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喜欢吃掉

2022-02-14 20:16顾水行舟
南风 2022年1期

顾水行舟

可她不知道的是,如果生来是孤独的行船,即使短暂停泊在避风港,也终有再次开始漂泊的一天。

“我们,分手吧。”

林井南的声音不响,但是在厨房里的顾煜程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他清洗厨具的动作停顿住,龙头里的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在即将入冬的日子里,有刺骨的寒意。

他等了几秒,林井南没有再多说话,他便假装自己没有听见,强迫自己不去想象她在话音落下后,瞬间变得通红的眼睛,状似若无其事地继续洗盘子,直到自己的手都冻得快没有知觉了,才擦干手,深吸一口气,走向客厅。

餐桌上有一份几乎没有动过的海鲜饭,一块早已冷掉的牛排,和一把钥匙。

刚刚残忍地说要分手的人,将公寓的钥匙留下后,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林井南逃也似地跑进了电梯,半人高的镜面映出她仓惶且憔悴的脸。

她又一次吐了。

明明是顾煜程精心烹饪的料理,他还乘了一个多小时公共巴士,去集市买最新鲜的海产,她却只吃了一口,就捂着嘴跑到厕所,全部吐掉了。

他一如既往地为她递上一杯漱口水,安慰说没事,不要勉强吃,可是林井南抬起头,仍然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眼底无法掩饰的失落。

是啊,他们注定是不能走得很长远的——顾煜程作为未来的厨师,希望自己做出的食物可以被人喜爱,而她,很不幸的,是时不时讨厌任何食物,吃什么都会吐的Eating Disorder(进食障碍)患者。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

起初,她试图隐瞒,即便已经到了非常恶心的程度,完全不能从他做出的,对于其他人来说应该是非常美味的料理中获得快乐,为了不让他伤心,她也拼命地忍受着,装出很享受的样子,一口接一口地咽下。

可惜,谎言终有被揭穿的一天,最近她的厌食症状可能是变得更严重了,已经到了她拼尽全力都无法掩盖的程度。

她不得不向顾煜程坦白。

仔细算算,今天是她这一个月的第五次失败。

进食障碍从高中起就开始折磨她了,病症时好时坏,她看过医生也吃过药,尽数收效甚微。事到如今,她对治好这个病已然不抱希望,也知道这将永远是横在她与顾煜程之间的一道高墙。

与其彼此折磨,不如趁早结束。截止到此时此刻,她都不认为分手是个错误的选择。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这么难过呢?林井南呼出一口白气,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湿润。

加拿大滑铁卢的冬季漫长,通常从十月开始就会雪落满城。林井南走出电梯,外面的天色阴沉,寒风呼啸,今年的初雪估计马上就要到来。

她的心中也下起了一場雪。

相识也是在雪天。因为,一场意外。

大一的下半学期,林井南在图书馆学习到晚上,回宿舍前照例检查电子邮箱,毫无防备地看到不久前计算机程序设计课的教授发来的邮件,内容是说她上次交的作业,与去年上过这节课的一位同学的作业高度相似,涉嫌抄袭。

违反学术诚信本就不是小事,在这所加拿大名列前茅的大学更不是,处罚轻则取消这门课的成绩,重则直接退学,无论是哪种,都是林井南无法接受的。

她真的没有抄袭。

那份作业是很难,特别是最后的加分题,她整整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才想出来最后提交上去的不到一百行代码。

要证明有罪简单,自证清白却很难,教授在邮件里说得言之凿凿,她该怎么应对才好?

慌乱之下,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什么对策都想不出,指甲扣进掌心,软肉上留下血红的印子,她都浑然不觉。

直到新邮件的提醒响起。

发件人是作业与她“高度相似”的那位同学,他告诉她,教授还没有把这件事上报给学校,有转圜的余地,明天晚上教授有Office Hour(学生咨询时间),他们可以一起去找教授解释清楚。

他无疑为她指了一条明路,她赶紧回复:“好的。”

第二天,写作课下课后,林井南匆忙赶去教授的办公室,抬手准备敲门的瞬间,门正好从里面被人打开。

高高瘦瘦的男生,黑发看上去蓬松且柔软,瞳孔在斜阳下是好看的琥珀色,带着莫名让人心安的笑意。

“林井南。”擦肩而过时,他叫住她,不仅说出了她的名字,还直接用的是中文,像是认识她,“别担心,我已经和教授解释过了,他不会为难你的。”

他说得没错,平时上课总是板着脸的教授,接触起来,比林井南想象中要和善许多。

教授只是问了问她的解题思路,思索片刻后,反过来为自己误会了林井南而道歉,还夸她作业的完成度很高,是他收到的第二份最优解。

第一份来自那位学长,这才有了这次误会。

林井南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走出办公室,看到还等着的男生,嘴角忍不住扬起,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

他肯定和教授解释了很多吧,否则教授也不可能轻易打消怀疑。

“没事!”他爽快地摆手,“事情顺利解决,你也功不可没。”

停顿几秒,他笑起来,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叫顾煜程,很高兴认识你。”

“嗯,我也很高兴能认识你……”林井南本来也准备做个自我介绍,突然想到之前他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又意识到这没必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悄然红了脸。

好在顾煜程看出了她的窘迫,主动打破沉默:“吃晚饭了吗?”

林井南如实摇头。

“那我们一起去吃吧!”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自助食堂里剩下的食物不多,林井南本想随便拿块面包果腹,顾煜程却让她等一等,随即急忙转身离开。

过了大约十五分钟,顾煜程在桌上摆上两碗面,还给她递了一双一次性的竹筷子。

这些在国内路边小餐馆里唾手可得的东西,在加拿大可都不常见。

“是从餐馆打包的吗?”林井南有些疑惑,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附近并没有卖这种面的中式餐馆。

“不是。”顾煜程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自己做的,希望你能喜欢。”

林井南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在顾煜程期待的目光下,稀里糊涂地吃到了一碗他从宿舍里打包出来的西红柿鸡蛋面。

鸡蛋鲜香,西红柿酸甜可口,面也劲道,她本来并不是很有胃口,不知不觉中竟也把一碗面吃得精光,还意犹未尽地喝了几口汤。

女孩的脸頰被蒸腾的热气熏得红红的,目光也像是含了水,认真地看着顾煜程,轻声说了句:“真的很好吃,谢谢款待。”

这一天顾煜程几近一事无成,论文的选题被打回,社团赞助的申请被拒绝,就连中午新菜品的研究也失败。

没想到一天临近结束,倒意外获得了新朋友对他厨艺的认可,虽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他有种功德圆满的成就感,心跳也变得有些慌乱。

自那天起,林井南发现自己与顾煜程见面的机会多了许多。

中午在食堂,她习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安安静静地吃掉一小碗蔬菜色拉和一小块面包,现在他会主动端着餐盘坐在她对面,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如果她等得及的话,他还会再次跑回附近的宿舍,亲手做一份料理。

他的厨艺很棒,馄饨饺子盖浇饭样样拿手,做得比附近几家不正宗的中餐馆好吃太多。

林井南免费吃了几次,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过顾煜程解释说,他这是在进行新菜品实验,有她这只“小白鼠”愿意品尝并给他提建议,他感谢还来不及。

“啊没关系的,是我应该感谢你才对。” 被少年诚挚的目光看着,林井南觉得脸颊好烫,忙不迭表明自己的贡献并不大,但这只“小白鼠”,她是继续做下去了。

只是,等到冷静下来,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除了感叹“好吃”,根本给不出其他更多的评价,真的是只称职的“小白鼠”吗?

这一困惑存在的时间并没有很长,顾煜程在大三那年搬出宿舍,在学校旁租了一间公寓。

情人节那天,林井南被他邀请去做客。餐桌上有丰盛的菜肴,娇艳的玫瑰与摇曳的烛光,她脸上的热度,自进门后就再没有降下。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

酒足饭饱,蜡烛的光影明明灭灭,顾煜程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我喜欢你,可以请你做我的女朋友吗?”

林井南满心都是不真实的喜悦,她怎么说得出拒绝的话,小幅度地点点头,突然觉得眼眶酸胀发热,紧接着耳边传来顾煜程略显慌乱的声音:“你没事吧?怎么哭了?”

没什么,就是太高兴了。

这是她在滑铁卢度过的,最好的一刻。

十三岁,她跟着父母来到加拿大,住进小城滑铁卢的一栋二手别墅。

别墅不大,但有一个小小的游泳池,阳光下碧蓝的池水闪着金光,是无与伦比的美丽,她看得移不开眼。

记忆中争吵不断的父母,也达成了短暂的和解,她满怀期待,以为迎来的会是崭新的生活。

可惜旧世界坍塌,新世界迟迟没有降临。

父亲壮志未酬,创业失败,存款一日日变少。生活的琐碎和残忍,将父母之间本就少得可怜的爱意耗尽,他们在她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离婚,为了别墅的产权大吵一架。

最终母亲胜出,付出了今后全责抚养她的代价。

不久之后,别墅又有了新的男主人,林井南多了一个生性娇纵的妹妹,而她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这个家的局外人。

弟弟出生后,母亲问她可不可以搬去宿舍住,好给家里腾出一个房间,她心里其实一百个不愿意,但是她仍然同意了。

善解人意,这可能是她最讨大人喜欢的地方了。

高中的住宿生不多,学校不提供晚饭,附近的快餐店她又吃不惯,她时不时少吃一顿,习惯饥饿感之后,竟然觉得一整天不吃饭也不是一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或许,这背后还有另一个原因吧,她在潜意识里相信,更瘦更漂亮的自己,能被父母的多爱一些吧。

然而,这样过了不到半年,她就出现了间歇性的厌食症状,看医生后才知道自己患上了进食障碍。

她不敢再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积极配合治疗,但是效果却不尽人意。

孤独无依的这几年,犹如于深海航行,这片海漆黑,无边无际,危机四伏……

而此时此刻,屋内的烛光温暖,少年的澄澈眼睛里只装着她一个人。

这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好像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可她不知道的是,如果生来是孤独的行船,即使短暂停泊在避风港,也终有再次开始漂泊的一天。

分手后,食堂偏僻的角落再次成为林井南一个人的天地。

她已经习惯了离别,难过的情绪虽然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消解,但是被她好好地埋藏在心底,只在偶尔想要说话又惊觉对面没有坐着人的时候,才会控制不住地鼻子发酸。

没有人会接住跌落的她了,她必须自己振作起来。

她去找学校的心理咨询师聊天,吃很多的药,每次到了饭点,都默默为自己加油打气,忍着泪咽下一片片味如嚼蜡的面包。

没了顾煜程的主动靠近,她与他的交集少得可怜。他大她一届,这学期只有一节音乐选修课是相同的,而那节课一周只上一次。

他们本来坐在一起,分手后林井南自觉地坐到了讲演厅的最后一排,很快她原本的座位上就有了新的人。

是周雨灵,学生会的副主席。她最近染了一头引人注目的粉色头发,浑身散发着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好感的阳光和自信。

林井南和她说过一次话,是在几个月前和顾煜程一起参加的中国学生聚会上。

林井南很少加入类似的活动,在场的人她基本上都不认识,顾煜程和一个男生在聊天时,她坐在角落,小口抿着橙汁。

“你是顾煜程的女朋友?”听到近处传来的声音,林井南微微一愣,转头看去,入目的是周雨灵的笑容。

周雨灵活泼开朗,完全主导着谈话,见她点头肯定,便说要和她交个朋友,可是三句不离顾煜程,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井南向来敏感,不难察觉出周雨灵热情的表象下,隐藏得很好的打量和敌意。

是什么让一个不相识的人对她抱有这么复杂的情感呢?

大概和她本身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也并非是周雨灵刻意为难,只是因为她們心中装着同一个男生罢了。

林井南不得不承认,顾煜程确实有被人惦记的资本。

其实,早在学术诚信事件之前,她就听说过他的名字。

他的父亲经营着一家独角兽科技公司,在这所以理工科见长的大学里,是不少人毕业后求职的目标。既然大家时不时会谈论到他父亲的公司,话题会转移到同为在校生的他身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出于不可言明的嫉妒,大家总是习惯先在他身上找缺点,然而无一不宣告失败,

顾煜程成绩优异,待人也真诚友善,丝毫没有富二代好吃懒做或目中无人的坏作风,在学生会担任副主席的一年,还为大家争取到了减免保险费用等诸多福利。

林井南从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只觉得他优点已经够多了,上天估计会吝啬于再赐他帅气的外表。

没想到初见时,毫无防备地被他充满少年气的微笑感染,即将与教授见面的紧张消散了七八分,热度也攀上耳尖,幸亏有长发遮掩,才没被他发现。

顾煜程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到哪儿都会是最瞩目的存在,可是传闻中的他,似乎与她后来认识的那个,会因为砧板上的鱼突然跳动而吓一跳,因为不小心错放调料而手忙脚乱半天,还会因为她抱着马桶不住干呕而被失落情绪笼罩的顾煜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贪恋他的温柔和柴米油盐的平淡,可她更希望他能不知苦处,永远光芒万丈。

她何德何能,能短暂地拥有过如此耀眼的一个人的所有光热。

只是,一切也到此为止了。

她终是,失去了。

入冬后的气温急转直下,林井南不小心着凉,头昏脑胀,胃口更加差,这一天从清晨到傍晚,只吃了一小碗麦片。

音乐选修课下课,她站起身,突然眼前一黑,意识还有片刻的残存,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在彻底坠入黑暗之前,她听见很多声音,书本落地的闷响,旁边同学的关切声,还有熟悉的声音着急地喊她的名字。

随后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再醒来时,入目都是白色。

是学校的医务室,林井南常来这里找医生和咨询师,只看一眼就认出来。

“你低血糖晕倒了,校医给你挂了葡萄糖,现在还难受吗?”

熟悉的感觉没有出错,果然是顾煜程送她来的,而且天色已晚,他竟然还等着。

林井南刚想说话,外面突然传来烟花升空炸响的声音,而后有绚丽光影从窗户溜进来,她后知后觉想起,学校的春季庆典正在进行中,而顾煜程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观众席——

林井南在一周前的音乐选修课下课后,偶然间听见周雨灵邀请他去看表演,周雨灵的拉丁舞就排在开场后不久,他要是再不走,肯定是赶不上了。

“我没事了,你走吧。”她催促道。

没想到顾煜程听到这句话后,竟然皱了皱眉头,看上去又委屈又生气,垂下头,声音闷闷地说:“我不走。”

“你这是干嘛呀?”像个幼稚的小孩子,在这里别扭地生气。

“我要照顾我的女朋友。”

林井南愣了愣,好久没听到他说出那三个字了,心里一瞬间泛出无数酸涩的情感,可是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她努力地使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提醒道:“我们已经分手了。”

“我们没有。”顾煜程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向林井南,“我还没有答应。”

仔细想想,那天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完分手的话,就匆忙离开了,他确实没有给出任何同意的信号。

可是……怎么还可以这样呢?林井南瞪大眼睛,彻底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沉默没能持续太久,就被林井南肚子发出的“咕噜”声打破,顾煜程忍不住牵起嘴角:“去我家坐坐吧,我给你做西红柿鸡蛋面,你一定要吃完,不能再低血糖了。”

林井南除了有点饿之外,没什么其他不舒服的地方,可是顾煜程非要背她,她拗不过他,只能乖乖地趴到他背上。

他身上有好闻的柠檬香,是她曾经去超市随手拿的沐浴乳的味道,林井南情不自禁地将双臂收紧了些,好离他更近。

不过,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她斟酌着问道:“你不去看周雨灵的表演没关系吗?不需要和她说一声?”

“我一开始就没答应。”他的声音带上笑意,还有几分骄傲,“我可是有女朋友的人,怎么能随便和其他人暧昧不清呢?”

看来他是准备将那次不成功的分手轻飘飘地揭过了,现在完全就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林井南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能任由一颗心怦然地跳动,她把脸往顾煜程的背上埋,气鼓鼓地想——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赖,又这么让她心动呢。

度过昏天黑地的期末周,就是圣诞节来到。学校放假,林井南跟着母亲和弟弟妹妹前往继父在温哥华的家度假。

大学的假期不过两周,林井南需要提前离开,不巧遇上多伦多暴雪,飞机晚点。她好不容易到达皮尔逊机场,又发现公交停运,出租车也叫不到。

她眼睁睁地看着夜幕四合,打到车的机会更加渺茫,叹了口气,做好了在机场等一夜的准备。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顾煜程应该已经返校,他也买了车,可以来接。

只是, 她一直在麻烦他,他肯定会觉得讨厌吧。

林井南再三犹豫,还是没有落下点击拨号的手,找了一处没人的座位坐下,抱着背包,闭上了眼睛。

脑袋昏昏沉沉,身体明明已经很累了,可就是因为独自一人在外面,无法完全放松,一直没能入睡。

半梦半醒间,手机震动,她下意识接起来,就听到顾煜程着急的声音:“你是不是在机场?”

她没有把行程告诉他,他怎么会知道?林井南心有疑问,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对……”

话音未落,顾煜程就紧接着说:“你等在安全的地方不要乱动,我马上来接你。”

二十分钟后,林井南坐进顾煜程的车,往驾驶座看去,莫名觉得顾煜程情绪不佳。

好像是,有些生气?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机场附近爆发了小规模的帮派斗争,当地的一些新闻机构有发通知。

顾煜程看到后,本来没有当回事,但是突然想到放假前她向他提过一句,准备那天返校,又查到了那天确实有航班,而忽然降落的大雪极有可能将她困在机场,一时间急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开了车往机场赶,快要到的时候,才想起要打电话确认一下她是不是真的在。

时针拨回当下,林井南刚上车,就受到顾煜程的质问:“为什么不早点让我来接?”

“我……怕你觉得麻烦。”她明明也是为他着想,却被他板着脸诘责,一时间感到委屈,下意识偏过头,避开了他投来的目光。

顾煜程看到女孩闪烁的眼神,哪里还说得出重话,只是觉得非常无奈,整个人都像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大狗,梗在心里很久的问题终于还是被他问了出来:“我究竟要怎么才能让你相信,我真的很喜欢你呢?”

這才是他们之间最根本的问题,之前差点分手,归根结底,也逃不开这个问题。

一直以来,林井南都太不自信,也太不相信他,她认为只有她做到力所能及的最好,他才会爱她,所以她不敢告诉他生病的事情,甚至不愿意麻烦他做接送这样的小事。

事实根本就不是她所认为的那样的,真正爱她的人,无论她健康或者疾病,都会继续爱着她的。

这大概也不能怪她,毕竟就算从父母那里,她也没有体会到太多无条件的爱。

但是,灰暗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他会做那个,一直爱她的人。

他只想要她,相信这一点。

夜色已深,风雪也没有减弱的趋势,顾煜程为了安全,开得很慢,有时间向林井南说起过去。

其实早在高中,他就见过她了。

他们曾是一个高中的,虽然她似乎一直都没有意识到。

高中按照选课,实行走班,并没有固定的班级,每逢下课就是浩浩荡荡的几千人脚步匆忙地赶往下一节课的教室。

在这样的情况下,完全忽略一个人本就是非常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当时他父亲的公司还不算有名,他没有光环加身,林井南始终没有意识到他这个人的存在,也是情有可原。

高中招收的学生实在太多,下课时都已是人满为患,午餐时间就更是灾难。林井南不争不抢,也没有朋友帮她占位子,总是不配在食堂里占有一席之地,只能拿个汉堡坐在教学楼后小路边的长椅上慢慢吃。

那条小路并不是必要通道,顾煜程也只有在周三午餐后,去机器人社团的活动教室时才会经过,也就是在某个已然不可追溯的周三,他开始注意到坐在大树下边看书边吃东西的林井南。

一周,两周,三周……他发现她一直皱着眉头。

他情不自禁地想,她怎么可以看上去那么不开心,明明吃东西应该是件让人享受的事情。

如果是他做出来的食物呢?能让她变得开心吗?

他的疑惑无人能解答,但他在高中旁的特殊教育学校里,又一次见到了林井南。

高中对志愿服务有要求,那所特殊教育学校就是服务的目标之一,不过学生能做的事情有限,吵吵闹闹反而打破学校的清净,老校长不太欢迎他们,通常只让他们过来签个名就算他们完成任务。

顾煜程也是被嫌弃的志愿者之一,签名后正要被赶走,不经意间看见林井南。

她坐在教室的窗户边,对着一个聋哑女孩比手势。

她的手语看上去是不太熟练的样子,比了很久,对方才明白她的意思,向她笑起来,他隐约看到她的嘴角也跟着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含蓄的笑。

那一刻,她应该是开心的,即便非常不明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认识,使顾煜程也不由自主地感到快乐,他想靠近她一些,努力让她更开心一点,可是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躲着人,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动物,他怕他的贸然接近会吓到他。

这下他仿佛找到了一个好办法,他开始频繁地去特殊教育学校,终于以诚心感动老院长,得到了一份志愿工作。

原以为终于能和林井南有更多的交集,没想到被安排的任务是打扫操场,根本没有去教室见林井南的机会。

真是失策。

顾煜程把一大堆落叶倒进垃圾桶,懊恼地扯了扯头发。

这是他在十七年的人生中,首次遭遇滑铁卢。

几年过后,会彼此靠近,确实是因为一场意料之外的误会,但顾煜程不能否认自己蓄谋已久。

林井南的情绪很淡,大多时候都像一池无波无澜的冷水,他在少年时代也曾幻想过轰轰烈烈的恋爱,但却对她的平淡完全厌烦不起来,甚至她一皱眉头,他都能心疼一个小时。

真正让他难以忘怀的,是她非常认真地建议他毕业后开一家中式餐厅时的模样。

说来也是讽刺,他从小就热爱烹饪,对计算机毫无热情,但父母始终坚信这是他少不更事,很快就能意识到制作料理只能是闲暇时的消遣,编程才是他的人生职业。

偏偏他在编程方面确实有天赋,优秀的成绩机缘巧合下也成为了父母想法的佐证,和朋友说起当厨师的想法,他们也都一脸“你一定是在和我开玩笑”的表情。

从始至终,只有林井南一个人当了真。

追求一个不被绝大多数人看好的梦想,好比踏上一段充满艰难险阻,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道路,好在是热爱的东西,一个小小的契机,就足以鼓舞心有迷茫的追梦人一次次重新振作,继续勇往直前。

于顾煜程而言,做出能让一个女孩开心起来的食物的愿望,便是这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契机。

多幸运,这个女孩也将他的梦想珍重以待。

在这段关系中,从来都不单单是他一个人在付出,而是他们给予彼此力量。

她这么美好,他怎么能不为她心动。

所以……

“如果你觉得我做的料理不好吃,或者是单纯地吃不下,都要直说,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还有,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我,你的事对我来说都不是麻烦。”

“可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料理,最后只能被倒掉,你不是很伤心吗?”顾煜程如此坦诚,林井南也没有必要继续隐瞒,透露出心中介怀已久的一件事。

“我哪里是心疼料理,我是心疼你啊!”顾煜程真没想到她会误会,语速飞快地解释,“如果你不快点好起来的话,我想到你时不时会这么难受,就会跟着难过……”

他停顿了下,恳求似的说:“就当是为了我,快点好起来吧。我已经抓住你了,在你变好之前,我是不会放手的。”

原来被一个人放在心上,是这样的感觉——

像走在柔软的云朵上,不必畏首畏尾,因为即便摔倒了也会被稳稳接住,绝不可能遍体鳞伤。

林井南急忙转头看向窗外,这是一个没有光亮的夜晚,紧闭的车窗上映出她快速眨眼的样子。

没有办法,不这样做的话,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之前顾煜程表白的时候,她就已经哭过一次了,这次不可以再哭了。

日后回忆起这样温暖的时刻,总不能想到的都是眼泪。

后半程的风雪逐渐减小,几近完全停止,在林井南的宿舍门口分别前,顾煜程拉低她的围巾,低头亲了她一下。

今天他的女朋友是桃子味的,脸颊被寒风吹出了鲜活的红色,在他的注视下害羞得眼神轻颤,睫毛如同翩跹的蝴蝶。

也不知道是因为她刚刚吃了桃子口味的糖果,还是因为他们之间的隔阂终于被完全消弭,好心情也能对味觉产生影响,反正他觉得她今天格外甜。

他突然很想再亲她一口。

后来的某一天,林井南偶然搜到了顾煜程的论坛账号,他的头像是她送的毛绒小熊。

他是个极度不活跃的用户,寥寥几条点赞的帖子,都是关于进食障碍的。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条回答——

“有一个患有进食障碍的女朋友是什么感受?”

“她可能因为吃不到哭,因为吃了哭,因为没吃饱哭,因为吃饱了哭,因为吃早了哭,因为吃晚了哭,甚至还会因为选择太多不知道吃什么而急哭了!”

林井南能想象他敲下这段话时又生气又心疼的神情,看完她也想哭,并且决定请他去吃他最喜欢的火锅。

她难得的仪式感让顾煜程感到惊讶,他问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林井南搖摇头,又在心里默默接了一句:“只是今天我又多喜欢你几分。”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爱能治愈一切,她的进食障碍大约不日便能痊愈。

她最近钟爱甜食,鉴于喜欢是棉花糖味的,她现在最想在吃完火锅走回宿舍的路上,把喜欢一口吃掉,然后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