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增励
八月底,热浪灼人。新学期即将到来,这天一大早,我就接到了学校门卫老李打来的电话,说有老同学来访,邀请我今晚七点后无论如何到学校东边的面馆陪客。并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到场,迟点都没关系,人不多,一定要来。
初秋,白昼依然较长,黄昏,热度不减,也没有一丝风,汗水顺着额头,不断滴落。老李顾不上擦汗,站在斑斑点点紫黑色的餐桌边,手忙脚乱拿过一次性塑料杯,倒茶,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小饭馆,空调也不加热。”
我赶紧安慰他,说就要找出汗的感觉呢。抬头一看,小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破旧的米黄色空调,发出低沉的声音,风很弱,确实不给力,进来后几乎感受不到凉快。不过,很纠结老李请我吃饭,他家在偏远的农村,一个月工资也就一千多元,这一顿饭,估计就会去了一半。更让我纠结的是,今晚其实是专门请我。他所谓的同学就是本校专职跟校车的张老师。于是我心里一直考虑,开学工作结束后,一定要抽个时间,请老李畅饮。
不料,第二天老李竟然被保安公司调走了,回到他家乡一所农村学校当门卫了。老李心满意足地走了,我却深感遗憾,毕竟心愿未了,以后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
新来的保安老王,也是农民,也是五十多岁,不过却满脸皱纹,长着消瘦的脸膛,瘦瘦的个子,像根细高的电线杆。说话时,笑呵呵的,似乎不适合当门卫,尤其是每天四次,每次对着摄像头临岗的两分钟,总是斜扭着身体,微微哈着腰,歪着并且低着头,那顶不断低垂的大盖帽,明显有点大,所以他老是要用手指往上边顶一顶,很滑稽。这与一向笔直地站立,帽子正戴,精干利落的老李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王每次站在学校门口临岗时,不需要上课的张老师,总喜欢在不远处观赏,只要有人走过来,他就会一本正经地指着前方:“你们看看,斗败的公鸡、猴子,都是这样——歪三扭四的。”说完,立刻就如法炮制,惟妙惟肖地学老王缩着脖子,斜着身子,一脸的苦瓜相,表现出惘然若失的样子。见此情景,我们立刻哈哈大笑。
几分钟后,老王就会慢悠悠走过来,笑眯眯地问:“你们没有事啊?你们,笑什么啊?”
当然,没有人会说出开心发笑的原因,大家顾左右而言他。张老师昂首挺胸,说自己能起早,跟校车,能干到八十岁。老王见问不出头绪,只好作罢,转身慢步回到传达室去,或者哼几句戏剧歌词,或者蹲在地上清点快递物品。
就这样,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老王始终不知道自己独特的拍照形象是大家的笑料。更不知道张老师在背后学他,还做鬼脸。当然也不知道,男老师们由哄堂大笑变成了无声会心的微笑。
我想,老王每次站立临岗时之所以斜着身子,极力迁就,显示出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的樣子,估计是因为个子高,平时常常需要弯着腰做事,因此形成了条件反射。其实校园里的摄像头很高,根本不需要担心拍不到自己的尊容。有几次,我打算提醒他,不过一看见张老师在旁边摆手,做表情,甚至唱“你就是心太软”。我就笑笑什么也不说了。可是,有一天,当我彻底了解老王站不直的原因后,心猛地一沉,再也笑不出来了。
秋分过后,连着下了几场小雨,天空阴沉,西风强劲,白杨树零星的落叶,泡在浅浅的水坑里。倒槐依然青绿无恙,苍劲,富有茂盛的生机。不知是什么原因,与往年相比,今年桂花开得迟,到现在也不见踪影,难怪有人反复在抖音里发布画面和简短的文字,说时间到了,朝思暮想,等待桂花绽放的芬芳。不过,老王可没有这种闲情雅致,不会玩抖音,也不会绕着花园欣赏花木。傍晚,守候着雨后静悄悄的校园,一人独坐,他低垂眼皮,用手敲击长桌,有板有眼地哼唱评剧《刘巧儿》,唱着唱着,干枯的脸上,似乎露出了笑容。
“上一次劳模会我爱上一个人呀”没等老王再唱下句,一声刺耳的怪叫打破了宁静。
“开门。再不开门,俺就砸了。”
“你姥姥的,快开门。”叫骂声尖利,暴躁。传遍了校园内外。
其时,我正在校内散步,听见怒吼声,赶紧快步跑过来。只见一个头发蓬乱,又矮又粗,面孔像黑锅底一样,浑身脏兮兮的老妇人,目露凶光,一跳多高,恶狠狠地用手指着老王,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老王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依然是佝偻着腰,仿佛正在洗耳恭听,一句话也没有,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对着摄像头一样,没有一丝笑容。他俩之间,隔着低矮的电动伸缩门。看我跑过来,老王忽然伸手按了一下别在腰间的遥控器,门,徐徐开了。
“坏了。”我瞬间感到大事不好,怎么不报警?怎么把这闹事的泼妇放进来了呢?避之还唯恐不及呢。这下麻烦大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此时,那个健壮的老妇人,三步并两步,奔向老王,扬手就是一耳光。应该是早有防备,老王熟练地一闪,轻巧躲过。扭过头,慢腾腾地说:“是我老伴。”说完,见我愣在原地,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要出去啊。”
原来是老两口吵架,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于是敷衍几句,赶紧退场了。一边走,一边想:听口音这老太婆不是本地人。看来老王还真有故事呢。
第二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天空蔚蓝,气温回升,金秋总是令人神清气爽。傍晚,夕阳躲在围墙外的楼后,暗影和明亮处,红红绿绿的塑胶操场上一片宁静。老王破例陪我散步,漫步白色线条分明的跑道,昨天戏剧性的一幕,来龙去脉,不用我问,老王和盘托出。
原来,昨天早上老伴去卖小狗仔,老王帮了倒忙,顺手把一只小狗放进了篮子里,谁知这小崽子拉稀。结果一整天,老太婆竟然没卖掉一只小狗苗,原因当然是一粒老鼠屎带坏了一锅粥。于是老太婆气不打一处来,晚饭也没吃,发疯一般跑来找老王算账。
我感到很是纳闷,就问,农村的土狗仔也能卖掉吗?不料,老王告诉我,他家出售的都是正宗的品种狗。我立刻诧异了,因为这种名贵的玩狗,不是老王这样的家庭有能力饲养的。
也许,老王看出了我的心思,慢条斯理地说:“老太婆走街串巷捡破烂,我天天在学校门口能看见她。平时还干不要工钱的兼职,就是帮几家大饭店收拾剩饭剩菜,打扫卫生。”话音未了,我瞬间明白了很多。
此时,老王的话题并没有打住,慢悠悠的语调仍在继续:她娘家远,北方人,在本地也没有个亲的热的。不能和她吵架,一吵架她就要回娘家。过段时间才能回来,一趟路费好几百。这搁在过去我能打工挣钱,无所谓。现在不行了,总要找到想钱的门路啊,就像小鸡刨食,自找自吃,养狗也是个办法。重活,我不能干了。前年夏天正中午,天太热,在西安一个工地给楼房的屋面浇水,跳板滑落,身子一晃,跌下来了,跌断两根肋骨。建筑公司付了几万块钱的医药费,出院后,包工头和公司互相扯皮,补助一毛钱也没拿到。前不久,托人写了状子,法庭受理了。
本来我想和老王逗乐,问问他当年的爱情,千里姻缘一线牵,双方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可是,听了他后边的话,我无语了、沉默了。恰在这时,张老师到了门口,矮汉高声,大声嚷嚷:“败鸡猴呢?还不回来?临岗了。”老王蓦地吃了一惊,回头看了看,自言自语:“他有钥匙,就他好开玩笑。”说完,不慌不忙地朝摄像头走去。我知道,晚七点保安必须临岗。这一次,张老师真的是善意提醒,时间确实快到了。
晚霞满天,清风振衣。紫荆,花期已过,然而树叶依然青绿,生命时时刻刻都在散发着自己独有的光泽。我站在原地,目送老王驼背的身影,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原来,一个平凡人平凡而又曲折的经历,很容易打动、感染另一个人。现在,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工伤的案子,开庭和判决的确切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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