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方法的“家庭伦理”
——谈2021年度短篇小说的持续突围

2022-02-15 15:14振,王
关键词:伦理小说家庭

李 振,王 震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2021年的短篇小说大多致力于对现实问题的关注、对生活本质的反思,以及对于个体生活处境的探索。值得注意的是,作家们在描写杂乱琐碎而又意趣横生的日常生活时,对家庭伦理的关注使得短篇小说展现出某种不一样的特质。事实上,家庭伦理对于中国人而言是一种根深蒂固,且极易引发认同的存在。在中国传统伦理社会的架构中,家庭作为一个基本社会单位,不仅建构了社会的基本结构,也反映着整个社会伦理观念的变化取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将家庭伦理作为方法去考察2021年度的短篇小说,或许能比较深入地看到中国家庭秩序的变迁对整体社会结构尤其是时代情感结构的影响,而在短篇小说的创作肌理中,作家对于家庭伦理关系浓墨重彩的书写,不仅是一种叙事策略与手段的呈现,更是短篇小说渴望介入现实的一条“抗争”或“寻觅”之路。

一、家庭伦理中的代际关系

随着中国城市化与市场化的快速发展,人口的迁徙与流动也愈加频繁。人口的迁移首先影响到的便是中国家庭结构的变化。由于“打工潮”“进城热”的持续蔓延,“空巢家庭”无疑成为城乡两极格局之下不可忽略的一个现象。2021年不少作家都将目光首先聚焦于对“空巢老人”的书写,在一种单向度的家庭代际关系描写中,折射出时代变革下家庭伦理关系变化给现代家庭带来的众多问题和矛盾。曹鹏伟《爹的断章》开篇就讲述了一辈子在地里刨生计的父亲来到售楼处将毕生积蓄送给儿子买房的故事。这栋房对于儿子而言不仅仅是一处容身之所,更是他家庭生活的开端。因为“房里将来还会添入儿媳妇、孙子,成为一家人的栖息地”①曹鹏伟:《爹的断章》,《清明》,2021年第4期。。但是对于形单影只的“爹”而言,这套房子却并非其安身立命之地。事实上,儿子的母亲在他十五岁时便因病去世,在过去十几年的岁月中,“爹”只能把自己掰成两半,尽可能地做到“父代母职,雌雄同体”。但是,“爹”只是在孙女出生之后才来到城里,接过了照顾孩子的任务。就在抚养孙女的过程中,很多现实困难成了“爹”不可言说的心病,譬如,他对在城市中如厕时的不适应,儿媳对他抽烟行为的反感,等等。最重要的是,“爹”自从来到城里,就仿佛感到心里落了点什么东西似的,直到在河滩上开垦出一片小菜园,他似乎才找到了新的心灵寄托。在小说结尾,菜园被暴涨的河水冲走,“爹”只能回到农村去过独自的生活。小说中,作者有意凸显父辈对于子辈的巨大帮助,以及子辈对父辈不孝、不尊、不养的社会现实。子辈认为父辈的付出理所当然,却常常忽略晚年的父辈其实是弱势群体这一事实。《爹的断章》通过对单向度家庭伦理关系的书写,昭示了城乡冲突中“空巢老人”在年轻时付出,在年老时却艰难的生存真相。

如果说《爹的断章》中的主人公晚年无人照料的处境,可以归于子辈对于父辈“孝敬”意识的缺失,那么对于一心想要照顾公婆的田惠芬而言,父辈晚年疾病缠身、无人照料的现实处境却是由都市底层民众生活的匮乏造成的。祖阔的《喘息》开篇就讲述了田惠芬走出第七家养老院时悲伤心情的故事。她的悲伤是因为七家养老院中没有一家同意接收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虽然有两家养老院同意在加钱的基础上可以商量,但是,这对于田惠芬来说,“她不是心疼钱,她是没钱,没那么多钱,她得回家算算账,仔仔细细地算”②祖阔:《喘息》,《山花》,2021年第2期。。田惠芬的丈夫两年前患癌症去世,家里缺少了主要的经济来源;婆婆在几年前已经是个心衰病人,又有哮喘病,生活上只能是半自理的状态,起居都得依靠田惠芬照顾;女儿作为一名北漂,没有一份正式工作,只能靠偶然卖画来维持生计;公公老年痴呆病情的加重无疑给田惠芬并不宽阔的肩膀增加了重担。养老院的高额花费,公公生病之后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的状况,以及婆婆为不拖累家庭而自杀未遂等众多问题,使得行走在雪天中的田惠芬感到了一阵冰凉。可以看到,田惠芬的人生就是一种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前提下苦苦挣扎的人生。这篇小说的标题“喘息”表明,想要得到喘息之机的田惠芬,终究被生活的艰难、物质的匮乏逼得走投无路,显然,小说对于底层民众艰苦境遇的描写,让它具备了一种更为真切的现实关怀。

与田惠芬等底层民众面临的物质难题不同,王啸峰《致爱丽丝》从照顾老人日常琐碎的生活出发,凸显了主人公在单向度家庭伦理关系中的内心感受和情感起伏。身为高级教师的林燕结束了自己几十年的教学生涯,打算用余下的时光满足自己前半生爱情的缺憾。但是哥哥的突然拜访打乱了她的计划。年迈的母亲因为患病已经不能再为哥哥家履行保姆的职责,再加上频繁发生的家庭争吵,哥哥便考虑将母亲送到单身多年独自生活的林燕家里。气愤的林燕出于对母亲的担心,最终拒绝了将母亲送往养老院的做法,并将母亲接到自己的家里居住。但母亲不规律的作息时间一下子便让林燕陷入了每日每夜都疲于奔命的痛苦之中。更令人心痛的是,母亲不愿给哥哥和弟弟增添麻烦的话语,也在无形之中刺痛了林燕的心。就在这种情绪悄然滋长的氛围中,母亲突然晕厥了。母亲晕厥的事实让林燕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林燕懂得了母亲一个人在晚年的孤苦与凄凉,两代人之间看似不可触碰的隔阂由此于无声之间涣然冰释。

除却借助“空巢老人”对城市化进程中单向度的家庭伦理关系进行探讨之外,生活在逼仄城市空间里的中年父母也往往是家庭伦理关系的主角。他们的地位不同于年老体衰的父辈,因此在与年轻子女的交流过程中,往往处于主动位置。就在这种主动构建的双向交流关系里,他们把城乡、阶层的鸿沟,无可揣测的人心、人性的幽微,轻描淡写地筑进了故事的叙述之中,从而揭示出了这个时代的社会顽疾。周如钢的《暗夜》、班宇的《缓步》都将视点投向了父子(女)间情感互动交流的复杂历程。在《暗夜》中,身为太平间“收尸人”的庄守诚,一直欺瞒儿子说自己在骨科工作,但是,忌讳杀生的儿子意外地获知了他的真实工作。面对儿子的不理解,农民工庄守诚只能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交流:“没钱能干什么,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上学,什么不要钱?”③周如钢:《暗夜》,《清明》,2021年第2期。小说通过种种细节讲述了庄守诚几乎没有什么工作机会的状况,他虽然想辞掉这份工作,但生活的挤压终究还是逼迫他回到了“收尸人”的行列。小说最后给出了一个温暖的结局,儿子庄继业最终理解了父亲的艰辛,并在放学后独自一人帮助父亲完成了运送尸体的工作。但是,当我们为这种双向家庭伦理关系中细微的温暖所感动之际,由城乡、阶层等所带来的潜在问题实际上也悄然地影响了下一代的成长。班宇的《缓步》主要体现了父女情感关系建构的微妙变化。在小说开篇,妻子小林的离开使得“如何让一切恢复如初”,成了“我”和女儿木木首先要面对的问题。事实上,在小林刚刚离开时,“木木住在我妈家里,天天闹,使劲喊,嗓子都破了,哭得筋疲力尽才能睡着”①班宇:《缓步》,《收获》,2021年第4期。。但是,木木和“我”在一起后,却从没主动问过小林的事情,“我们”似乎在不经意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这种默契在小说中暗示着某种现实生活的冲突,因为被作者纳入的父女温情关系的包裹之下,反而让离别的苦痛变得不那么尖锐。实际上,作者在小说的细节铺垫中已经传达了足够的信息,他尽力描绘着父女生活中的正常一面,甚至是幸福平静的模样,然后不时地于其中插入孤独的冰棱。对于读者而言,真实的生活更像某种扭捏、浑浊的混合物,一如小说中我和木木对小林离开的看法一样,既无可揣测,又讳莫如深。

无论是书写单向度家庭伦理关系背后的辛酸不易,还是表现双向度家庭伦理关系背后的复杂幽微,这些聚焦家庭伦理关系的小说大多构造了父辈/子辈、城市/乡村的二元叙事,通过家庭伦理关系的变化,展现出了多维时空中时代情感结构的巨大变迁。从这个角度看,万玛才旦的《水果硬糖》突破家庭伦理叙事的程式化趋势,通过讲述阿妈人生旅程的各种况味,勾勒出了藏区人事与世俗人间的交融抵触。小说中阿妈有两个儿子,他们的年龄相差足足有十八岁。大儿子多杰加小时候被老师称作“天才”,后来离开家乡成了一名杰出的医生。二儿子多杰太幼时被众人称作“傻瓜”,后来却被证实为卓洛仓活佛的转世灵童,此后生活在圣地塔尔寺。对于阿妈而言,她只想要一个能够陪伴自己并继承麦场的孩子。小说中有几个细节值得玩味:多杰加从小喜欢学习,奖状贴满了整个墙壁,但是当阿妈阻止多杰加继续求学,一张张奖状被多杰加亲手烧掉的时候,燃烧的火焰并未影响母子二人难言的心绪。而与多杰加相比,多杰太从小便表现出一种痴傻状态,可是当僧侣辨认出多杰太转世灵童的身份时,阿妈的第一反应就是抱起儿子往家的方向跑。如果说多杰加的选择象征了城市物质文明对于人的巨大吸引,那么多杰太的人生抉择则暗示着集体性的文化记忆对于主人公的巨大影响。小说并未对两种异质的价值观念进行评判,反而提出在两种文明交融抵触的过程中,如何看待个体性的生命记忆这一问题。或许正如小说结尾众人所品尝到“水果硬糖”的不同滋味一样,在一种社会、城乡、家庭关系的建构中,个体的人生命运才是我们真正需要思考和关注的东西。

二、家庭伦理中的婚姻网络

费孝通认为:“亲属关系是根据生育和婚姻事实所发生的社会关系,从生育和婚姻所结成的网络,可以推出包括无穷的人,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物。”②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2页。作为一种典型的实体性伦理关系,婚姻关系贯穿于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并时刻考验着每个人的内心品质和人性面貌。钟求是以一种理想状态下的婚姻生活为切入口,指明了现实婚姻生活的困窘与贫乏。整个故事起源于男主人公朱一围去世之后留存的大量藏书。妻子筱蓓为了不使丈夫的心血付诸东流,便主动委托朱一围的好友吕默去处理这件事。吕默在处理藏书时所遇到的最大困扰就是那些藏书中较为珍贵的“作家签名本”。他决意在城市中寻找与“朱一围”的重名者,以便让这段书之善缘得以延续。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名叫陈宛的女子出现了,她花费二十万元购得藏书,但是这批花费巨款所购得的“签名本”后来却离奇地出现在朱一围儿子的中学里。渐渐地,朱一围与陈宛的一段情缘浮出水面。二人相识于读书沙龙之际,在此之前,陈宛在开店时曾有二十万元的资金缺口,朱一围毫不犹豫地出资帮其解围。随着交往的日益密切,二人的心灵也开始紧密交融。朱一围与陈宛在情浓之时曾签订来生婚姻协议书,对朱一围而言,婚姻的成立需要有一定的协商或契约,只有这样婚姻才能真正由理想过渡到现实。由于现实的婚姻生活往往是琐碎而又无趣,所以他决意用一份超越生死时空的来生婚姻协议书去追求平庸生活里的浪漫,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有规约,拿着这份协议心里就感到踏实。”①钟求是:《地上的天空》,《收获》,2021年第5期。然而,朱一围理想婚姻关系的破灭,陈宛最后退回资金,并意欲撕毁协议的种种举动,则似乎又在说明,婚姻关系之中的底色仍然是复杂与艰难。

与钟求是的《地上的天空》不同,付秀莹的《盛夏》着眼于都市现实婚姻生活中的实际难题,这篇小说通过对中年夫妻婚后琐碎生活与都市异乡感的精细刻画,描摹出了个人在婚姻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的窘态。小说开始于主人公徐江海在下班高峰时开车等待红绿灯的间隙。徐江海是孤身一人来到北京打拼的乡村青年,寒窗苦读二十余载并最终取得博士学位的他,听从了母亲的临终嘱托与卫荣通过相亲的方式迅速结婚。按理来说,如今拥有优质房产,事业顺利并且儿女双全的徐江海当属典型的人生赢家,但是婚姻生活中出现的种种问题,却使得他在整个家庭中处处像一个局外人。早年因为家中贫困,妻子卫荣的父母出钱付了首付,这也导致关于房子的一切,徐江海都没有说话的权利。当儿子出生之际,家中出现了一场改姓风波。妻子斩钉截铁地要求儿子姓卫,宣告这是全家人的决定;岳父欲言又止:“我们家荣荣找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否则,以我们家的条件……”②付秀莹:《盛夏》,《清明》,2021年第6期。这一切都深深刺痛了徐江海的心。除此之外,妻子卫荣在日常生活中强烈的控制欲也让徐江海常有窒息之感。徐江海也曾想以离婚的方式逃离这一婚姻困境,然而,众多亲戚们的劝说、儿子的哭泣,最终使他不得不改变主意。或许对于徐江海来说,下班高峰时的拥挤路段才是他每日里最舒缓心神的场所。在故事结尾,随着绿色指示灯的亮起,以及汽车喇叭的尖叫声和众人愤怒的咒骂声,徐江海不得不被催促地驶向他那不愿回去的家。《盛夏》揭示了当代“婚姻生活”中没有温暖、没有浪漫,却只有冷酷现实和理性权衡的现状。在作家看来,所谓的婚姻生活往往交织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与对抗。

如果说作家透视私人婚姻生活的目的,是想通过对都市婚姻的描写来反映现代人生存的艰难,那么对婚后男女心理层面的掘进,则构成了作家切入现代人灵魂抉择与归宿的另一路径。朱山坡的《一张过于宽大的床》便通过“床”这一私密事物,带领我们穿越层层阻隔,走进了人物最为幽暗的内心世界。小说中的“我”是一个老鳏夫。六十岁生日之际,“我”与唐小蝶再次相遇。因为想要长久地睡在过去父亲特意为“我”打造的大床之上,时隔四十年,唐小蝶决意与“我”结婚。此后,小说以唐小蝶对于“床”的情感变化为线索,探讨了现代人在精神与梦想之间徘徊游荡的心路历程,其中有羡慕,有迷恋,有气愤,有指责,还有后悔,等等,所有的心理活动都随着“大床”的几度迁移与最终消失而被展示出来。当“我”与唐小蝶换掉旧床,才意识到,“旧床的消失使得彼此的梦境也随之消失,如此下去,我们将不再有余生”。小说借“床”的消失表明,所谓的“床”仅仅是苦海中的一叶扁舟,在生活的压力面前,如果缺少自由的灵魂,所有人都将无法抵达梦境的彼岸。

与《一张过于宽大的床》在叙事上有异曲同工效果的是宇秀的《铁芬尼,以及不确定的卧室》。它们都以一种隐喻式的叙事策略,通过对于人物私密领地的描写展现出了婚后男女在心理状态上的隐秘变化。由于前夫姜凯的出轨行为,小说重点描述了钰苏对“卧室”的改造:“一年前,她把卧室最显眼的墙面上那幅三十寸的木雕框婚纱照取下,换成自己的一幅酥胸半裸的侧逆光肖像照。”③宇秀:《铁芬尼,以及不确定的卧室》,《钟山》,2021年第5期。然而,这种变化仍未使其有心安之感,为了突破这无法忍受的生活常态,钰苏决意通过购买奢侈品来满足自己的内心愿望。可是,当她终于将那条珍珠项链收入囊中时,她内心的感受却是“女人自己掏钱买这种奢侈品,多少有点凄凉”④宇秀:《铁芬尼,以及不确定的卧室》,《钟山》,2021年第5期。。事实上,钰苏与唐小蝶一样,她们都患有一种“疲惫而又亢奋”的现代精神症候,平庸的婚姻生活一方面使她们有不堪重负之感,另一方面则又迫使她们渴望一种虚幻的安静和自由。然而,正如唐小蝶所渴望的“旧床”最终消失不见那样,这篇小说在结尾处也有了一个类似的思考,迫于生计而出租卧室的钰苏,遇到的新租客竟然是她的前夫与情妇。可以看到,婚姻伦理以一种不可预知的方式勾起她们的内心波澜,最终也让她们不断陷入无奈而又无序的折腾之中。

毫无疑问,爱情、婚姻是文学创作常写常新的主题,在2021年的短篇小说中,这一主题在家庭伦理的叙事结构中得到了更为充分的表达。事实上,在当代婚姻伦理生活中,现代人的内心纠结与心灵探求,已经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社会心理现象。透过小说创作,我们看到了经济发展对于婚姻伦理产生的影响。在一个经济高速发展的社会环境中,物质水平的提高固然促进了人们对于精神境界的追求,但对于绝大多数人的婚姻生活而言,物质的追求往往才是第一性的内容。就在这种灵与肉的冲突中,汤成难的《海水深蓝》表现出了对于往昔婚姻岁月中温暖情感的深刻缅怀。整篇小说以一种内敛而又深情的笔触细数了过往的回忆,其间浸透了夫妻之间浓浓的爱意。小说中克制的情感宛如那架静静躺在礁石旁的黑色钢琴,往往能于叮咚作响之间让人禁不住泪流满面。整篇小说实际上是沿着两条线索展开的:一条是QIU 打捞海底遗物,回忆自己妻女的故事;一条是岛上遗民秋野先生、安藤先生等人的爱情与亲情故事。两条线索以三年前岛上居民亲人在海啸中的死亡为起点,以众人留在岛上至死不渝的守候为终点,人与人之间微薄而又温暖的感情流露在字里行间。在小说中,QIU 始终坐在岩石上孤独地数着涛声,在过往三年的打捞生涯中,他潜入海底,将被海啸卷走的事物乃至自己的记忆一点点寻回。这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就像已经孤身一人的QIU 买来的小舢板正好能够容纳一家人一样,就像喜爱芝麻团子的他不经意间购买了妻子与女儿喜爱的豆沙团子一样。这种表现也体现在秋野先生身上。二人的妻子都在三年前的海啸中丧生,七十多岁的秋野先生自海啸后就在海边的二层阁楼上一直弹奏着妻子喜爱的钢琴曲,直至生命流逝,安息于钢琴旁。相比都市婚姻生活带给众人的苦闷与疲惫,《海水深蓝》则通过对心灵创伤、无声之痛的描写,呈现了婚姻伦理中特有的一种坚守和温馨。正是这些执念的存在,才使婚姻生活有散发出了一种理想意义上的色彩。

万玛才旦的《特邀演员》为我们提供了与这种灵肉冲突并不相同的写作。它在繁杂而具体的现实生活和时代处境中,道出了边缘个体源自内心并为之忠诚的婚姻理想。故事从牧民扎西为导演寻找符合布景要求的黑牦牛帐篷起笔。在寻找帐篷的过程中,我们遇到了一个老人和他十分年轻的妻子,老夫少妻的现实让所有人都感到十分惊讶。在逐渐沟通的过程中,扎西了解到老人有两个妻子,首任妻子因为得了怪病正在修行,第二任妻子则是因为首任妻子看老人一个人在山上生活得很辛苦,而被她亲自说服的亲戚家的一个能干女人。尽管这个时代的讯息已在极大程度上开拓了人们的视野,但人们仍旧很难真正地理解这夫妇三人之间的复杂情感。对于婚姻生活的痛苦抑或是幸福,很多小说都已有足够多的描述,但这些描述是否能概括时代变迁下的婚姻伦理现状? 或许我们对此要抱有疑问。这篇小说对于我们的启示就在于,要想对婚姻伦理关系作更深刻的了解,我们就不得不摆脱某种狭隘的知识偏好,从而去关注那些为现实与时代所牵绊,可能显得不合时宜或不明事理的复杂伦理关系。

三、家庭伦理映射下的现实难题

随着现代化浪潮的袭来,中国式的家庭关系发生了重大变革。家庭功能的外移所导致的家庭伦理关系中的问题,正在逐渐演变为一个又一个难以回避的现实难题。有不少作家正是通过家庭伦理关系中生存细节的关注,让我们触及了这些共时性的社会难题。

方雁离的《被石块砸碎的玻璃》讲述了一个校园暴力如何给孩子一生所带来的阴影的故事。“我”的女儿因为目睹了一次校园霸凌事件而成为另一个受害者,即使在请求老师的帮助之后,女儿的处境也没有丝毫的改变迹象。恐惧的女儿因此不敢去上学,只能躲在房间里哭泣。当“我”亲自来到学校询问状况,走在熟悉的校园时,过去被欺辱的记忆也一下子涌上心头。与女儿相似的是,过去的“我”因为“长得漂亮”而受到了校园暴力,这段经历影响了“我”的一生,甚至使“我”患上了心脏早搏的疾病。“我”努力想让女儿摆脱像“我”同样的命运,但是,三十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唤醒恐惧的自己,女儿的命运似乎在多年后又重演了一次“我”的命运轨迹。傅悬《海底没有美人鱼》以主人公年少时同学林子平的视角,在讲述校园暴力对于主人公种种伤害的同时,进一步强调了家庭暴力对于女性肉体与精神所造成的损伤。相貌平平、家境贫寒的唐晓媚在少年时代常常被人称呼为“霉女”,在那个与海无缘的城市,她从始至终都保留着一个深藏心底的美人鱼的幻想。在一次严重升级的霸凌行为中,面对着满地撕碎的衣物,以及眼前不断亮起的闪光灯,唐晓媚彻底陷入了绝望。就在此时,校园风云人物周志骞通过血腥施虐的方式将她解救出来。时隔多年之后,已然蜕变的唐晓媚与周志骞再续前缘。然而婚姻生活并未如唐晓媚想象的那样幸福美满,婚后的唐晓媚多次遭到丈夫的毒打,每当唐晓媚决意离婚之际,痛哭流涕的周志骞都用下跪的方式来祈求她的原谅。家人的劝说和对于爱情的向往,使她不断地去说服自己,但也同时背叛了自己。正如雷蒙德·卡佛笔下的特芮,“那个男人非常爱我,爱到想要杀死我”①雷蒙德·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155页。,但是这个理由终究没有说服唐晓媚,因为在童话之中,王子只会和公主团聚,而美人鱼最后只能是遍体鳞伤、徒留叹息,正如小说的结尾,唐晓媚用一场意外的自杀早早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同样是描写家庭暴力,苏宁《家庭建制》着重描写了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所遭受的精神暴力。小说开始于季于含与婆婆的通话,面对自己想要与丈夫林书文分开的请求,婆婆只用几句话便将这件事搪塞了过去。十五年中,季于含作为一个全职妈妈,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属于她的家庭角色,然而在丈夫林书文看来,季于含多年来对于繁琐家务的付出都是理所应当的。与此相比,“事业有成”的林书文不仅花天酒地,而且将婚姻出轨视为理所当然。面对这样的生活,季于含想要离开这个家庭,但是所有人都劝她要为家庭着想,要体谅丈夫的“苦衷”,等等。或许正如小说题目《家庭建制》所言,即便女性能够摆脱肉体上的诸多伤害,受困于传统社会与婚姻观念的女性也无法获得真正选择上的自由。以上作品由家庭伦理细节所凸显的社会伦理问题,强调了众多受害者内心所经历的煎熬,校园暴力抑或家庭暴力的故事,或许只是宏大潮流中的微小事件,但对于家庭乃至于个人的生活而言,这些痛苦的记忆往往会造就一个人悲哀而又绝望的一生。从这个意义上说,对家庭伦理关系生存细节的书写,便成了理解我们这个时代几乎渗透于每个家庭的深重社会矛盾问题的一面镜子。

除却通过家庭伦理细节的描写去书写共时性的重大现实问题之外,许多作家也不忘利用家庭伦理的叙事结构着眼于对于历时性记忆的重现。有学者曾说,“文学书写是对个人或人类生存经验的书写,文学创作始终参与人类记忆的重构”②沙家强:《生存的美学维度与文学记忆本体内涵的阐释》,《齐鲁学刊》,2021年第6期。。在这一过程中,作家们一方面以一种充满眷恋和温情的姿态书写着自己对于理想、苦难、战争的认识,另一方面也不忘以一种反省的目光去看待乡村文明的衰落与城市化进程的发展。张品成《那年的离别》便试图通过亲子关系来勾连战争历史,进而再现革命年代的家庭情感记忆。整篇小说始终浸润着一种温暖的情感,即便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这种亲子关系也让我们感受到了家庭伦理关系的和谐与美好。小说的主人公全秀是一位标致的女子,受上级命令与钱宽生护送婴儿炎炎前往西布烟躲避战乱。不过,在抚育婴儿炎炎成长的过程里,全秀一生未嫁,独自将革命后代抚养成人。十五年后,当钱宽生再一次从战场归来看望全秀与炎炎时,不到四十的全秀看起来已经像是近六十岁的人一般了,而那个当年牙牙学语的炎炎如今也已长成了一个高大壮实的后生。全秀对炎炎十五年来无微不至的照顾,已经悄然地筑就了一种超越了血缘的亲子关系。与此相似的还有西元的《生》。这篇小说将战争这一极端的环境置为人性书写的底色,描绘抗美援朝战争中二斗伢子与兄弟之间的浓厚情感。在《生》中,一个贯穿小说始终的问题一直在二斗伢子耳边萦绕,“你怕不怕死?”③西元:《生》,《钟山》,2021年第1期。对于二斗伢子而言,战友死亡后的遗体只会燃起自己报仇的信念;对于李大棉裤来说,死亡就像喉咙里黏着一口痰一样,它提醒你要时刻注意;而对于赵副科长则是,即便明天死亡,今晚依旧是该干啥还干啥。故事结尾,所有相识的战友全部牺牲了,已至古稀之年的二斗伢子面对初升的朝阳,终于想出了那个问题的答案:人,更应该考虑该怎样活着。二斗伢子与他的战友之间舍生忘死的革命情谊,无疑构建了一层超越世俗意义的兄弟情谊,正是通过凭借对这些兄弟情谊的描写,肯定了人“生存”的尊严,也赞美了人的生命的可贵与伟大。

与上述小说不同,北乔的《泡在阳光里的芦苇》则呈现的是另一番景象,即故乡村落的衰败。“我”参加了梅丫奶奶的丧事,在吃席过后回家的路上,“我”的目光所及全是阳光照射下仿若燃烧的芦苇,此时的河面都成了一片“火海”,而在这一片火红中,梅丫奶奶苍白的脸庞被映衬得格外分明。小说共描写了“我”三次“吃席”的过程。第一次是“我”跟在母亲身后去梅丫家里吃席,这时的“我”快活得要死,内心十分羡慕梅丫头上那顶别着红条的白帽子。第二次是由于外婆的逝去,跪在灵前的“我”想到以后消失的压岁钱不禁号啕大哭。第三次是爷爷的离世。此后,“我”离开了生活已久的乡村。当十年后的“我”成长归来,记忆中燃烧的芦苇早已消失不见,而那些逝去的长辈,以及如今面目全非的乡村,则似乎构成了整个乡村文明没落的某种隐喻。与此相类似的是,张世勤的《流水》也是以一种儿童视角,借助对家庭人际关系变迁的叙述,展现了整个乡村的衰颓景象。《流水》从一开始就通过对“我”幼时与爷爷捕捞生活的叙述,建构出了司息河这一极具民间气息的人文地理空间。彼时的司息河两岸灌丛茂密,“我”与好友小葱花、小胖墩经常在那里编花环、捉鱼虾,这是独属于“我”的童年记忆。小说正是通过突出“我”与爷爷在司息河旁生活的在场感,去描述家庭伦理关系中个体人物的情感体验,从而构造出了一个具有独特文化意义的乡村空间。然而,多年以后,爷爷去世了,蝴蝶村正值青壮年的村民陆续倒下了,儿时那条清清亮亮的司息河也早已断流了。作者曾借小胖墩之口发出了司息河能否活过来的疑问,虽然“我”给出了极为肯定的答复,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要想让那条记忆中的司息河在现实生活中获得重现,将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正如衰落的乡村文明一样,要想看到它的复兴,同样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除却对乡村文明的衰退展开反思之外,许多作家还通过历时性的回忆,对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那些不为人知的时代隐痛进行了展示。邓一光的《第一爆》以深圳为故事的发生地,借助盘妹乃一家人的惨痛经历,为我们展现了深圳在繁华背后所隐含的贫穷与死亡。小说重点叙述了这座城市蜕变之前的港口建设情况。在彼时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改革豪情之下,个别家庭其实也经历了诸多无法言表的苦楚。主人公盘妹乃与弟弟在抢关偷渡的过程中被人群冲散,弟弟生死未卜。古道热肠的胡莲生为了帮助盘妹乃,不惜违反相关纪律要求,致使其个人命运遭到了彻底的转变。在小说的结尾,盘妹乃因多次偷渡而入狱,帮助盘妹乃寻找弟弟的老胡为此失去了升迁机会,甚至到了七十多岁也未能成家。小说通过盘妹乃姐弟二人和胡莲生的命运坎坷,触及了对城市化、工业化进程的某种思考。

事实上,近年来的短篇小说创作大都表现出了对日常生活细节的深度观察。回顾2021年短篇小说创作可以发现,它们将“家庭伦理”作为一种叙事路径,在展呈家庭伦理问题的同时,也将现代社会中的实情万象与物欲潮流里的世道人心一并展示了出来。但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把“家庭伦理”视为一种破解所有题材的“万能钥匙”,一旦那样做的话,小说创作就很容易陷入某种类型化的僵局之中。实际上,将“家庭伦理”作为一种方法,意在强调其作为“方法论”的独特意义。无论是借助“家庭伦理”这一中国社会潜在文化基因对于传统伦理所进行的重新诠释,还是以“家庭伦理”为视角,发现家庭生活与社会生活中的众多问题,乃至对伦理秩序进行“重建”与“修补”的种种呼吁,都不失为作家们呈现短篇小说独特魅力的一条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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