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

2022-02-14 01:16王明明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灯芯云朵司机

王明明

云散了。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坐在副驾驶位上的云朵以拥抱的姿态伸了个懒腰。她只眯了几分钟,车便已下了高速,转到山路上来。

冯总的鼾声在背后微微响起。司机专注地开车。两年多秘书生涯,云朵早练就了一项本领: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可好奇心是无法消解的,又带着几分埋怨,原本就是假期,一早出来,连下两个乡“送温暖”,这都已经过了午饭点了,还不回去吗?

她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榕山镇的指示牌出现在前方。

我们还要去榕山?云朵装作随意地问。

嗯。司机嘴里迸出个含糊的声音。

说话间,在一个路口拐进去,副总魏天的车子出现在前方。云朵心里有些激动,猛然想起,魏总可不就是榕山人嘛!正副职都出动了,想必是大事。新年伊始,难不成是进山求仙拜佛?封建迷信还能搞这么大排场?云朵被自己这荒谬的想法逗笑了,她摇摇头,悉听尊便、见机行事吧,何况有魏副总在呢,怕啥?干脆就当郊游了。云朵从挡风玻璃和侧窗玻璃向外望去,周围连绵起伏的群山,房子的影子渐渐消失殆尽,路面高低起伏不平,车晃得厉害,她下意识地抓紧车上的扶手。他们正在深入山的腹地,简直像在探险。

路旁田地里,草一样的植物贴地生长着,纤瘦的身体茂密地挤在一起,挤一挤就不冷了似的,挤成了成片的山间草场。

那是什么?云朵第一次见。

灯芯草。

噢?这就是灯芯草呀!

对。这可是个好东西,髓心能做枕头芯,草茎还能编凉席,睡着可舒服了。等你结婚时我送你一套。你的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啊?司机问。

云朵没听见似的,转头看向窗外,冬日的凉气在田地上弥漫,很冷。一想到工作才两年,研究生毕业也才三年,就将绑在一个她谈不上有多爱的男人身上,在不大的县城里度过余生,一眼便望到头,云朵心有不甘。她不爱提这事,只要家人没过于逼她,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这东西在旧时候是做煤油灯灯芯的。其实现在也有,有的人爱玩复古,我上次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房子是全中式装修,大红“喜”字灯笼,新人穿喜服戴大红花,闹洞房时点的就是煤油灯,用的就是灯芯草,还挺有感觉的。你到时候也可以这么整。

八字还没一撇呢,说这些还有点远。云朵打断司机的话。

云朵委实不想提这茬儿,她总觉得还有很多事要在婚前做,可那是些什么事呢?旅游吗?她出去过,没走太远,没假期也没钱,似乎也没太大意思。继续进修深造吗?她可是他们这个国企里唯一的研究生,旁人的另眼相看已经让她与生活格格不入了。大城市的经历吗?刚毕业那阵她不是没试过,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参加考试,才来到这个离自己老家几百公里的乡镇,感觉又成了无根的草似的。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和这个地方她都谈不上喜欢,她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要不是心里的那个秘密,她或许早鼓起勇气离开了吧。

她盯着前面那个熟悉的车牌,烟尘弥漫,阻挡在他们之间。

在路的尽头、山的尽头,车停下了,抵达的是个叫灯芯村的村庄。眼前的空地上早已停了几辆车,车前站着几个熟悉的似曾相识的身影——有单位的另一位副总,还有市公司的老总、省公司的几个部门领导。他们之前来县里调研时云朵接待过他们,还有另外几个看着眼生的。

空地旁边是座院落,红漆铁门里一栋显赫的四层自建别墅在几栋低矮的民房中尤为鹤立鸡群。主人走了出来,云朵远远就认出了他,是兰总,没错,是之前省公司的兰副总,去年刚刚被提拔到集团公司北京总部。

云朵这才看明白。兰总这是回来省亲的。

兰总招呼大家进院子。魏天从车上下来,脚上穿的还是那双老北京布鞋,上身依旧是那件褐色的短袄,显然没特意为这场聚会修饰自己。他两手在胸前擦掌,这天还真是冷!

云朵嘀咕着,您穿得有点少。

没看天气预报。魏天说着,两手交叉着刚要往袖口里插,看到有人迎上来,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叫云朵和司机去后备厢拎东西。云朵和司机按照魏天的指示,拎着礼品进了门,这才发现院子的阔气,左边有块篮球场大的空地,再往左是一处凉亭,凉亭里正坐着几个人在喝茶吃点心。院子右侧是围起来的一个小鱼塘,被打理成错落的几层结构,井井有条,养鱼的同时还养了鸭子和兔子。

别墅北侧挨着一栋矮一些的民房,菜香弥漫,香味就是从那里飘过来的。

两个人窸窸窣窣进了屋,一楼正厅是一张大床。放东西时,床上原本背对着他们的老人缓慢地翻了下身。云朵做出个“嘘”的动作,两个人向老人点头示意着,急忙退了出去。一个简单的对视,他们就看出老人皮包骨头,病入膏肓了。

出来后,云朵觉出尴尬,她在心里评估了一下所来之人,最低职级是魏天,四级副,若放到公务员系统,就是副科级。我们两个似乎不该来。

我也发现了。司机说。

其实你之前就应该跟魏总联系好,在下高速的路口把冯总放到魏总车上,咱俩在收费站等他们就好了。这下好了,荒山野岭的,想另找地方吃饭都不成了。

不是没想到嘛!

云朵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院子齐齐整整收拾得很有档次,她能躲哪儿去,只能贴着墙假装散步样的绕到房后头。房后头紧靠着一座比房子高不了多少的矮山,一排水泥阶梯排上去,好像真的抵达了天空中的那片云。云朵看得呆了,好像此刻那片云触手可及一样,不知上去后会是什么景象,她竟不由自主地往台阶上迈了两步。

别上去了。司机叫住了她,昨夜刚下过雨,湿滑得很,不安全。你看那树。

云朵这才注意到,快接近山顶的右侧,一棵老树被拦腰折断,树冠整个倒在了地上,看起来年头很久了,断茬处隐隐发黑。

我估计是雷劈的。司机说。

云朵退后两步,意识到这秀美乡村也有着不易察觉的危险。

我很好奇,兰总请客,怎么不到市里呢?哪怕是县里或者镇上也行啊?

听说是他姐不同意。

他姐?

这儿其实不是兰总的家。司机说,你不知道吗?兰总没家。

没家?

对。听说他从小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这里是他姐家。其实是认的干亲,干姐姐,估计是小时候得她照顾得最多吧,又是同姓。都姓兰,这个村子有一半都姓兰。

嗯。另一半呢?

姓魏呀!魏副总也是这儿出去的。

同一个村子?

对,要不然呢?

我还以为只是同镇。云朵不禁感慨,那真挺不容易的——魏副总也不容易,听说他兄弟六个,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能吃碗米粉都是奢侈。

你知道的还挺多。

云朵红了脸,又生怕被看出来什么,我不是采访过魏总嘛,给他写过宣传稿。

见司机一脸狐疑。云朵继续说,魏总不是爱好书法嘛!写得一手好字。咱们集团企业报的文化版做过人物专访,我去他家里采访过他。他家里布置得特别有文化味,古色古香的中式装修,书房很大,书很多,书桌上一排各色毛笔,宣纸、砚台之类的更是到处都是。云朵小声嘀咕着,还真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人。

云朵突然想起,魏天还欠她一个故事呢。有一阵子,她经人介绍帮县文化馆编一本有关本地志异故事的书,她在朋友圈到处搜集故事,魏天说他有他老家的故事,等找到合适的时机讲给云朵听。云朵想,合适的时机这不就来了嘛!她都没想到,有一天她会来到魏天的老家,他出生长大的地方,而且这一天来得这样早,在这新年的第一天,以至于她忍不住心理暗示,这一年或许能一切顺意吧!

你在想什么?走神了?

没什么,想兰总,还有魏副总啊!

嗯。司机说,一个村子在同一企业里出了两个能人。兰总自是不必说,魏总虽说只是四级副,可毕竟冯总是挂职,魏总主持工作这么久了,能力水平有目共睹,人还这么年轻,都传他马上也要被提拔了呢。

我也听说了。

那种崇拜又开始在云朵的心间荡漾开来,在众多领导中,魏天总是那样与众不同。

别看此地不起眼,可出人才呢!司机说,兰总也特别孝顺,估计来家里也是考虑到他老母亲。看这意思,春节就不回来了。

云朵想到床上那位老人,内心突然有点酸楚。

既来之则安之。两个人被香味吸引着来到厨房帮厨。

火炉上煨着的鸡汤香气扑鼻,盖子没盖,汤上漂着一段段铅笔芯粗细的淡黄色小段。

这——

是灯芯草。入乡随俗嘛!厨师说,榕山产灯芯草,肯定要尝一尝。

云朵看着眼熟,她努力想啊想,想起来在单位食堂也曾吃过,那是某次招待贵客时才上的,但八成没有原产地正宗。她忍不住在汤锅的上方用手扇着那些蒸汽,深吸一口,品一品正宗的味道。

香吧?厨师说,这东西营养价值高。夏末秋初时割下取茎,晒干,取出茎髓就是一味优质中药,味淡,入口回甘,能清心火,利小便,对心烦失眠、口舌生疮都有不错的功效。

原来不光能做灯芯、枕头和凉席,我还说呢,光做这些能有多大销路?云朵瞟了司机一眼。

你说的那都是最初级的了,现在都讲究深加工,入中药。现在人都重养生,这才能体现价值。厨师的白褂子已不白,帽子是老式的矮厨师帽,像一朵巨大的菜花盘在头顶,透明的专用口罩显得很正式。

云朵想到自己和司机都没戴口罩,有些不好意思。

还不是疫情闹的。卫生一点。厨师说这几年他每年春节都来兰总家做饭,今年来得早,元旦就来了,春节八成不用过来了。兰总也是考虑现在疫情形势还好,万一春节再严重了。

你们不戴没事,乡下山清水秀的,空气好得很,来的人也都打了疫苗做了核酸检测的,没问题。

想来也是,山野之地,穷乡僻壤,都不给你见到更多人的机会。这两年疫情闹的,很多事都变了,但又似乎没变,大家仍旧热衷于扎堆,依然急于离开脚下的土地。

鸟儿叽喳,云朵断定,定居在村里的飞禽的数量怕是比这里的老百姓还多。

忙到中午一点半,午饭终于开席了。二十几号人,正厅那间可容纳二十人的转盘桌坐不下,云朵、司机、厨师和另一位年轻女孩子被安排在旁边的方桌上,由兰总的姐姐作陪。兰总的姐夫则坐在主桌的主位陪客。方桌是临时加的,菜是从主桌匀出来的几盘硬菜。酒和饮料通通开启,人们张口闭口间呼着白汽,那些白汽又与满桌菜的热气汇聚起来,飘飘荡荡出了屋门,一种热气腾腾的过年场面。一年到头,这个村庄怕是没这么热闹过,它开始焕发出久违的生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生机。

兰总举杯敬大家,祝大家新年快乐,对大家来看老母亲表示感谢。敬完酒,接着就随意起来,主桌喝主桌的,云朵他们吃他们的,即便有另一桌不相熟的领导过来敬酒,也不过是虚与委蛇般,谁是谁也不甚清楚,至少她和司机都是谁,另一个女孩又是谁,没人知道。他们是没有资格来的,可既然来了又能如何?闷头吃饭便是,这一闷头,饭就吃得温暖又轻松。

这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公事应酬。倘若是,魏天肯定会拉着云朵挨个儿敬酒。冯总挂职这两年,魏天名不正言不顺地主持着单位工作,没少带她出去应酬。凡是重要场合魏天都爱带着她,有意培养她,不能喝酒的时候由她端茶倒水地服务,能喝酒的场合锻炼她的酒量和胆识。每次跟魏天出去,云朵是又喜又忧,一面期待一面抵触,主要是累,以她的性格并不是能如鱼得水的,她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紧盯住每一处可能被她忽视的细节,比对待文字材料工作还要认真好几倍,生怕出现差池。即便如此,她也没少挨魏天的训,魏天是越在人多时候训得越狠,也越起劲,极有优越感般地各种讲她。她觉得魏天有点话痨,针鼻儿大点的事也能说好久。她一开始有点反感,总觉得魏天没个领导的样子,人粗俗,还爱训斥人。直到那次采访他,看到他家的书房,知道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听说还是全国书协会员,她突然对他改观了,有才是其次,他居然还那么低调。慢慢地,云朵居然喜欢上被他唠叨的感觉。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这不,酒劲儿一上来,魏天又来了。兰总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你们的秘书吗?魏天就把话题扯到了云朵身上,喊云朵过来敬酒。云朵不喝酒,魏天让她以饮料代酒也要敬,多难得的机会。

七嘴八舌就围着云朵聊了几句。不方便问女孩子年龄,就问问是哪里人,成家了没,有了心上人没有。云朵低头不语。魏天就帮她解围,马上就嫁了,快喝上她的喜酒了。

再坐回来后,云朵突然高兴不起来了。

汤端了上来。兰总介绍,这鸡汤里是加了灯芯草的,大家快尝尝。灯芯草可是个好东西,我小时候最爱坐在门前看我妈和我姐收拾灯芯草,兰总似有些哽咽,气氛兀然伤感,大家都不说话了。兰总趁机说,这次回来也不全是私事,我是有个打算,看看能为家乡做点什么事,就想到了这灯芯草。你们,老冯、老魏都动动脑,等会儿吃完咱去村里走走,聊一聊这事怎么弄。

云朵喝了半碗那汤,的确鲜美,喝罢,情绪却未缓和过来,就急忙扒了口饭,草草下了桌。

云朵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转悠。她的内心还在“要不要成为本地媳妇”这事儿上挣扎着,倘若遇到心爱之人,她必定会义无反顾,可偏偏年近三十,还始终在相亲路上艰难跋涉。

跟现在的对象已经谈了半年,周围人都说他这样好那样好,她也认,可就是对他不来电。不来电直接让她无法放心地交出自己。她并没有那些传统的想法,也不认为女孩子的贞洁多么了不得,如果她早已不是处女身,她或许会一点顾虑也没有地把自己放心交给他,偏偏二十多年了始终未有机会突破那道防线,这无疑就加剧了要把身体给新婚丈夫的想法。她会嫁给他吗?她自己也说不清。

跟他开房时已是初冬。那一晚,两个人看了电影吃完夜宵,走在马路上。他斗着胆子问,太晚了,我们开个房间吧?她看得他心虚,他就补了一句,我那儿都没空调冷得很。云朵想,她的住处也没空调,就默许了。两个人并排躺在宾馆的床上,男人有些气急败坏,云朵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甚至也有点瞧不起自己的假正经,就说,只要不那样做,什么都行。男人就说,那你摸摸我吧?云朵未动。男人就开始摸起她来,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摸得云朵也伸出了手。男人攥着云朵的手,引导着那只白净的手从胸开始,慢慢往下,在他腹部以下两腿之间,那只手在他的指挥下跳着舞,一场别样的愉悦过后,男人去厕所冲澡,云朵抽出纸巾,胡乱地擦了擦手,蜷缩在床头,若有所失。

诚然,那种感觉不叫喜欢,她知道喜欢为何物。

云朵晃晃悠悠来到窗前,盯着床上老人的背影,怅然若失。这个在村里居住了一辈子的老人,养育了自己的儿女,还养育了兰总,她年轻时是什么样子呢?面对婚姻大事时,她会不会也像云朵一样纠结、痛苦?她曾经有没有自己的理想,是否能猜到而今老年时的样子呢?

老人“哎哟”了一声,翻过身来,很痛苦的模样。云朵急忙闪开,离开窗户,向凉亭走去。

凉亭的石桌上,是他们吃剩下的瓜子、花生,剥得零落的柚子、橘子……

此处地势颇高,把着村头。云朵在亭内坐下,冷风丝丝滑过,将她吹得透心凉,忍不住直哆嗦。将衣服裹紧,接着又来一阵风,吹得她眼泪汪汪的,水波纹里浮动着眼前的水泥地,阔气的小楼,红漆大铁门。她仿佛看到一个吃百家饭的拾荒少年第一次走进来的场景。那时,这里一定很破,比旁边的房子还破,地面是坑洼的土地,门是木门,房子是摇曳的木板旧房……不,那时肯定还没有院子,这里只是一片未被垫起的低洼荒地。

一行人鱼贯而出,冯总远远地示意云朵跟上。他叫云朵赶紧去车里把相机拿上。

人们从村头走到村尾,又从村尾走到村头。在这新年的第一天里,村路上行人罕有,民房也都大门紧闭。浩浩荡荡的人群成了乡村的不速之客,在鸟儿的叽喳声中,兰总带领大家徜徉在他的宏图设想里。他计划建一个灯芯草收购销售站点,通过线上电商、线下实体平台渠道销售,他还计划与当地产业合作社联合起来,进行灯芯草的深加工……微醺中,一行人已然开始选起点来,在哪儿建点合适。大家七嘴八舌,同时也说说笑笑,回忆起乡村生活的往事。兰总说起儿时点灯芯草煤油灯多么多么明亮,说得似乎比现今的节能灯还亮;魏副总说起儿时母亲怎样为他们兄弟几个编灯芯草凉席和做灯芯草枕头,睡起来又是多么多么的舒服。云朵听得好奇、新鲜。冯总用眼色示意云朵拍照留念,她从挎包里掏出相机,刚按两下快门就被兰总制止了。

小姑娘,不要拍。这不是工作,纯属私事。兰总跟大家声明,今天我跟大家只是私人聚会,只是回来看看昔日的老同事、老朋友,说的工作也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初步设想,不代表集团党组。有些工作计划,或者说工程,得等我回北京跟领导班子汇报后,看看怎么搞合适。

明白明白。大家纷纷表态。魏副总不晓得拍照是冯总的意思,劈头盖脸给云朵一顿训,你咋这么不懂事?公事私事都分不清啊?今天可是元旦。也不看看,大家都喝了酒,醉醺醺的拍出来什么效果,你这要是发出去了,人家以为工作期间饮酒,那可是要挨处分的。

云朵委屈地低下头。

不是我说你,你真得注意。魏副总说,你也跟了我两年多了,又不是新人。

云朵心里难过了。她不是没挨过魏天的训,第一次因为材料的一处错误,被训得直流泪。但她也知道,魏天脾气向来暴躁,对谁都要求严格,并不是针对她。可她对他的感觉,她无法接受他这样待她。

一行人走来走去,在村里晃荡了几个来回,说了一箩筐话,便觉没意思,除了说话者本人,并没人听到,鸟听不到,村庄也听不到。没有任何一个事物能给予他们反馈,告诉他们的想法是否可行,是否正确。倒是来回走了几趟后,原本醉感极重的两位领导似乎看起来状态好了许多。兰总发话,行了,今天就到这儿,都散了吧!这事得从长计议,你们回去认真琢磨琢磨,先拟个初步方案出来。今天过节,眼看又快到晚饭时间了,你们回去多陪陪家人。今天特别感谢大家,谢谢大家来看望老母亲,再次祝大家新年快乐!你们看看都怎么分配一下车,喝酒的都别开车哈。

魏天,你怎么办?冯总问道。

我?我就让云朵开我的车送不就行了,云朵,你有驾照吧?

啊?我——只是——

只是什么?不乐意?

不,不是。云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有是有,没怎么开过。

不要紧,你开慢点,我坐副驾驶指挥,反正这山路也没车没人的,好开得很。

听魏天这么说,原本生气的云朵心里的气也消了大半。紧张却不可避免,考到驾照后开车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没载过领导,何况还是魏天,她紧张又兴奋,兴奋又紧张,还有点委屈似的。

车子缓缓地发动了。

酒劲儿上来,魏天通红的脸上浮荡着迷幻。车里只有他们俩,他一改常态,歪头定睛看着云朵,试图观察她神情的变化,问了句,刚才那么说你,没不高兴吧?

云朵内心瞬间就破防了,嘴上却说,瞧您说的,您是领导,训我还不是应该的嘛,又嘟囔了一句,再说您脾气向来大得很。

咳,什么训不训的,都是场面话,你也不用往心里去。共事这么久了,我是啥人你也清楚,我都是对事不对人的。

云朵心中突然就喜悦起来,喜色直接就上了脸。魏天又看她,你这也快三十岁的人了,心里是一点儿也藏不住事啊。

见状,云朵胆子也大了起来。藏什么?累不累?三十岁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行行,咱不藏,你今天别藏哈。

云朵羞得满脸通红。想着得转移个话题,想来想去,就问他,魏总,你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吗?

什么事?我答应过你什么?

你说给我讲你老家的志异故事啊。

我说过这话?

云朵不自觉地做出个小女孩的撒娇模样。

我真不记得了,不过,我是可以给你指指我家在哪儿。你慢点开,慢点,开快的话连我也找不到家了。魏天盯着云朵这一侧的车窗,生怕错过什么似的。几十秒后,他告诉云朵,再慢点,就是那儿,他用手指了指一片灯芯草的最远处,那里有几棵树。魏天说,以前我家就在那儿,现在房子早塌了,要是从田埂道走到近处,兴许还能看见一些残砖。我小时候上学就是从田埂道走出来,然后穿过脚下这条路,到这一边的学校。魏天用手指了指自己车窗这一侧,以前的小学校就在那儿。

魏天似乎想起什么,说,我好像记起我要给你讲什么了。我们六兄弟在镇上建了房子。这房子建得也是神奇。我妈去世那年,出殡时发生了一件很神奇的事,好多蝴蝶出现在我们家,然后往外飞,我们六兄弟见状就跟着蝴蝶一路跑,就跑到了镇子边上,蝴蝶就都停在那儿不飞了。后来,我大哥就决定我们要把家搬到镇上去——马上就到了,再开一会儿我指给你看。到了到了,就是那栋,看到了吗?建了三层,我们六兄弟计划两人一层。

云朵看着那房子,房前已经长满了蒿草,房子也仅是座砖结构的空壳,外墙也没贴瓷砖也没粉刷,连窗户也没装。

也没住上,唉——魏天说,现在兄弟几个都散在各地,也都在城市里安家落户了,我们就预备着以后老了回来养老。不过也难,你看这镇子还有几个人?

云朵点点头。

连镇子都没人,更别说村里了。我觉得兰总要在村里建站点的想法好是好,怕是难实施噢!都没人在村里,哪会有生意?即便建也只能建在镇里,其实建镇里也悬。

兰总也是想为家乡做点什么。

是,心情能理解,特别是他的经历,想着反哺。我觉得,其实现在政府也在大力扶持灯芯草产业,我们不如借助县级层面力量跟上级政府部门对接,发挥我们企业在物流上的优势,在销路上多想想办法。我总觉得,你说乡村振兴,听上去是那么大个工程,但中国人往上数三代都是农村人,兰总是,我是,你不也是!只要我们每个人都有为家乡做点事的心,肯定能搞得好。魏天说,我其实也想为家乡做点事,可现在城市化这么快,真没想好能做什么。甚至说,爹妈一走,连家在哪都不知道了。说到此处,魏天神情极为忧伤。

我发现你也是——

我是什么?云朵问。

你看哈,兰总从这里去了北京,我从这里去了县里,你也是从外地市过来的,我们都是离家的孩子嘛。

折煞我了,我可不能跟你们比。

不是比。魏天说,再说也没啥不能比的,都是人,有什么的。

酒后的魏天话多得令云朵吃惊,她时而瞄一眼这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头发稀疏,眼角皱纹明显,身材也和这个年龄的其他领导一样发福严重,可那张颇具文艺感的圆脸使他看上去很显年轻,说是一脸文化气吧,又总是直爽得近乎粗鄙,好像凡事都不在乎,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看我干吗?开你的车。魏天又训话一般。有点困,我眯一会儿,你不知道路的话就开导航。对了,你不介意我脱鞋吧?我脚不臭。

看您说的,车是您的,我不过是给您当会儿司机。

你这孩子说话——

我不是孩子。

嗯,不是孩子了,你都要嫁人了是吧?喝喜酒记得叫我哈,我到时给你备份有特色的大礼。边说着,魏天右脚踩左脚、左脚踩右脚,将那双老布鞋脱下,调了调座椅,人往后一仰,双腿直接搭到了方向盘右前方。

喝喜酒的话经他口中说出,云朵心里的雨飘落开来,车也开不下去了。她将车速降下来,让车靠着乡村公路的右侧蠕行。她盯着那双白袜子,偷偷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极大胆地,试图留住他的味道。

太压抑了。

云朵终于将车停在了路边,脸热辣辣的,手都忘记从挡把上拿下来。她定睛看着身边的魏天,胆子越发大了起来,反正他喝醉了。云朵嘴上小声叫了句魏天,心里喊了声哥,心里又说了句,我喜欢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再转身看向前方,目光从挡风玻璃望出去,山路呈坡度上升,再降下去后又向右前方蜿蜒。

她重重地呼出口气,突然有点想哭。终于还是憋住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觉得有点丢人,赶紧双掌拂面,整理好情绪,遂又将手放在挡把上,挂挡。

她的手却突然被另一只手盖住了,她能感觉到那是只细腻得有很多褶皱的大手,长辈般的手,温柔的手。

魏天突然说起话来,她看着他,他却仍旧保持着仰面闭眼的状态,讲梦话般说,云朵,你不用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能不知道吗,四十多岁的人了,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你是个好姑娘,可我有家有室的,不能害了你。

有家有室?她听小道消息说他离婚了。那次去他家采访他,也没见到他爱人,她从未听他提起过。可她不敢问。

魏天继续说道,你年轻、漂亮、学历高、有能力,别说是咱们县公司,就是放在全市去比,你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你这么优秀,我其实就一粗人,我觉得你的天空很大,我都不信你能一直留在我们这儿。你呀,云朵,多好的名字,就像这天上的云朵……你自己看看吧。

这次,云朵的眼泪真的下来了。

可她却突然有一种想留下来的冲动。她想陪着他干一番事业,哪怕是为了爱情。

这么想时,云朵突然沉静下来。在夕阳照进的美好时刻,她干脆将车熄了火,学着身旁男人的模样向后仰躺下去。目光穿过车棚天幕,天空大晴,天高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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