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硕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吟赏之乐主要指文人写诗赏物中的欢乐。文人休闲往往以诗文为媒介,抒发内心的情感。元代文人的吟赏之乐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文人相聚宴饮写诗为乐,分韵赋诗增强了宴饮的趣味性;二是欣赏山水景物,触景生情,用诗的语言书写沉浸自然之乐;三是文人以诗相交,在赠答酬唱中增进彼此友谊,丰富了文人的休闲生活。由于元朝历史的特殊性,文人休闲中的吟赏之乐也有了新的特点,展现出文人清闲自适、真实自然的一面。元人用诗文书写休闲生活情调,诗歌成为文人书写本心的自然创作,体现了“诗性精神”的回归。
元人休闲中的吟赏之乐较为突出,它的兴盛与科考断行有关。唐宋文人写诗作文主要为功名仕进,诗文被视为应试工具,吟诗作文带有很强的功利性。元代文人失去了科考的优越条件,写诗的心态也发生很大改变,尤其在休闲活动中,功利心减少,诗歌成为书写自我真性情的载体。
元初科考废除,诗歌创作兴盛,文人休闲中的吟赏之乐增多。科举断行为元人写诗提供了自由的空间,文人休闲中关注写诗活动本身,不再以科考作为写诗的唯一目的。元人休闲生活中的诗文创作,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丰富自我的精神世界,为失去科举功名提供一种新的人生寄托,是书写自我的一种方式。刘辰翁说:“科举废,士无一人不为诗,于是废科举十二年矣,而诗愈昌。”①刘辰翁:《刘辰翁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77页。写诗的人多了,有助于诗歌的发展。黄庚在《月屋漫稿原序》中指出科举损害诗文意境:“唐以诗为科目,诗莫盛于唐,而诗之弊至唐而极;宋以文为科目,文莫盛于宋,而文之弊至宋而极。甚矣! 诗与文之极其弊而难于其起弊也……国以诗文立科目,非世道之幸;士以诗文应科目,又岂人心之幸?”在黄庚看来,科举戕害诗文,诗歌失去了书写性情的功用,难以抒发自我真心。有科举在,文人被束缚于科考功名中,致力于科考而无法写出好诗,难以享受文人休闲生活的欢乐。黄庚说:“仆自龆龀时读父书,承师训,惟知习举子业,何暇为推敲之诗,作闲散之文哉?”无科举后,文人的天性开始释放,有闲心作“闲散”之诗文。“自科目不行,始得脱屣场屋,放浪湖海,凡平生豪放之气,尽发而为诗文。且历考古人沿袭之流弊,脱然若醯鸡之出瓮天,坎蛙之出蹄涔,而游江湖也,遂得率意为之。”①黄庚:《月屋漫稿》,原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93册,第778—779页。科举废后“耳目明达之士往往以诗自畅”②任士林:《松乡集》卷7《书蒋定叔诗卷后》,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96册,第574页。,不必强制自己为科考作诗,写诗可以“率意而为”,更适合书写文人闲中情感。因此,“无科举之累,有读书之闲”③赵文:《青山集》卷1《送宋公路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95册,第9页。,可以享受读书吟咏之乐。
科考功名影响着文人心态,若整日为名利奔波,内心便不得安宁,休闲生活也无从谈起。何梦桂《凌驭诗序》云:“驰世名者无逸步,喧市利者乏缓声,居使然也。一行作吏,此事便废,政古人不免,况今握刀笔以逐县吏者,尚暇吟乎哉!”④何梦桂:《何梦桂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79页。科考断行促使元人进行新的抉择,文人失去了科举仕进的机会,减少了名利之心。有志者可踏实求学,提升自我的内在修养,胡祗遹《送梦弼高君之官序》说:“今之学者,幸而无科举利禄之诱,凡有城邑,皆设学校,树学官。当此之时而不学,超末利而堕大德,凡庸自弃,可羞之甚也。”⑤胡祗遹:《胡祗遹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235页。求学目的是提升自我的道德境界,无科举更益于文人专心于学,休闲时以诗文为乐,也能颐养性情。在任何时代,只顾自我逐利之人都是可悲的,他们丢失了文人休闲中的高雅情怀,不能真正享受休闲生活之乐。
元人的吟赏与唐宋文人不同,元人的吟赏更多地是休闲中的自然抒发,其自娱自适性更强。时代不同,文人的休闲生活各异,同样在休闲中,文人的吟赏各有特色。唐代是诗歌的盛世,著名诗人王维、孟浩然等,可作为唐代休闲文人的代表,如王维的《山居秋暝》《竹里馆》等清幽安闲,自然清新。但唐人之闲更多的是“壮志不酬后的一种排遣”,是文人“无休闲而求休闲之举”⑥王晓光:《喧闹与闲适:休闲视野下的晚明文学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51页。。晚唐诗人白居易提出“中隐”之说,既非小隐山林隔绝尘世,也非大隐朝市有高远之志,他的这种生活,“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⑦白居易:《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31页。。这样的“中隐”观念也体现出唐人的一种休闲选择,功名意识在文人心中占有重要地位,他们是在半官半隐中追求休闲生活。白居易首次提出“闲适诗”概念,在《与元九书》中说:“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他的闲适诗给人一种清闲感,《闲居》云:“深闭竹闲扉,静扫松下地。独啸晩风前,何人知此意?看山尽日坐,枕帙移时睡。谁能从我游,使君心无事?”⑧白居易:《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1页。闲居生活通过文人的吟赏,多了一份清幽与清闲。北宋理学家邵雍《闲适吟》云:“春看洛城花,秋玩天津月。夏披嵩岑风,冬赏龙山雪。”⑨邵雍:《邵雍全集》第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40页。另有宋词人曹冠《江神子·南园》云:“飞盖南园,游赏赋闲情。”⑩曹冠:《燕喜词》,中华书局,1985年,第14页。宋代科举取士人数最多,文人地位较高,入仕文人生活较为富裕,文人吟赏也多为闲中而发,但科举的存在使这种吟赏存在一定局限性,多是文人为官闲暇时的一种快乐。元代社会的特殊性,使休闲中的诗文书写减少了科考与功利导向,元人的吟赏之乐多是一种适意人生的体现。元代文人的空闲时间增多,可以自由书写内心感受,与唐宋文人相比,他们的吟赏变得更为真实自然。元人的吟赏,使诗人能于休闲生活中尽兴展现个体的内在性情,从唐人壮志难酬后的求闲,变为主观顺任本性后的安闲,从求闲到安闲,元人的吟赏之乐更为自然与安心。
诗歌丰富了元代文人的休闲生活,元人休闲中的诗文创作有两方面的特点:一方面强调诗要陶写性情,追求自然真实,另一方面则更为关注自我,写诗成为文人抒发情感的写心之作。这两方面的特点也体现出元人休闲生活的特色,即注重自我生活的清闲舒适,尊重个体的生命价值。
(一)吟玩性情贵在真实自然。诗歌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元人爱写诗,休闲时以写诗为乐。方回说:“予自桐江休官闲居,万事废忘,独于读书作诗,未之或辍也。”⑪方回:《桐江续集》卷32《虚谷桐江续集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93册,第664页。写诗对于文人来说是一件乐事,是文人个性才艺的自然体现。舒頔有诗云:“一日不作诗,此心成渴想。非关贱性癖,只为薄伎痒。”⑫舒頔:《贞素斋集》卷5《赋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17册,第614页。写诗是文人休闲生活的重要内容,在写诗中可以得到精神的愉悦。元人作诗,并非以诗牟利,或用诗歌换取功名,他们是出于真心喜欢,是用诗歌展现休闲生活的高雅情致。柳贯说:“余之诗,出于余心,宣于余口,无隽味以悦人,无鸿声以惊俗。上不足以企乎古,下不足以贻诸今。不过如嵇康之听锻,阮孚之著屐,以足吾之所好而已。”①柳贯:《柳贯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89页。他写诗的目的在于自娱,是文人休闲活动中的自然创作,如嵇康听锻、阮孚着屐,是为满足自己的喜好。牟巘为俞好问作诗序说:“诗直耳目玩耳……俞君好问日以吟哦为事,吾意其未免昔人之所患苦。而君方夷然以笑曰:‘吾将以是娱吾心。’阅其帙,佳句层出,不务为深刻噍杀,自有意度。读之犹能使人喜,岂不足陶写性情哉! 必有得之心而非耳目所能与者。”②牟巘:《陵阳集》卷12《俞好问诗稿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88册,第109页。元人将诗歌视为“耳目玩”,用其陶冶性情,娱诗人之心,回归诗写情感的“诗性精神”,真正体悟诗歌吟咏之乐。文人乐于创作,写诗吟咏是文人平淡生活的乐趣所在。诗歌也是文人生活的依托,生活中难以言表的情怀借诗来呈现。王袆说:“诗之为用,其托物连类,足以寓人不能宣之意。”③王袆:《王袆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07页。在元人眼中,诗歌是他们抒发情感的最好方式,“心有所思,思而有所言,托物以永其言者,莫诗若也”④王恽:《王恽全集汇校》,中华书局,2013年,第5册,第2014页。。他们作诗能“自乐其乐”,在舒心怡情中吟诗,抒发胸中意趣,“遇好泉石则吟,好风月则吟,好朋友则吟”⑤牟巘:《陵阳集》卷13《挂蓑集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88册,第117页。。吟诗是兴致所为,出于自然本心。休闲生活与闲适之心有益于创作。
休闲生活使人注重自我的生命体验,闲中作诗更关注自我生命的内在性情。元人看到宋末文人刻意为诗的弊端,提出诗歌要吟咏性情。元人鲁贞说:“诗者吟咏性情,优游和平,优游不迫。至于用字生涩,炼句强硬,使人读之,激唇吻而无味,此宋末诗人之失,亦其习之然也。”⑥鲁贞:《桐山老农集》卷3《题赵章泉诗后》,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19册,第142页。元人力求避开宋末“用字生涩”之病,在诗论中强调诗“惟吟咏情性,讲明礼义,辞达而已,工拙何暇计也”⑦黄庚:《月屋漫稿》,原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93册,第778页。。性情是自我内心的情感所在,吟咏性情也就是用诗写文人之心,与文人休闲中的生命体验相合。刘将孙提出诗为“自乐性情”,关注自我的生命情感:“夫诗者,所以自乐吾之性情也,而岂观美自鬻之技哉!”⑧刘将孙:《刘将孙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94页。元人注重内在性情对诗歌的导向作用,将写诗看作是休闲生活的文学体现。当有人问“诗可学乎”,元人的回答是:“诗不可以学为也。诗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也。”⑨杨维桢:《东维子集》卷7《郯韶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21册,第438页。可见,性情在元人观念中的重要地位。元人认为写诗的主要目的在于吟咏性情,诗歌之妙即在于诗由性情中来,“故诗无情性,不得名诗,其卓然可得于后世者,皆其善言情性者也”⑩王礼:《麟原文集》卷5《魏松壑吟稿集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20册,第398页。。这种性情诗作与文人休闲生活中追求的生命意趣相似,二者皆是关注自我的生命价值,抒发本我之真性。徐瑞《夏日读陶韦诗偶成(庚戌)》云:“诗道贵和平,由来写性情。要知冲口出,绝胜捻髭成。”⑪徐瑞:《鄱阳五家集》卷7,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476册,第355页。元人的休闲生活为诗歌创作提供了条件,闲适之心让文人作诗更为关注性情,吟咏性情也展现出文人休闲生活中关注自我的内心倾向。
诗咏性情贵在真实自然,能写人之真情。在休闲中文人放下心中枷锁,轻松自如地书写自我,文人的真实性情也往往从闲中而来。元人论诗强调自然与真实,诗歌是为我而写,表现自我生活中的情感变化。“诗者,不发其胸中湮郁之气,则畅其心下喜乐之情,故以出于自然者为工,不以流于巧丽者为富。”⑫叶子奇:《草木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9页。自然而不矫揉,能写诗人的真实感触。吴澄说:“天时物态、世事人情,千变万化,无一或同。感触成诗,所谓自然之籁。无其时,无其态,无其事,无其情,而想像模拟、安排造作,虽似犹非,况未必似乎?”⑬吴澄:《吴文正集》卷22《何敏则诗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97册,第235页。诗出自然,既要看到诗是有感而发,又要注意作诗不可过分造作,一切从自然中来,自然地创作才能写出诗人之真性情。李祁《跋萧如冈诗》说:“诗贵真实。不真实,不足以言诗。”正是这种“实情实景”之书写,即使过去千百年,“诵之者如亲见其人,亲目其事。盖实情实景,人心所同,贯古今如一日者也”⑭李祁:《云阳集》卷10,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19册,第751页。。诗中有真情,这种情感引发读者共鸣,虽所处时空不同,但仍能深有同感。
(二)闲中作诗书写本心。休闲不在于是否富贵,而在于能否有闲心吟咏自乐。诗人有时虽生活困苦,但可通过诗文获得精神上的满足。吴师道有诗云:“浮世升沉堪一笑,胜怀吟赏未相忘。”①吴师道:《吴师道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13页。从某方面来看,文学艺术恰好弥补了现实生活的缺失。赵文《王奕诗序》提出贫窭悲愕为诗,苦吟得句有乐。富贵为人世所常得,而能诗之人少有,“宰物轻与人以富贵,重与人以清才。委巷之人,崛起而有千金、跨大马、称达官,所在时时有之。至于能诗之士,旷数十年而不一遇也,岂非天之所靳在此而不在彼欤”②赵文:《青山集》卷1,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95册,第5页。! 富贵者生活繁忙,虽有优裕的物质基础,但却无暇享受快乐。诗歌虽不易作,但对于文人来说,写诗是一种快乐,苦吟得句也可心满意足。戴表元为陈无逸作诗序说二人以诗为乐,“或携手秋郊行吟,或抵足夜榻卧讽,或杯觞探筹,或砚席点稿,欢谐怨怼,舒适困促,一一共发之于诗”③戴表元:《戴表元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11页。。这种吟咏快乐是文人清闲时真正从生活所得,它不同于物质富贵,是文人休闲中特有的精神艺术享受。黄庚《漫述》诗写陋巷之乐:“百拙懒营生计事,一贫方识丈夫心。箪瓢陋巷皆真乐,何用多藏郿坞金。”④黄庚:《月屋漫稿》,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93册,第809页。贫穷也有真乐,文人在读书学圣贤中体会到品德提升,这种提升是文人闲中静思所得,金银富贵者难以理解。
休闲中的诗文创作带有闲适特征。闲适是顺应自然、悠然自适的生命状态,是文人自我内心的清闲与舒适。“人间好语,无非悠然自得于悠闲之表”⑤刘将孙:《刘将孙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页。。方回《瀛奎律髓》中也有“闲适类”,其中的题序说:“韩昌黎《送李愿归盘谷序》下一段所谓‘穷居而闲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采于山,美可茹;钓于水,鲜可食。默涉不闻,理乱不知。起居无时,惟适之安。’此能极言闲适之味矣。”⑥方回:《瀛奎律髓汇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29页。闲适诗出于文人休闲时所作,或“吟玩性情”,或“穷居闲处”,皆体现“闲适”之心态。如徐瑞《鄱阳五家集·五月初一日煮茶偶作》:“读书了清暇,空斋长闭门。冥冥晚雨润,唶唶时禽喧。悠悠白云度,沉沉绿阴繁。枯桐觅古意,石鼎烹山泉。清吟振岩木,乱以离骚篇。此道无不在,但觉山林尊。意根渐无有,世累何时捐。即事良可娱,一笑俱忘言。”龚璛《存悔斋稿·昼眠起题》:“把书欹枕看,书倦睡相干。睡好书坠地,觉来风雨寒。”此番意境,在元代文人诗中经常出现。文人陶醉于自然山水中,体现出清新安闲的一面,享受悠闲的生活,不为世所累,闲中读书,顺心适意,安心自在。
休闲是人的自由自适状态,文人在休闲中的诗文创作更能展现自我的真性情。元人吟玩性情以真实自然为上,反对一味模拟雕琢。科举断行,元人开始关注休闲生活,他们写诗作文不以科考为单一指向,无功名富贵的牵引,反而更为自由,休闲中的诗文也就成为写心之作,拥有新的闲适趣味。
宴饮与赏景是元人休闲活动的特殊场景,文人欢聚饮酒,分韵赋诗,体现出文人的才思敏捷与临场写诗能力。欣赏风物,题诗写景,内心轻松自然,怡情悦性,也能体悟休闲中的山水真乐。
(一)分题赋诗宴饮为乐。吟诗玩赏与饮酒作乐相关,文人清闲时携伴饮酒,酒酣而歌,带来身心的愉悦。元代一些文人志不求官,读书为自我欢娱,常邀好友共同玩赏,写诗为乐。苏天爵《题访山亭会饮唱和诗》说:“乡先生甄退翁读书而不求官,集园亭于负郭之野,为岁时游息之所。大德中,故翰林学士王公、宣慰使周公皆休致里居,日偕修斋马君、西泉郭君,徜徉于退翁园亭间,饮酒赋诗,悠然娱乐,此其当时唱和诗也。”⑦苏天爵:《滋溪文稿》卷28,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14册,第328页。从文中所记,可以看到文人畅饮吟诗,内心轻松,如此雅兴,互相激励,在悠闲舒适的氛围中自由创作,充分享受饮酒与吟诗之乐。揭傒斯有诗云:“把酒题诗须尽日,人生最乐是悠闲。”⑧杨镰主编:《全元诗》第27册,中华书局,2013年,第352页。诗酒成为文人休闲中的重要元素,在文人的诗歌中酒成为常见之物。贡师泰《题吴中陆氏菊逸轩》云:“时时一瓢酒,亦足慰幽独。饮中有真趣,孰识荣与辱。”⑨贡师泰:《贡师泰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183页。叶颙《幽人杂兴二首》其二云:“欢笑乐常彝,何曾浪皱眉。忘怀频唤酒,得意数吟诗。径草含烟软,庭花过雨奇。歌酣天宇阔,睡足夕阳迟。”⑩叶颙:《樵云独唱》卷5,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19册,第102页。诗人热爱饮酒,酒给人带来精神的快适,也为诗人的写作提供助力,增加了文人吟赏时的欢乐。
分韵赋诗是文人宴饮的重要环节,分题而作是文人诗才的体现。有关文人宴饮欢聚场面,玉山雅集中记载较多,如“听雪斋”中的一次相聚,有文人分韵赋诗的描写,西夏昂吉撰文记饮酒赋诗情形:“至正九年冬,予泛舟界溪,访玉山主人。时积雪在树,冻光著户牖间,主人置酒宴客于听雪斋中。命二娃唱歌行酒,霰雪复作,夜气袭人。客有岸巾起舞唱《青天歌》,声如怒雷。于是众客乐甚,饮遂大醉。匡庐道士诫童子取雪水煮茶,主人具纸笔,以斋中春题分韵赋诗者十人……是日以‘夜色飞花合,春声度竹深’分韵赋诗,诗成者十人。”①顾瑛:《玉山名胜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279-280页。雪中访友,夜月迷人,酒酣耳热之际,歌声如雷,不拘常态,狂放自如。分题赋诗又不失文人雅趣,我们来看其中的两首作品,《陆逊得花字》:“夜宴玉山家,春风舞雪斜。佳人歌白苧,零乱落梅花。”《顾衡得合字》:“清夜娱嘉宾,融光敞虚阁。声繁松竹深,景乱琼瑶合。低徊舞带斜,窈窕歌声答。掇英煮新茶,聊以慰喧杂。”②顾瑛:《玉山名胜集》,中华书局,2008年,第281-282页。这些诗歌是分题后文人当场所写,诗歌吟咏对象多为眼前景致,有对玉山佳处雪景之赏,有写夜宴歌舞之美,文人举杯相欢连夜不眠。饮酒可触发诗兴,吟诗可释放饮酒之乐,休闲中的诗酒之作是文人怡悦性情的一种有效方式。
宴饮过程中当场命题吟咏,能显出文人独特的文学才能。孔克齐记载:“北庭贯云石酸斋,善今乐府,清新俊逸,为时所称。尝赴所亲某官燕,时正立春,座客以《清江引》请赋,且限金木水火土五字冠于每句之首,句各用春字。酸斋即题云:‘金钗影摇春燕斜,木杪生春叶,水塘春始波,火候春初热,土牛儿载将春到也。’满座皆绝倒。盖是一时之捷才,亦气运所至,人物孕灵如此。”③孔克齐:《至正直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4页。这样的“捷才”确实难得,主要考验诗人临场应变能力,诗人思维敏捷,按题目要求做到句句有春,总体反映出来的意象也是春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能有这样高水平创作,可见文人平时积累之深厚。
在元人看来,清闲时饮酒题诗,正是休闲生活的乐趣所在。这一方面是文人本身对自我的一种肯定。从专门为科举读书写文,到休闲中为自己而作,诗文创作观念发生重要转变,写诗更加关注自我。另一方面是他人对文人本身的肯定与赞赏。在休闲创作过程中,文人的各种才艺得以尽兴发挥,体现出文人存在的生命价值。吟诗之乐是文人休闲中自由创作的体现,为元人的休闲生活带来新的趣味。
(二)赏景吟诗怡情悦性。元人欣赏景物,沉醉于优美的山水中,自然成为心灵的栖息地,歌而咏之,用诗的语言描写出来,使人心情舒畅。这样的诗文创作具有浓厚的休闲意味,文人在吟赏中也能促进自我德性的提升,体悟山水给人的诗意情怀。
休闲中吟诗赏物是文人较为自然的生活情境,在欣赏景物的同时内心得到满足,于外在境遇中体会生命的纯真与美好。吴澄《复庵记》中提到文人于庵中欣赏风物,优游自适,有物外之趣:“每岁春夏秋居宿其间,视耕耘敛获事。勤则书,倦则枕,暇则宾友共壶觞,徜徉花卉竹树之侧,望江中航樯往来,上下梭织交错,络绎不绝;江外群峰森耸,苍翠阴晴,朝夕变化万状,而嶷立不改。田夫野叟争席,欣欣然与之相忘,盖有晋渊明之风。”④吴澄:《吴文正集》卷39,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97册,第416页。闲中与宾客吟赏江水远景,尽是文人雅事。舒頔《野耕堂记》记有宾客闲中娱乐,赏画雅歌,体现出文人的休闲意趣:“嘉宾萃止,或焚香观画,雅歌投壶,弈棋打马,饮酒论诗,一日之闲,尽一日之乐。”⑤舒頔:《贞素斋集》卷1,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17册,第561页。文人的幽居生活充满乐趣,诗书笔墨,饮酒吟诗,注重自我生活的清闲舒适。
山水自有真乐,元代文人休闲中赏玩山水,怡悦性情,常将自我赏玩时的欢乐在诗中呈现。刘敏中《甄茂先访山亭二首》,其一云:“乾坤好友是青山,世俗何曾着眼看。乞与此亭容此客,一襟爽气独凭栏。”其二云:“幽人青眼对青山,山自无言人自闲。莫怪朝来眼还白,定知俗客款柴关。”⑥刘敏中:《刘敏中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388页。诗人有闲情赏玩山中事物,愿与山相交为无言之友,能得山中悠闲真乐。青山常在,山中幽居真乐却少为人知,内心无忧,坦然面对世间万物,即便自赏亦是一种享受。胡助《王氏自得山居用陈众仲韵》云:“高人情性爱吟诗,卜筑山间乐四时。明月清风真自得,白云流水是深知。鸟鸣春意岩中树,鱼泳天光石上池。空羡隐居无限好,素衣化尽负幽期。”⑦胡助:《纯白斋类稿》卷8,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214册,第599-600页。文人爱吟诗,明月清风成为诗歌中的清雅意象,居住山间有四时之乐,白云、流水、鸟鸣、鱼泳使诗人内心更为安然,以闲心闲情吟咏山中事物,犹如一幅清新生动的山景图。
元代文人更为注重个体的生存感受,专注自我的内心所求,其闲居之作,也体现出文人对自我的关注,于石《次张嘉父闲居》云:“有诗可以吟,何必拟李陵。有酒可以酌,何必慕伯伦。自吟复自酌,一笑睨白云……兴来即杖屦,孤往无与朋。晨出未启户,暮归或扣门。翛然脱尘鞅,无怀与大庭。所以轩冕贵,不移丘壑心。”①于石:《紫岩诗选》卷1,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89册,第659页。自吟自酌,独处室中,山中白云,村下种瓜,虽无朋友往来,但内心仍有所乐。袁士元《和刘徳彞海棠》云:“主人爱花如爱珠,春风庭院如画图。褰衣曲迳步花影,翩翩夜月飞长裾。海棠睡起春正美,花貌参差玉人似。主人吟赏夜不眠,直欲题诗压苏子。”②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1713页。山居生活因为有诗人存在多了一份文雅意趣,诗人以敏锐的目光欣赏身边幽静秀丽的自然景观,春风海棠,花美似玉,成为诗人吟赏的重要内容。
诗歌赠答唱酬是文人间交往的特殊方式,元人写诗自娱,在吟咏中得到极大满足。一些文人充分认识到自我的人生趣向,注重自我生活的清闲与安适。成廷珪,字原常,一字元章,曾直言不求仕进,喜好读书,吟咏自娱,虽身在市廛,但“植竹庭院间,绰有山林意趣”,将自身居所名为“居竹”。成廷珪与张翥为友,张翥时常与其饮酒。成廷珪曾自言:“吾仕宦无天分,田园无先业,学艺无他能,惟习气在篇什,朝哦夕讽,聊以自娱而已。”③顾嗣立:《元诗选·二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650页。张翥为元代著名诗人,两人平日常探讨诗歌韵律,张翥曾说:“余在广陵时,与原常唯诗是谈。”他在《寄成居竹隐居》中云:“青袍朝士困京华,此老萧闲竹满家。山压穷愁诗强项,海枯渴肺酒槎牙。商岩未采芝如草,彭泽将归菊有花。孤负江头理渔事,短篷春雨梦沤沙。”④顾嗣立:《元诗选·初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1384页。张翥称赏友人的隐居生活,写诗饮酒是诗人的真实写照。元人对诗歌的态度发生转变,在成廷珪眼中诗是自娱的工具,也是文人交往中的乐趣所在。
诗人游赏山水,内心变得舒畅,将内在真乐寄托于自然景物中。诗中提到与青山明月为友,是文人的主体精神与自然相交,并赋予自然以灵性。马惠娣说:“从审美的角度看休闲,她可以愉悦人的身心……人与自然的接触,铸造人的坚韧、豁达、开朗、坦荡、虚怀若谷的品格。”⑤马惠娣:《休闲:人类美丽的精神家园》,中国经济出版社,2004年,第127页。休闲中与自然相交,使文人的精神品格得以提升。用心感悟自然,获得人与自然的和谐美好,在这一过程提升了文人的诗性情怀,使内在的自由本性得以呈现。这种吟赏是休闲活动中的快乐体验,是处于自由状态下的生命之乐。
元人的吟赏之乐是文人休闲生活的重要方面,休闲中写诗文吟咏性情,展现出文人真实自然的生命情感。诗文既是文人日常交往的基本工具,也是文人遣兴抒怀书写本心的重要文体。元人的吟赏之乐尊重自我,关注自我生命的体现。他们写诗怡情,追求自然之人生,在赏玩山水中感悟生命之美。吟赏作为文人自娱的重要方式,其休闲意义得以彰显。元代文人吟咏山水美景,在肯定自我价值的同时,抒发休闲中的美好境遇,这种审美经验,值得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