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的高洁异想

2022-02-13 01:34郑佳菲
雨露风 2022年12期
关键词:虞世南骆宾王

郑佳菲

摘要:虞世南和骆宾王都生活在初唐时期,且两位诗人都作过咏蝉诗,蝉的高洁之质是他们诗里共含的重要意蕴,但他们的诗却呈现出不同的情感表达。本文就初唐的两首咏蝉诗——虞世南的《蝉》和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分析诗人不同的遭遇赋予诗歌不同的思想感情,同时将这两首诗放在诗歌发展的历史上进行分析与探讨。

关键词:咏蝉诗;高洁;虞世南;骆宾王

虞世南和骆宾王都活动于初唐时期,两人的生年前后相差不到百年。虞世南的《蟬》和骆宾王的《在狱咏蝉》皆是初唐的咏蝉佳篇,两首诗同是借由蝉生发情感,但因诗人的社会地位、生平遭遇与性格气质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情感特点。正如施补华所言:“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比兴不同如此。”[1]

一、两首初唐的咏蝉诗

虞世南的《蝉》诗云: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这首诗的前两句写的是蝉的饮食习性和传出的叫声。古代常以冠缨指代仕宦,“垂緌”也就暗示了作者自己身处高位的显宦身份。梧桐树高大,在古诗中象征高洁美好的品格,如《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流”字则点出蝉鸣的特点,如水流般绵长,这个字眼也使原本看不见摸不着的蝉鸣连续不断的特点可视化,让人感受到蝉蓬勃的生命力。诗歌后两句应物而感,是诗人基于前两句描写生发的议论。蝉声远传,往往被认为是凭借风的传播,而诗人却别有论调——无须借谁的力,站得高声音就传得远。这里“居高”指的显然不是指显赫的权势地位,而是上文所说的“饮清露”的高洁,以及立身于梧桐树那攀高的能力。这是作者对蝉内在品格的认可和赞美,也是诗人借蝉来言说自己的清高,“非藉吹嘘而著声誉”。[2]1

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与虞诗相比,别有一番况味。其诗云: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西陆”指秋天,这一时节的蝉已进入生命的尾声,鸣声也愈发凄切。“南冠”代指囚犯,这里也点出诗人在狱中的处境。在寒意渐深的时节,诗人受困狱中,他的“客思”被声嘶力竭的蝉鸣所缠绕,更显凄凉。诗歌五六句描写了秋蝉的生存环境,“露重”“风多”,正是秋天的特点,秋天繁露让蝉难以高飞,它的鸣叫声也淹没于萧瑟的秋风中,无人聆听。更让人觉得愁苦的是,也没有人愿意相信蝉高洁的品格,也没有人替它辨明。诗歌前半部分,书写的是蝉,诗人着重写的是自己听蝉的感受;而后半部分,蝉进退维谷的艰难处境几乎是诗人的自述,尾联的抒情也更像是诗人自我心迹的表明。

二、两首蝉诗的同与异

(一)高洁之质——共同的“蝉意”

蝉的独特习性给人们带来独特的生命感受,因此在文学创作中,蝉被赋予丰富的文化内涵——时序之变、长生之梦、高洁之质等。蝉夏生秋死,生命短暂,因此常常触发人们对人生苦短的慨叹,勾起人们对时光易逝的感伤。庄子语“蟪蛄不知春秋”,可见蝉生命的短暂已被文人留意。寇准“临风忽起悲秋思,独听新蝉第一声”,蝉与时序的变迁的关系被诗人敏感地捕捉,蕴含诗人对时间流逝的体悟,更有悲秋之感。“蝉蜕”被古人视作重获新生,因此蝉寄寓了人们的长生之梦,“蝉蜕”和“蜕蝉”这样的字眼在文学作品中出现,往往也有延年长生、解脱成仙之意。

蝉的食物来源主要是植物的汁液,而古人则大多认为蝉餐风饮露,是品性高洁的象征。《荀子·大略》云:“饮而不食者,蝉也。”又郭璞《释蝉》:“虫之清洁,可贵惟蝉,潜蜕弃秽,饮露恒鲜,万物皆化,人胡不然。”李百药《咏蝉》“清心自饮露,哀响乍吟风”,还有戴叔伦《画蝉》“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这一习性使蝉在古人眼中身体洁净、心性澄明。极简的物质追求背后,必然是更高的精神追求,因此蝉又被人们赋予高洁之志。《屈原列传》:“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历代作家对蝉的寓意不断丰富,为初唐这两首蝉诗的写作奠定了基础。两首诗共同的高尚格调,都建立在蝉被赋予的高洁正直的特质之上。虞诗的蝉,高贵而清高,自尊而清刚,鄙弃世俗污浊。吴烶评虞诗“以蝉比己之清高,非藉人之吹嘘,赋而比也。”[2]1沈德潜品评虞世南的《蝉》说:“咏蝉者每咏其声,此独尊其品格。”[3]刘学锴则认为:“诗的客观意义却超越了自寓,而给人以追求自身品格高尚完美的启示。”[2]2骆诗的蝉,高洁恰逢艰险的世道而有翅难飞,难进易沉。虞诗笔下的蝉因高洁与高贵身份的统一而自傲,骆诗笔下的蝉因高洁与残酷现实的碰撞而愤激。

(二)清高与凄哀——不同的诗歌底色

虞世南笔下清高品行的蝉与他本人如出一辙。4岁那年,虞世南的父亲卒于任上,“世南毁不自丧”,尚还年幼的虞世南就表现出了极大的孝心。三年后,虞世南守丧满却仍过着贫苦的生活,直到他的叔叔虞寄从闽中陈宝应处归来。[4]3969隋炀帝时,虞世南因峭正未得重用,“为七品十年不徙”。其兄世基因佞敏获得君王赏识,妻妾的穿着都堪比王室。[5]而世南仍安贫乐道,不为所动。世南为官,多进献良言,劝诫皇帝省录累囚、俭以修德、薄葬。唐太宗曾经创作了一则宫体诗,要虞世南唱和,虞世南答:“圣作诚工,然体非雅正。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臣恐此诗一传,天下风靡。不敢奉诏。”[4]3972虞世南直言进谏,唐太宗也并未觉得受到冒犯,反而赏赐帛五十匹。虽不似魏征的故事经典,虞世南高尚品行无疑也是唐太宗一面知得失的明镜。

清高的根本除了坚定的人格操守,也得倚仗横溢的才华。《贞观政要》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太宗曾命虞世南书写《列女传》装点屏风,当时没有书在身边,他竟也能行云流水地默写出来而一字不差。虞世南仰慕徐陵,《新唐书》称虞世南“文章婉缛”,这应该也是承袭了徐陵的创作特点,徐也认为虞世南颇有自己的风范。虞世南的书法师从智永。智永是王徽之的后代、王羲之的七世孙,而虞世南最终也成为“初唐书法四大家”之一。

唐太宗赞誉虞世南有此五绝:“一曰德行,二曰忠直,三曰博学,四曰文词,五曰书翰。”[4]3972贤臣遇上了明君,方始得虞世南的才华得以施展,且坚持人格操守的同时得到优厚的礼遇。李世民为秦王时,广罗文士,讨论文献,商略古今,当时号为“十八学士”,虞世南就是其中之一。太宗正式登基后,又迁虞世南为著作郎。贞观十七年,唐太宗为纪念同他一起治理天下的功臣,命閻立本在凌烟阁绘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身画像,其中就有虞世南。虞世南逝世后,唐太宗曾说:“世南于我犹一体,拾遗补缺,无日忘之……今其云亡,石渠、东观中无复人矣!”偶作诗一首,又叹言:“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朕此诗将何所示邪?”[4]3973

唐太宗时,已经处于晚年的虞世南迎来了他人生的巅峰时期。从政治层面而言,此时的虞世南身居高位;从文学成就而言,他流传后世的作品中,大部分产生于这一时期。而就在这一时期,虞世南同样也处于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心,他在政治生活中难免会经历一些尔虞我诈和流言中伤,因此有些学者认为,这是虞世南写出“非是藉秋风”一言的现实背景。

不同于虞世南仕途晚期的辉煌,骆宾王的仕途并不平坦。在道王府时,被问到有什么才能,骆宾王不做回答,可见其孤傲。骆宾王的赋作《萤火赋》:“应节不愆,信也;与物不竞,仁也;逢昏不昧,智也;避日不明,义也;临危不惧,勇也。”也可以看出他性情耿介,注重操守。武后时,骆宾王曾多次上书言事,被贬至临海,怏怏不得志,弃官而去。徐敬业发动叛乱时,骆宾王作《为徐敬业讨武曌檄》,相传武后读至“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一句时,还责备宰相怎可不将此等人才收之麾下。徐敬业兵败,骆宾王从此亡命天涯,不知所踪。闻一多在《宫体诗的自赎》中评价骆宾王“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6]

通常认为《在狱咏蝉》作于高宗仪凤三年,其时担任御史的骆宾王屡次上书谏议,得罪了武则天,被诬陷贪赃入狱。无端受辱,身陷囹圄,注重操守的人被冤入狱,难免无奈与悲愤并举。处境艰难,无人帮助,于是秋蝉的声嘶力竭引发了诗人的共鸣。“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在狱咏蝉》句句写蝉,却句句都似在言说自己。

因此,二诗虽皆为咏蝉,且都从蝉之高洁角度作笔,“各善言蝉之德”,却呈现迥然不同的气象。虞诗中的蝉呈现出“流响出疏桐”的气宇轩昂,而骆诗中的蝉则面临“风多响易沉”的艰难现实;虞诗中的蝉是“居高声自远”的悠游与自信,而骆诗中的蝉则在“露重飞难进”的泥沼里挣扎。虞世南适逢明主,深得唐太宗赏识,在宫廷侍臣中以卓越的文学和孤傲清高的品行才能颇受重视;骆宾王才高位卑,命运多舛,有志难伸的压抑始终萦绕心头,诗中的不平之气自然难以抑制。

三、承前启后的蝉“吟”

在虞世南咏蝉之前的齐梁陈三代已有不少咏蝉诗问世,它们句式整饬,形式华美,虽工于刻画蝉的体态、歌声,或是稍有议论,但寄托不明,更无以洞见诗人的情感。如梁代褚沄的《赋得蝉》:“避雀乔枝里,飞空华殿曲。天寒响屡嘶,日暮声愈促。繁吟如故尽,长韵还相续。饮露非表清,轻身易知足。”王夫之《姜斋诗话》:“咏物诗,齐梁始多有之。其标格高下,犹画之有匠作……裁剪整齐而生意索然,亦匠笔耳。”[7]“汉魏风骨,晋宋莫传”,初唐咏物诗逐渐恢复传统的托物言志的功能,这两首咏蝉诗缘物抒情,在继承前人咏蝉传统的同时又能做到文质并重。

在此之后,盛唐诗人更多着眼于气势更加豪迈的物象,如大鹏、骏马、凤凰,小巧不起眼的蝉并未得盛唐诗人的赏识。偶然为之,“月出碧云断,蝉声秋色来”(李白《秋思二首》),刻画景物一笔带过;“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以蝉略为点缀。到了中唐,司空曙的《新蝉》、白居易的《早蝉》等,这一夏生秋死的昆虫再次带给诗人时序的感伤、生命的思考。及至晚唐,李商隐的《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又成为高洁的化身。诗人陷入牛李党争,在无情宦海中沉浮不自由,与身世凄惨的蝉物我两难分,这与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何尝不是在不同时空而发出的类似的吟唱。

四、结语

无论是蝉意象的演化,还是诗歌与时代交织呈现出的特征,都意味着初唐这两首咏蝉诗的出现有其值得思考的价值。《文心雕龙·明诗》:“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骚人墨客,因不同际遇,对于同样的鸣蝉可以抒发不同的心情,给诗歌带来或高雅或悲抑的不同诗境。

参考文献:

〔1〕王夫之等.清诗话·岘佣说诗[M].北京:中华书局, 1963.

〔2〕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 2013.

〔3〕沈德潜.唐诗别裁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2013.

〔5〕魏征,令狐德棻.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6〕闻一多.闻一多全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

〔7〕王夫之.姜斋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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