示出多样风貌的。也恰恰是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介的出现,以及年轻一代女性群体对网络基本技术的熟练使用,使互联网成为一个容纳女性视角和趣味、服从女性欲望和意志、让女性避开男权规训与凝视的相对封闭的虚拟文化场域。

然而,并不是说只要女性掌握了网络基本技术进行创作和阅读,就能天然地生成一个以女性的视角、意志、欲望、趣味、想象为主导,以女性为主要受众,具有性别区隔属性的女性话语建构和表意空间。网络女性文学之所以能够成为女性情感欲望赋形之所、性别观念的集散地和重构生活秩序的梦工厂,不仅与网络文学自身的生产-消费机制有根本联系,更与“80后”的代际意识及其话语自主权有密切关联。

在社会文化意义上能够被称作“代”的群体,除了年岁相近之外,更为要紧的是他们必然在特定年龄阶段经历了相同的社会历史重大事件或文化思潮,从而生成了相似的世界观、价值观,甚至是较为接近的体验世界、感受生命和处理生活经验的视野和方法。按照德国社会学家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的分析,只有那些具有相同特定经验或经历过相同重大历史事件的“同时代人”,才能获得共同的“代”位置:“人们同时出生,或同时步入青年、成年和老年,这并不意味着位置的相似,只有当他们经历同一事件或事实时才有相似位置,尤其当这些经验形成了相似的‘层化的'意识时”[2],才在社会文化意义上而不仅仅是年龄结构上构成一个代际。他还将12-25岁视作个体经验模式确立的关键时期,这是因为如果过于年幼则无法理解发生在身边的重大社会文化事件,而心智过于成熟的话则会受困于定型的价值观和思维模式,从而难以接受重大社会文化事件的决定性影响。所以只有在特定的年龄阶段,且共同经历过重大社会历史事件,才能形成社会文化意义上的“代”。陶东风在《论当代中国的审美代沟及其形成原因》一文中进一步阐释了当代中国社会的“代”,指出“重大社会历史事件”必然是划时代的、具有转折性的事件或社会文化潮流,它对社会结构及一代人的世界观、价值观、思维逻辑、情感结构、行为习惯、审美趣味等体验世界和感受生活的方式均具有根本性、决定性影响。而这种具有转型意味的社会文化潮流,比如20世纪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以及90年代的消费主义、网络化和新媒体浪潮,都可以被纳入重大社会历史事件的范畴。他得出结论:20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本土文化语境和主流媒介建构出了以“80后”为主的代际概念及代沟差异表述,而与以“80后”为核心代际的“子一代”相对应的,是出生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成长于现代革命文化教育下、接受过80年代新启蒙思潮的“父一代”。

当代中国语境中的代际话题以及由此引发的关于文化冲突、价值冲突等问题的讨论,都是围绕“80后”这一社会文化代际生成并延续的。而“父一代”对“子一代”的文学创作及其话语表达的评价,在总体上是趋于消极的。例如密电码一般的网络流行语,对虚幻/幻想世界的审美偏好,小时代式的小微叙事,注重自我实现和个人利益,戏说历史,情多事少,国小我大等等。归结起来,它们分别体现为语言符号上的断裂、内容上现实感的缺乏、价值观上的游戏化和虚无感。事实上,从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80后”因其张扬的叛逆性格、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以及对宏大叙事游戏化的解构态度,曾较长时间处于被误解、被指责的境地。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2006年轰动全国的一场网络论争——“韩白之争”,这次网络论争的扩大和持续,很大程度上源自“80后”因无法认同主流话语对其所建构的“负面形象”①而实施的反抗。在今天看来,这次网络论争的实质是年轻一代与父辈争夺话语权的一次尝试,其冲突体现了主流话语对青年的角色期待与青年自身话语之间的隔膜。

一方面,处于相似“代”位置上的“80后”是“转型的一代”,他们从出生、成长到进入成人社会,都经历着中国社会的重大历史转型。具体而言,他们出生在独生子女政策之下,大多数是独生子女。作为改革开放的“同龄人”,他们广泛受到日韩、港台等流行文化和西方后现代生活方式的影响。他们在所有制市场化转轨中体会到金钱、物质、权力对个人生活甚至命运的决定性影响,也享受着“少子化时代”父母、家庭、学校乃至全社会的集中关爱甚至是宠溺。这一切都使他们对理解“父一代”的曲折经历和思想观念有较大障碍。此外,随着他们进入成人社会亲历全面化市场竞争带来的机遇、挑战和危机,除了少数成功者,大多数都体验到某种失败的实感,就业压力、失业风险、沉重的房贷、居高不下的婚恋成本等等,这些现实生存的实景倒逼他们对个人奋斗的有效性产生质疑,即使是这代人中的“佼佼者”也有相当浓重的沮丧感。

另一方面,追溯到“青年话语”,一般区分为两个维度的表述:“一是主流话语中对于青年的建构和定位,二是青年自身的话语表达,二者之间此消彼长的关系影响了青年与社会之间的相互认同。在主流社会对青年的描述和界定与青年的自我叙述和定位之间,素来存在着差异甚至冲突,这样就构成了两种青年话语形式。其中,前一种话语形式往往由于其权力作用而掩盖或压抑了后一种话语形式的存在,而后者在特定的文化情境下能够逐渐扩展自己的生存空间并向前者渗透”[3](P66)。这意味着“青年”作为一种社会角色和象征符号,指向某种代表主流社会价值导向和文化规范的理想角色模型。结合中国现当代文化语境,符合期待的“青年”角色就表现为革命性、政治性话语中的“五四青年”“左翼青年”“知识青年”等,承担着相应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这种充满激进主义色彩和反抗精神的青年“角色”及其意义系统,已经成为主流话语中青年观的“基盘”,同时“中国社会中几乎所有的青年文化现象和青年问题都是在这个基盘上被展现的”[4]。可见,“青年”所获得的赞誉和崇拜并非单纯因为其叛逆精神,而是需要青年将这种反抗性特点嵌入特定的历史进程中才能获得主流社会的尊重和认同。

结合“80后”的独特代际经验以及青年的社会角色期待来考察这代人对自身话语的建构和表达需求,就可以理解其独有的表意焦虑。主流话语对“80后”角色的定位虽然逐步祛除了“接班人”这类意识形态话语,转而表达为“好孩子”“建设者”之类的世俗性话语,但这代人在长期扮演社会期待的角色时,也尽力主张着自己的文化样式和言说习惯——其中不乏小打小闹式的标新立异和夸张的另类叛逆,而这都是他们想要挣脱学校、社会和家庭对他们过分关注和规训的表现:“子一代”要求以主体身份来言说自我,消解他者化的角色定位及其意义系统,掌握话语表达的自主权。也正是借助数次网络论争的契机,“80后”逐步从针对特定年龄作家群体的限定称谓,转变为拥有强烈符号指向性的社会代际,而“80后”代际意识及其文化身份认同的确立,也是通过互联网实现的。

总之,互联网技术和电子媒介恰逢其时,“80后”在网络空间中另立门户,他们的多元话语实践得以畅通无阻地表达,并在与主流话语的对峙冲突和渗透反哺中逐渐扩大了自身的表意空间并赢得了主流话语的尊重与承认。以2008年为分界点,这一节点之前的“80后”在网络空间的话语表达和集体形象是以叛逆性为典型征候的。尽管韩寒等作家并非“出道”于网络,也不通过网络发表文学作品,但“80后”作家通过网络论争和意见表达,把“80后”集结起来并形成对主流话语和权威的挑战。正如社会学者所观察的那样:“这种对抗已经超越了文学范畴,延伸至更广泛的社会价值领域”[3](P23)。2008年是这代人首次以代际的名义扭转社会和主流媒介对其固有偏见的节点,他们在汶川地震抢险救灾活动和北京奥运会志愿者工作中表现出的无私奉献、坚强勇敢和强烈的家国情怀,都证明了这代青年已经成为社会责任的主动担当者。2010年之后,陆续“奔三”的“80后”在各自职业上表现出的专业性和创新性,也推进了主流话语对这代人集体形象的重新认识和积极评价;同时随着父辈陆续退休,他们也逐渐成长为家庭的中坚力量。曾经反抗主流话语赋予的角色期待的新世代,已经用自己的方式勾勒出“好孩子”和“建设者”的全新模样。这一变迁过程也同样反映在网络女性文学中,仅从2010年前后女性原创网站(晋江文学城和起点中文网女性频道)的热门类型转变(从“女尊”到“女强”、“技术-知识流”等)中就可看出端倪。

由此可见,网络文学从发端便是“80后”消解表意焦虑、建构同代人文化身份认同的主体性话语空间。更进一步讲,网络女性文学本质上是一场在虚拟趣缘文化场域中持久进行着的,集写作、阅读与评论互动为一体的文学和文化实践。对于女性创作者和读者而言,女性原创网站的出现和以性别区分用户的男频与女频的分野,推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以性别意识为区隔界限的、较为封闭的、具有内部流动性的女性话语空间②的生成。事实上,网络女性话语空间的建构,既建立在“80后”代际意识和文化身份认同这一共性条件之上,也有其自身的独特性。

一方面,在独生子女政策下出生、在改革开放的市场化时代成长的以“80后”为主体力量的独生女群体,是前所未有地获得了家庭全部资源和教育投入的一代女性,因而原本在传统社会被认为专属男性的互联网技术在这代女性触网之后逐渐消弭了“性属”边界,新世代女性真正有了“自己的房间”。虽然在相当多的女性原创小说中仍存留着大量习焉不察的男性话语和扁平化的“滞定型”女性形象,但随着网络草根女性主义精神的勃发,对男权文化结构的反思察觉也渐趋深入,其文学实践往往也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先锋性和革命性。

另一方面,女性创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情感支持,使以付费阅读为消费机制的网络女性文学收获了“有爱”和“有钱”的双重供养从而得以生存壮大,而读者留言区、附属论坛、贴吧、豆瓣乃至微博等社交平台中出现的经由讨论故事情节、人物命运而引发的与性、性别、女性权利有关的话题,就往往通过读者之间、创作者和读者之间“有爱”的情感支持和交流互动衍生出来。这种自主生发的性别文化反思与对性别秩序重构的意愿,尽管不成系统也没有相应的理论支撑,却无形中扩大了女性主义观念在民间的影响力。从根源上看,网络女性文学中的性别话语实践和草根化的女性主义价值观,与这代女性独特的生命体验有关。虽然“80后”女性与她们的同代男性一样都是“转型的一代”,但她们比同代男性又额外背负着一重来自男权文化的规训力量,不无痛感地体验着自我价值认同与社会性别角色期待之间的错位。她们从小被教导“男女都一样”,与男性在学业和事业的赛道上齐头并进,然而在成长过程中却时刻体验着因性别差异而导致的各类歧视。而传统观念对“贤妻良母”式的女性角色的期待,更进一步加剧了双重标准下女性生命体验的撕裂感:“当她们终于成为了合格的儿子,却并不会因此赢得应有的赞赏,反而忽然间被期待再次变回女儿,‘换上女装',去相亲、去嫁人,重新从婚姻中,寻找身为一个女性的价值感来源和最终归宿。这种怪异的生命经验,凸显出两套不同的价值观与评判标准作用于每一个独生女个体时所引发的剧烈冲突。当她们被要求成为儿子时,学业与事业的成就是评判其成功与否的标准”[5]。2016年一份关于中国女性社会地位的调查报告显示,2010年以来中国人的性别观念在整体上出现了向传统回归的趋势,其中受教育程度较高的年轻女性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快。这一趋势使中国女性的生命价值再次被标记在妻子和母亲的坐标上③。

综上所述,互联网与数字媒介赋予了以“80后”为核心代际的新世代青年女性消解表意焦虑并以主体姿态言说自我、建构自身话语空间的契机,使她们能够自由地宣泄生活的苦闷,为现实中受阻的情感欲望公开赋形,进行多样化的性别话语实践。从女性进入网络写作与阅读开始,网络文学就成为了女性倾注想象和自我表达的重要方式;它“不仅成了一个新文类和新主题的实验室,还是新趣味、新的表达技术的训练场,同时也不断为文化工业的生产提供灵感和资源”,更为重要的是,网络女性文学成为新世代女性性别观念的“集散地”[6],凝聚着她们繁复多变的精神图谱。

二、从“爱情神话”到“生存至上”:女性意识觉醒的曲折之路

自2003年网络文学向商业化模式转轨开始,在各类趣缘社群的兴趣滋养下,网络女性文学的类型化创作走向多元细分的成熟阶段。其中,“霸道总裁文”及其变体“高干文”是早期女性原创作品中较为热门的言情小说类型,这与“80后”在青少年时期大量阅读港台通俗言情小说有关。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在较为开放的一线城市和省会城市中,出现了大量租售港台小说和日本漫画的书店,这类毗邻中学和住宅区的租书屋是“80后”在课余闲暇之时的常驻之地。其中尤以“口袋本”形式装订而得名的“台湾小言”最为流行。作为“80后”城市女中学生的爱情启蒙读物,港台言情小说直接培养了她们的情感幻想模式:男主人公集高富帅于一身,性格霸道、腹黑、冷漠,最重要的爽点在于他对女主人公之外的所有女性都不屑一顾;而女主人公往往出身普通、才貌平凡,甚至个性莽撞,非但无法独立应对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的困难,还屡犯走路摔跤、接水烫伤、泼男主咖啡这样的低级错误。男女双方会因为各种看似匪夷所思却合乎逻辑的契约情侣或者夫妻关系,最终解决一切障碍修成正果。这种以女性单向人身依附为实质的不平等情感模式,以及相对应的“傻白甜”女性形象,是“霸总文”在借鉴港台言情小说时所发明的典型套路。

例如,“霸总文”代表作《何以笙箫默》(顾漫,2013)和《佳期如梦》(匪我思存,2006)中的男性恋人,都被设定为恋爱关系中的绝对主导者。他们的态度和行动是成就“爱情神话”的关键,而女主角则是“天使型”想象的通俗转化——“傻白甜”。这种被动的、依附的同时具有传统女性美德的角色,是男权文化影响下的滞定型形象。另一个特色是,她们往往在经历变故后获得一定的独立能力,但又总在破镜重圆后再次退化为依附性的“傻白甜”。就像佳期(《佳期如梦》女主)这样出身小镇的底层女孩能够考入出身不凡的男主所就读的一流大学,实则已经证明她在智识和行动力上的优秀,而吊诡之处就在于作品对女主角心智的强行“降级”:她不仅被描述为“一流大学二流专业的三流学生”,还是“既不聪明,又不漂亮,甚至还有点傻乎乎”的平庸女子,其唯一的“优点”却是令情敌都自叹弗如的自我牺牲精神。在这类情节和人物的设定中,女性似乎只有通过精神和心理上的双重“阉割”,以矮化的姿态才能获得完美男性的爱情,从而顺理成章地进入“男强女弱”的情感模式。此外,“霸总文”所设置的爱情障碍往往是以“灰姑娘”为原型的阶级藩篱或以“罗密欧与朱丽叶”为套路的家族恩怨,其快感逻辑则在于面对不断攀升的难度系数,男主人公都能作为主导者化险为夷,令爱情大获全胜;同时,对“爱情至上”的过分迷恋,也使得本来存在于男女主人公之间的阶级冲突被蒙上了一层温情的面纱,爱情成为化解残酷现实和社会矛盾的神奇力量。

可见,不论是对传统言情小说中“男强女弱”情感模式的承继,还是对男权文化下依附性女性人物的固有想象,亦或是对完美男性及其超拔能力的认同,都显示出主体性意识尚未觉醒的新世代女性对“爱情神话”习焉不察的迷信。在新世代女性建构性别气质和自我认同的初级阶段,她们在“自己的房间”制造的自我欲望满足幻象,竟也充满了对菲勒斯中心主义文化的无意识迎合,这在客观上反映出既定的男权话语对女性统治的“象征性暴力”的隐匿性和持续性。总之,作为早期网络女性言情小说的典型类型之一,“霸总文”投射着被男权话语秩序长期驯化的、虚假的女性爱欲和情感,并未给男权文化带来实质性的冲击。

就在“霸总文”衰落的同时,逐渐开始兴起的女性原创“穿越”小说逐渐从单一类型发展为融合了“宫斗”“宅斗”“种田”等多样化元素的兼类形态,以“80后”为主体力量的新世代女性开始呈现其繁复的精神风貌。

网络穿越言情小说《梦回大清》(金子,2004)以及稍后的《步步惊心》(桐华,2005)与《瑶华》(晚晴风景,2006),掀起了网络女性文学的“清穿”热。《梦回大清》作为“清穿文”开山之作,首创了现代平凡女大学生穿越到康熙年间卷入“九龙夺嫡”的政治斗争并在与众多皇子的多角关系中体验缠绵悱恻爱情的情节模式,奠定了“清穿”小说的基本套路。里程碑式的“清穿”之作《步步惊心》虽然同样书写女性“穿越”后在皇权斗争旋涡中的生存境遇和爱情悲剧,但女主角已经从涉世未深的单纯大学生,转变为心智成熟、初历职场风云又处世练达却情场失意的都市白领。对比之下,前者尚且怀抱的爱情理想,已为后者功利务实、权衡利弊的爱情观所取代。等到作为“清穿”类型“拐点”并融合了“种田”“宅斗”等元素的兼类小说爆款《平凡的清穿日子》(柳依华,2008),其叙事重心更是从穿越女的爱情故事转移到家族成员的生活琐事和勾心斗角,祛除历史阴影之后的“穿越女”事无巨细地给读者描摹富足家庭中的日常生活内容。在2003-2007年间引领网络女性穿越小说创作热潮的“清穿”文中,一方面,身处“一女多男”关系中的女主人公集天赋、才华于一身,她们在“穿越”前习得的现代知识和价值观念,使她们在回到前现代社会后脱颖而出,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智性魅力和人格张力;同时又因为能预知历史和熟知职场生存策略,她们不仅能够游刃有余地迎合“圣意”,还能通过提前“站队”获得未来胜利者的认可和保护,甚至在开启一段旷世之恋之前都要反复确认安全系数。另一方面,她们眼中的帝王权贵也跟普通人一样有生的苦闷,他们的不合理举措甚至有各自的情非得已;“历史运行轨迹的不可撼动”由此作为一种既定的真理,构成现代女性说服自己认同等级制度及其权力逻辑的法则。

在这里,主体性意识觉醒初期的新世代青年女性表达了她们的精神困惑:一方面,作品对“女性魅力”中通过后天获得的智性因素的推崇,宣告了新世代女性自我价值建构中的积极成分,丰富了新世代女性的自我形象,无疑对男权凝视下的“傻白甜”女性形象进行了反对。另一方面,作品也普遍对现代工具理性和平等、自由等价值观念表现出有限的认同——它们的作用主要在于为女主人公的个人光环添砖加瓦,同时顺势使她们的古代生活更加便捷舒适。然而,这些现代性价值往往先验性地被认为无法在前现代社会构成冲破秩序的能量,它们被合法地挪出公共领域并进而转化为一种个人主义意义上的文化符号,只能在私人生活中发挥其物质功能,从而宣告了个人的渺小、反抗的有限与“天命”之难违。因此,“清穿文”对于女性智性价值的积极建构,并不能掩盖其在既定秩序面前的软弱性;它在某种扭捏的姿态中,表达着新世代女性对权力秩序的细密体认。

如果说在校园中的女性尚有闲暇编织有关爱情的“白日梦”,那么随着她们逐步完成学业,在崇尚精致利己的现代职场中摸爬滚打过一番后,紧迫的竞争焦虑和生存重压促使她们直面现实的危机:究竟该如何理解并适应成人社会规则,又该怎样调适自我的社会角色和价值定位?作为职场“80后”女性在心境变迁上的忠实投射,网络女性文学以“爱情神话”的彻底崩解,宣告了她们在理想幻灭后的现实转向以及疼痛的成长之路。这一进程首先表现为完美爱人幻想的崩解,与之相对应的是生存姿态的保守性后撤。

从时间线上看,至少从2007年起,网络女性原创作品开始尝试在两性框架之外,重新定位女性的社会角色和自我价值认同。《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辛夷坞,2007)可算是第一部真正意义上呈现“80后”一代亲历“爱情神话”崩解之后的集体精神转向的文本,也是新世代女性精神成长史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小说书写了以郑微为代表的年轻人群体,从校园到职场的心灵转变历程;在明朗鲜活的校园生活和压抑纠结的职场人生之间,两种叙述基调有着鲜明的裂痕和对立,而衔接二者的纽带则是“终将腐朽”这个对“青春”的判词。在爱情叙事的外衣下,郑微们实则契合着“80后”在理想祛魅后的集体征候,隐喻了一代人从纯真到世故的转向。

小说从连载到同名电影上映,其热度历经8年而不衰,恰恰因为它的意义阐释空间远远超过了文本的爱情叙事本身。“80后”一代在对自己“终将腐朽的青春”的惋叹和热泪中,集体认同了他们不得不向世俗功利妥协的命运;而郑微所经历的漫长的后青春期式的反复、犹疑,对成人社会法则延宕式的反抗和浓重的个体失败感,实际上投射着这个代际的集体影像。同是在2007年,郑微们的精神转向也映照在同期开始连载的“宫斗文”集大成之作《后宫·甄嬛传》(流潋紫,2007)中。“宫斗文”作为网络女性文学的一种题材类型,是在流潋紫创作《后宫·甄嬛传》的2006年至2009年这一时期内得以确立其基本叙事模式的。随着同名电视剧的热播,“宫斗”成为大众话题焦点的时间是在2011年之后。从现实处境看,2010年开始,面对持续上升的离婚率和职场的隐形“天花板”以及大众话语对“贤妻良母”式的女性传统角色的期待,逼近而立之年的“80后”在婚育和事业的双重困境中显得心力交瘁。在这样的背景下,最大限度投射了女性焦虑的“宫斗文”热度大涨,其变体形式“宅斗文”一出现便持续霸榜。

“宫斗”的故事背景一般设置在虚构的架空王朝或者存在于历史事实中的封建帝制时代,每个进入宫廷的女性都不得不以生存为目标而展开斗争。其中,至高无上的皇帝沦落为后宫女人争权夺利的工具人,她们的一切谋划算计都以获得权力者的认同、信任、庇护为目的,以求在保全生存的基础上进一步向秩序等级的上游攀登;而最终获胜的“宫斗冠军”还能在享有皇权的同时僭越它——这一点使“宫斗”具有了某种反抗父权的微弱星光。然而,“宫斗”的总体逻辑是悬置价值、生存至上,正如豆瓣读者所评价的那样,“感情是累赘,地位是正统,子嗣是终极砝码”[7]。生存至上所隐喻的是个体需求层次的触底式降级,甚至大多数读者都在女主人公对权力秩序的归顺和对权力机制的细密体认中,唤起了对丛林化的生存逻辑的认同。至于内宅里上演的权力游戏,与后宫的权力斗争大同小异,现实中严峻的生存焦虑和价值认同困境,被投射到古代封建大家族的女性生活中。总体而言,2010年前后女性原创网站的霸榜文中,书写丛林式生存哲学的女性求生录高居榜首。在女性的生存绝境之中,恐惧的天花板一直被压到极致。例如在《庶女攻略》(吱吱,2010)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关心则乱,2010)中,女主人公一面腹诽父权家庭的不合理性,一面又在对父权制的循规蹈矩中换取个人生存的保障。与“宫斗”相比,“宅斗”将女性胜利者的权力僭越缩减到了狭窄的家庭生活中,进一步消解了“宫斗”中那抹对父系权力秩序的零星嘲弄。

综上所述,随着新世代女性逐渐从青春期进入而立之年,面对职场的残酷竞争、婚育的压力和不断改头换面又层出不穷的男权话语的夹击,她们发现不仅没有可以赐予自己无条件的全能之爱的英雄,甚至在亲密关系中都找不到一个可靠的“合伙人”,那些关于“爱情神话”和理想爱人的信仰只存在于琼瑶式的“白日梦”中。应对紧迫的生存焦虑、适应成人社会的运行规则、调适自我价值定位以及纠正在现实生活中受挫的自我价值感显然更为要紧。作为“80后”一代女性真实生活和心境变迁的投射,网络言情小说的转折首先表现为理想恋人的崩解——他们不仅不具备基本的忠诚品性,也不再是拯救女性的英雄,反而是道德和人性上的残缺者。从此之后,网络女性文学中的言情成分逐渐稀释,“爱情神话”也随着完美男性幻想的破灭一同崩解。与此同时,她们开始在两性关系之外,重新定位女性的自我实现和价值认同。觉醒的女性意识纵然小径分岔,但悬置价值、生存至上的丛林哲学喧嚣过后,必然于绝境中孕育新的生机。

三、从另类性别话语实践到重拾启蒙信仰:女性精神的高扬

触底绝境的丛林斗争求生录当然不能代表全部新世代女性的趣味,从极具叛逆色彩的另类性别话语实践“女尊文”,到重拾启蒙信仰的“女强文”和“知识-技术流”,网络女性文学在重塑正义生活的想象中,以现代人文关怀和进取精神的迸发驱散了昔日的阴霾。

一方面,2005年到2010年间,“女尊”小说风头强劲,它是网络女性文学所提供的最为激进的另类性别书写实验,揭示出了“性别气质”的虚假性——所谓“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无非是应一定规范而实施表演的产物。其中的经典作品有《四时花开》(宫藤深秀,2006),《御苍生》(墨千榕,2007),《醉卧红尘梦未醒之三生石》(有缘人,2008),《春风吹》(张鼎鼎,2009)等。在“女尊”的世界观架构中,“女尊男卑”的性别秩序是现实社会中菲勒斯中心主义的反身性投射,身处等级专制和女性霸权之下的男女两性则在生理功能、外貌气质和社会分工上都发生了对称性颠倒:女性成为国家政治和社会生活的唯一掌舵者,她们在情感和婚姻中享有“一妻多夫”的合法特权,是男人们高高在上的“妻主”;而男性则以现实生活中的“女性化”气质和驯顺性格为特质,他们不但被压制在社会链条的最底层,要恪守“三从四德”的性别规范,承担着生育女性后代继承人的职责,甚至还要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资源而上演“宅斗”大戏。在“女尊”世界的社会体系内,男女之间不平等的生存境遇、性别气质乃至社会分工,都颠倒性地对应着女性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教育、就业、升职、婚育方面的困境。虽然“女尊”小说以报复性的戏仿姿态表达了新世代女性对现实处境的颠覆和嘲弄,但是由于其反思批判仅止于将“男性统治”游戏性地反转为“女性压迫”,除了发泄被压制的群体性愤懑之外,并未能突破性别二元对立的霸权思维定势;她们试图通过设定一个女性为绝对主导的社会来确证女性作为历史主体的可能性,建构出一个以性别颠倒形式出现的、与父权等级制社会体系别无二致的世界观模板,在根本上“无法真正建构和想象出一个以女性为主导的社会,究竟应当是怎样的形态。以及这样的社会形态在形成的过程中,如何整合女性独有的生命经验”[5],因此这一类型的小说很快在读者产生审美疲劳后失去热度。

另一方面,融合了“穿越”“重生”“修仙”“无CP”“知识-技术流”等元素的“大女主”形象在2013年前后横空出世,其中最有个性的当属“女强文”和“知识-技术流”小说。

在“重生文”的代表作品中,《九重紫》(吱吱,2012)和《慕南枝》(吱吱,2016)还留有“宅斗”和“宫斗”的遗风,但由于知道上一世中的命运走向和重要事件的节点,女主人公在“重生”后能迅速把握人生目标,修复亲缘关系和亲密关系,不仅使自己免于上一世的悲剧结局,还实现了自我和解,收获美满人生。“重生”的妙手回春之力,在于赋予了弥补遗憾和拨乱反正的可能性,意味着失败的个人依旧可以保有一颗赤子之心,并通过重新建立人生目标,使自身从犹疑和自我否定中摆脱出来,实现新生。显然,“重生”是对“一条大路走到黑”的丛林逻辑的重大反拨。

在2014年前后,网络女性原创小说兴起一股持续至今但颇为小众化的“无CP”题材创作。例如祈祷君的《老身聊发少年狂》(2014)和《人人都爱马文才》(2014),梦溪石的《麟趾》(2017)以及Priest的《太岁》(2021)等等,其中最为突出的原创作品当属《全世界都在等我叛变》(南柯十三殿,2018)。南柯笔下的女主秦湛为当世第一剑修,在寻找师父堕魔真相的过程中获知了“登天梯”的真相乃是“天上城”为了吸取凡间修士能量以治愈瘟疫而布置的陷阱,于是她匡扶正义,铲除阴谋,最终以一己之力飞升证道,实现道德和修为的大圆满。这一作品最为动人之处,就在于彰显正义生活价值的过程中,使中华民族的传统入世精神和舍身取义的牺牲精神在合乎情理的人设中重新焕发了活力。

回到民族历史和传统中,寻找能够与现代人文理想和进取精神形成价值耦合的女性偶像,重述女性主体的历史,是“女强”故事的绝佳走向。例如,汉乐府《木兰辞》所演绎的“木兰从军”,就成为很多女性作者创作“女强”故事的IP原型。追溯到2008年,网络女性原创小说中就已经出现了这类故事,代表性作品是《阿麦从军》(鲜橙,2008)。虽然这一作品未发展成爆款,却已然表现出新世代青年质询女性社会价值和女性身份的努力。值得称赞的是,小说在书写女主人公阿麦从无名之卒到拥有赫赫威名的“战神”成长史时,就将她自我身份认同的重心放置在参军动机的转变上:从最初的被动求生,到为报私仇家恨而积攒军功,再到为了重现父辈昔日荣光而为国绝情、为民弃爱的家国认同,及至最终为了百姓安居而抗旨休战退隐江湖的大义精神,都印证着女性强劲有力的主体性精神与民族文化传统中“仁者爱人”观念之间有高度的价值共振。

2014年开始连载的《木兰无长兄》(祈祷君,2014),则将“重生”和“穿越”作为叠加的情节元素,不仅让“重生者”承担重大历史使命,还让她的决定、行动乃至个人命运深刻地影响历史发展的进程,从而使女性在完全掌握个人命运的同时,也能作为强大的历史主体去改变历史的轨迹。作者通过对花木兰故事的全面改写,重新塑造了“女英雄”“女强人”等女性成功者的历史形象及其现代能指;通过呈现花木兰的婚姻焦虑和中年危机,折射新世代女性在自我价值认同和社会角色期待之间的错位感。这部小说不论是在价值观念和人文情怀上,还是在人物心理和情节设置的复杂性上,都可算是网络女性原创小说中较为优秀的“大女主”历史小说。

《木兰无长兄》前半部开始于花木兰解甲归田之后的中年危机,让奋斗半生获得彪炳功勋的女英雄在男权话语结构中迅速“贬值”,使“英雄”因为身为“女人”僭越性别秩序且没有回归女性传统宿命而遭遇污名。当穿越千年历史长河而来的独生女贺穆兰与花木兰相遇,新世代女性的价值认同困境及其突围之路,便成为“80后”作者祈祷君意欲言明的心中块垒;而小说在女性读者中获得的高度赞誉和追捧,也正是因为同代女性因性别而撕裂的生命体验和自我价值认同困境,通过女英雄花木兰得到了情感共鸣。下半部是承载了花木兰全部记忆和武功的贺穆兰“重生”回到花木兰20岁刚刚从军的时候,以小兵为起点的职业女性成长史就此展开。这部分重点书写十年征战中她与战友所经历的生死患难和建立起的袍泽之谊,并让贺穆兰的现代观念和花木兰的古代价值观产生交锋扬弃:现代职场精英贺穆兰以花木兰为偶像,她在数次征战和生死之间,学会了木兰的坚韧、沉静和睿智;同时贺穆兰也开始反思花木兰与历史、时代的关系以及受时代所限造成的花木兰的局限性,在否定了木兰的好战精神和愚忠思想后,现代人贺穆兰在精神上成长为不逊于自己偶像英雄花木兰的另一个女英雄。至此,小说改变了女英雄功成身退隐居避世的“花木兰式境遇”,彻底否定了女性“僭越者”不得不以屈从姿态求得父权制国族接纳和谅解的传统及其性别双重标准,转而让花木兰以“人”的身份合法地进入国家权力体系,甚至成为主导兵制变革的立法者。《木兰无长兄》实际上将古代花木兰的成长史转换成现代职业女精英贺穆兰的成长史,让过去的女英雄与未来的女英雄在穿越历史时相遇,构筑出超越性别界属的女性历史主体形象和现代能指。

“大女主”这一说法最早产生于2015年,原本指影视作品中以女主角个人成长为剧情发展线索的设定,后来被挪用到网文的在线评论当中。这类“大女主”一般是独立女强人,不依附男性人物,完全靠自己成长的霸气女性人物;她们的性格成长、人生成就是小说叙事的主线,爱情则成为她们人生当中的一个普通选项,甚至有些网文的“大女主”到结局也没有男主来配对。这一人物设定近几年来备受“女性向”网文青睐,体现了当代女青年性别意识的觉醒,凸显了网络女性文学的女性主义立场。如果追溯“大女主”的源头,最早是沧月的《听雪楼》(2007)以及倾泠月的《且试天下》(2006)。就在《木兰无长兄》连载同期,一系列迸发现代人文价值的“女强”故事成为爆款。经典作品有《女帝本色》(天下归元,2014),《11处特工皇妃》(潇湘冬儿,2014),以及Priest的武侠巅峰之作《有匪》(2015)。

如果说《阿麦从军记》和《木兰无长兄》都以“大女主”的成长史为主线,《有匪》便勾勒了以女主人公周翡为中心线、以其游历江湖时结识的同代人为辅线的一代青少年群体的成长史,显示了网络女性作者刻画群像和同时推进多条情节线索的文学功底。周翡的成长之路以三座精神灯塔铺就:父亲授之以强者取舍之道,这一层指涉立足之本,惟有自强自立才能自由选择;母亲以少年之身临危受命,传递其以无坚不摧之志;外祖威名赫赫却不与奸佞同道,授其以高洁品性。这三重父辈风骨,既是周翡成就一代宗师的指路明灯,也是作者希冀同代人共勉的人格理想。

此外,网络女性文学还提供了不少以“知识-技术”实现自我价值、扭转女性命运的成长故事。例如希行的《名门医女》(2013)、《君九龄》(2015)等系列“医女”小说,就展示了处于绝境的女性是如何借助现代医疗技术和卫生知识赢得独立和自由的。在这里,知识与技术不再是“草根逆袭”的“金手指”,而是通过人物的境遇真正体现了作者对现代意识的认同。卡林内斯库曾将现代意识概括性地描述为进步和发展的观念、对科技潜能的信心、对理性的崇拜、对时间的重视与关切、以人文主义为基础的人文理想、注重实践和行动等。在启蒙话语失效的当下,希行笔下的女性却正是凭借医者仁心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对现代医疗技术的信心,使自己走出了狭小的父权制家庭生存空间,获得了独立的力量。

总之,不论是重拾启蒙信仰和对知识的价值认同,还是在现代人文观念和民族传统价值之间寻找精神耦合,这些多样化的话语实践代表了新世代女性对参与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的强烈渴望,是崛起的女性精神的积极投射。上述满溢着女性精神强力和女性历史主体的原创小说,也成为网络女性文学发展二十余年中最具有超越性想象、家国情怀和人文关怀的经典作品。它们的出现与新世代女性社会阅历积淀程度和自我意识的觉醒程度有关,而其更具有现实积极性的一面,是可以在同声相和的女性网络文化场域中引发话题讨论,进而使更多的网络女性文学消费者感受到观念的震荡,一点一滴地推动女性生活进步。

结语

在互联网技术与媒介变革的浪潮中,处于相似“代”位置上的“80后”女性在网络空间中建构起强烈的代际意识和文化身份认同;以用户性别为区分的文学频道分野,以及“有爱”又“有钱”的作者-读者双向交流和支持模式,都在客观上促成了源发于女性文学网站、以女性为主要创作者和消费阅读群体、以满足女性欲望意志为趋向的网络女性文学的生成和发展。网络女性文学经历了较为短暂的精神蒙昧期,出现在早期网络言情小说情节套路和人物设定上的呆板想象,宣告着主体性意识尚未觉醒的新世代女性对“爱情神话”习焉不察的迷信。这是新世代女性建构性别气质和自我认同的初级阶段,她们制造的自我欲望满足幻想仍然在无意识中迎合着男权文化的话语秩序。随着女性主体性别意识的觉醒,她们逐渐在自己的话语空间中流露出精神上的疑难,尤其是在个人奋斗有效性存疑、启蒙话语失效的境遇下,同时又不得不面对女性社会角色期待和自我价值认同之间的错位感时,个人的渺小和反抗的无意义时时掀动着她们的心弦。觉醒的女性意识小径分岔,既有悬置价值、崇尚生存至上的暗黑趣味,也有颠覆性别气质和性别秩序的戏仿实践,还有重建启蒙理想的全新尝试。可见,从进入网络创作与阅读开始,文学就天然地成为女性倾注想象和自我表达的重要方式,从文类、主题、趣味、表达技术的推陈出新,再到多样化性别观念的碰撞和话语表达,其中无不凝聚着新世代女性繁复的精神图谱,映照出一代女性的精神流变史。

注:

①“80后”被描述的负面形象诸如:“垮掉的一代”、“精神缺钙的一代”等。代表性文章参见刊发于《北京青年报》(2006-07-24)的《80后:请别走入道德虚无价值失范的迷途》(张亚山),彼时当红的“80后”作家韩寒、郭敬明和选秀明星李宇春、花儿乐队,甚至包括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普通职员,都无一例外地因其“缺德和失范”而受到批评:“病灶是以偶像替代英雄、以价钱替代价值、以狂欢替代奋斗、以成败掩盖是非……既缺乏上个世纪50年代人与祖国共命运的伟大情怀,也缺乏60年代人追求精神解放的觉悟,同样缺乏70年代人善于自省的精神”。

②“80后”女性是网络女性文学的主力军。网络小说类型生产和创新的女性作者主要是“80后”,例如镜子、桐华、辛夷坞、匪我思存、顾漫、丁墨、鲜橙、Priest、流潋紫、祈祷君、御井烹香、清歌一片、风弄、关心则乱等等,都是某些类型的开创者或集大成者。从读者的性别结构上看,“80后”女性也占据绝大多数,这一点从2003年至2020年CNNIC的数次统计报告中可以找到对应数据。例如,《第1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05年底我国网民性别比为男/58.7:女/41.3;网民年龄结构中18-24岁的群体占比最高,达35.1%。《第2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0年底,我国网民性别比为男/55.8:女/44.2;年龄结构中20-29岁群体占比最高,达29.8%。《第38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16年6月,我国网民性别比例为男/53.0:女/47.0;年龄结构中20-29岁群体占比最高,达30.4%。《第46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6月,我国网民性别结构比为男/51.0:女/49.0,年龄结构中30-39岁群体占比最高,达20.4%,高于其他年龄群体。可见,“70末”和“90后”是阶段性地进入网络文学的群体,“80后”是贯穿网络文学发展的主要群体,“80后”女性也是网络女性文学中毋庸置疑的主体力量。(数据引自CNNIC官网,网址为http://www.cnnic.net.cn/6/86/88/index2.html)

③许琪通过对2000年和2010年由全国妇联和国家统计局共同组织的“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两期数据进行比对研究后发现,在18-64岁年龄范围的问卷样本结果中,2000年有47.5%的受访者同意“男人以社会为主,女人以家庭为主”。2010年认同这一观点的样本比例上升到57.9%,十年间上升了约10个百分点。2000年同意女性“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的样本比例为33.7%;2010年该比例上升至44.1%,10年间也上升了约10个百分点。此外,许琪还在比对中发现,传统性别观念的回潮并不是局限于某一群体的特殊现象,而是适用于所有人群的普遍现象。相比而言,年轻世代、女性、居住在农村以及教育程度较高的群体的性别观念向传统回归的速度较快。(参见许琪《中国人性别观念的变迁趋势、来源和异质性——以“男主外,女主内”和“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两个指标为例》,《妇女研究论丛》,2016年第3期,第33-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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