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奋战的悲怆者

胡思盼

弗兰克尔说，人所需要的并不是一种没有压力的状态，而是值得为之努力奋斗的目标。在二十世纪的文学作品中，主人公们对美国梦的热衷，即使知道结局会失败，也要奋不顾身扑向自己的目标。悲剧意识贯穿整个西方文明发展史，从古希腊时期的三大悲剧作家到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从二十世纪海明威的硬汉悲剧到《等待戈多》中的现代悲剧情绪，悲剧艺术被推向高峰。战后危机四伏的资本主义社会更是让二十世纪的西方文学蒙上一层悲剧主义面纱，昔日爱默生的超验主义，惠特曼式的自信、豁达和马克·吐温式的诙谐幽默已杳无踪迹，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荒诞派登上舞台，他们书写那个年代带给他们的恐慌和黑暗，战争、死亡、虚无成为他们的主题，美国梦的破灭让悲剧意识笼罩着他们的作品。菲茨杰拉德通过盖茨比揭示美国梦的幻灭和虚无主义，艾伦·金斯伯格用他撕心裂肺的“号叫”表达战后人民的哀怨和不幸。海明威作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人物，经过战争的洗礼，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巨大创伤，将现实生活中的孤寂悲苦转移到作品中；直到后期的《老人与海》，他从战争中觉醒，开始探寻人类的本质和生存之道，探索人类与自然、人类与命运的关系。

1953年，海明威凭借《老人与海》获得普利策奖，1954年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内容简单，文笔简练，讲述一位古巴渔翁桑提亚哥航行八十四天捕到一条马林鱼，由于受到鲨鱼的攻击最终一无所获的故事。桑提亚哥是海明威塑造的“硬汉”形象中勇敢不屈、坚韧不拔的代表。而桑提亚哥面对暴力和死亡，面对不可改变的命运，表现出从容、镇定的意志力，维护了人的尊严和勇气。他的名言“一个男子汉可以被消灭，但是不能被打败”，完美概括了他的性格品质。然而，在这种抗争精神的主旋律之外，我们仍能感受到凄凉的氛围。首先，是从头到尾的孤独给人的压迫感。而桑提亚哥远离社会关系，沉浸在寂寥的茫茫大海中，像是离群索居的“鲁滨孙”。鲁滨孙好歹还有“星期五”陪着他，而桑提亚哥只有对小孩儿无尽的想念。其次是人类知败仍战的信念感。桑提亚哥忍受了八十四天海上的孤独、劳累，拼尽全力但依然两手空空。虽然他对自己的力量充满了自信，为自己的梦想奋力拼搏，但终是以失败告终。通篇的悲剧意识弥漫在整片大海，但桑提亚哥除了富有人类悲剧精神外，同样向我们展示了对待悲剧应有的积极态度。

一、孤独的悲剧意识

“没有一种关系可以消除孤独感。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存在的。”（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人历来是群居动物，需要爱与归属感来获取活下去的力量与勇气。然而，在二十世纪现代西方文学作品中，主人公们似乎失去与社会关系联结的纽带，成了孤立无援的个体。艾略特笔下的普鲁弗洛克，菲茨杰拉德笔下的盖茨比，虽然身处金碧辉煌、热闹非凡的都市，却无法融入社会。存在主义者甚至认为“他人即地狱”，把孤独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老人与海》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别样的孤独，开篇就奠定了孤独的基调，以“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开头，为我们营造了寂寥悲苦的氛围。

首先，桑提亚哥的孤独体现在他的社会关系上。桑提亚哥没有亲人和朋友，唯一可以说得上话的只有小孩儿曼诺林，但曼诺林毕竟只是个孩子，年龄差距是无法跨越的鸿沟。曼诺林可以陪他打鱼，给他送来食物和鱼饵，却难以分享老人的感情世界，进行情感沟通，最后也在父母的要求下离开了老人。他就像沙漠里的海市蜃楼，给老人带来一时慰藉，但终究是镜花水月，甚至放大了桑提亚哥的孤独感，从无到有，从希望变成绝望。在大海上，老人无比想念孩子的到来。书中，桑提亚哥有八次提到“但愿那孩子在这里”，他希望孩子陪他说话，帮他打下手而使他不至于受那么多伤，但他得到的回应只是一片无尽孤独的大海。他渴望有人能够互诉衷肠，他怀念去世的妻子，看到她的照片就勾起难以名状的沉痛，不得已取下照片。桑提亚哥的社会关系一片空白，没有亲人、朋友，终日形单影只。

其次，桑提亚哥的孤独还体现在他的自然关系上。一人航行在大海上，他热爱太阳、月亮和大海，赞美飞鸟和马林鱼。太阳和月亮指引他航行的方向，他庆幸不必像捕杀马林鱼一样将魔爪伸向月亮，他赞美大海的美丽，歌颂马林鱼的伟大。他热爱大自然的一切，但正是在这样一个无比美好的环境中，他的孤独被无限放大。他所爱的一切得不到任何回应，一望无际的大海让在一叶扁舟上的他显得更加渺小。他希望飞鸟能够多停留一会儿陪陪他，但冷漠的飞鸟逗留一会儿就飞走了；他歌颂马林鱼的美丽、伟大，像朋友一样和他交流，但他明白，他是个渔夫，天生就要捕杀它们；他对鲨鱼充满了敬佩，但鲨鱼一直在反抗他，毁掉他的战利品，他不得已和鲨鱼成为敌人。桑提亚哥的眼里满是自然的美好，但这一切又遥不可及，甚至要亲手毁掉这些美好，而孤独正是在这些美好中孕育而生。

最后，桑提亚哥的孤独还体现在他的自我追求上。他即使贫困潦倒，也要捍卫自己的尊严。连饭都吃不上的他不會倚老卖老，不会和游客吹嘘自己的事迹。在别的渔夫都在暗地里嘲笑他捕不到鱼的时候，他也不以为然。遵循自己的生存法则，超然物外的桑提亚哥“想要彻底摆脱物欲，对人之本性的食、色也相应失去兴趣，只求精神上的生存意义”（邹涛《个人主义危机与共同体的崩溃》）。桑提亚哥在航行了八十四天一无所获时，依然相信能捕到鱼，不断向前航行；在体力已比不上年轻状态的时候，他依然坚信能够杀死巨大的马林鱼。他的倔强让他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物理环境的衬托让他的精神世界更加孤独。

孤独的悲剧意识虽萦绕在小说的每一个角落，但“伟大的关系可以突破孤独的障碍，压制它的严厉规则，在不同个体的自我之间架起一座桥梁，跨越对世界的恐惧深渊”（欧文·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桑提亚哥虽然脱离了社会关系，但他与自己建造了和谐共生关系，自我调节，排遣孤独。他对海燕和马林鱼说话，和自己的手对话，坦然接受现实。就如同亚隆说的：“我相信如果我们承认自己的存在是孤独的，并且毅然地面对孤独，我们就能够真正地去爱他人。可如果我们在深不可测的寂寞前为恐惧所征服，我们就不可能真正和他人建立联系。相反，我们会为了力图不在存在的海洋中溺亡，而向他人疯狂地舞动双手。”（欧文·亚隆《存在主义心理治疗》）桑提亚哥承认自己的孤独，尽情地去感受自然的美好，赞叹自然的伟大，享受孤独。

二、知败仍战的悲剧意识

世上不乏成功人士，但多的是拼尽全力依然一无所有的失败者。在《老人与海》中，真正的悲剧意识便是历经苦难但依然与自己的梦想失之交臂，明知前路毫无希望，但依然坚定地走自己的路，向着没有结果的目标前进。“生命是悲剧，悲剧又是持续不断的争斗，而斗争没有胜利，也没有胜利的希望。”（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桑提亚哥或许在捕到马林鱼的那一刻，就预想到血腥味将让马林鱼的躯体沦为鲨鱼的猎物。他与鲨鱼的对抗不过是徒然无功，即便如此，他也要奋力一搏，证明自己的伟大，证明生命的伟大。萨特说：“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使本质成为可能。”人按照他自由选择的理想、设计的计划，超越他自身而趋向未来。因而，人的本质、人的意义、人的价值是由人的一系列计划、选择和行动所构成的；人的存在也就在于他不断地设计、谋划、创造自己的行动。重要的是人自己的选择，也就是选择存在的状态，是做懦夫还是做英雄。桑提亚哥坚定地选择了后者，选择孤身一人面对大海，挑战大自然，挑战命运，挑战自己，挑战注定失败的结局。“在桑提亚哥这里，捕鱼不是营生，而是竞技，不是创造财富，而是维护尊严。”（邹涛《个人主义危机与共同体的崩溃》）

桑提亚哥与大自然、马林鱼和鲨鱼抗争到底，历经磨难。他独自一人在茫茫的大海上跟大马林鱼搏斗了三天三夜，他吃生鱼，喝凉水，把自己的手和背弄得满是伤痕，靠着顽强的毅力和超人的意志力终于捕到了马林鱼。在和马林鱼的斗争中，他一再强调渔夫“是专门吃这一行饭的，不管他怎样伟大，怎样光荣”， 他都会杀死它的。在脸上流血，手抽筋，身体极度疲劳的情况下，他要证实“人有多大能力，人能够忍受多少痛苦”；他要证实自己是个“不寻常的老头儿”。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得到的“冠军”称号，想起了了不起的球员迪马吉奥，他梦到了象征着力量和征服的狮子，这一切给了他力量和勇气。终于，他取得了胜利。海上的航行让年老的桑提亚哥体力严重透支，带的食物也不够，饱受饥饿之困，加上无人说话，精神上也无比思念小孩儿的陪伴。在他捕杀马林鱼的时候，已用尽了全部力气，而在归途路上，他又一次面临严峻的考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袭来，势要尝到这鲜美的肥肉。为了保住马林鱼，他先是打断鱼叉，又打断绑着刀子的桨，接着打断了棍子，最后连舵也打没了。鲨鱼被打退了，马林鱼也空剩一副骨架。他通过顽强的斗志保存了人的尊严和风度，也印证了他的那句名言：“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男子汉可以被消灭，但是不能被打败。”

桑提亚哥与命运、自己搏斗。面对着年纪衰老、孤独无助的悲凉境地，桑提亚哥没有倒下去，而是毅然在荒诞的世界和无情的生活中坚持自我，百折不挠、斗争到底。面对八十四天的捕鱼经历却一无所获的结局，桑提亚哥毅然决然继续到更远的深海去捕鱼。他说鱼的选择就是“留在辽远的黑暗的深水里，没有罗网陷阱和欺詐的地方”。他的选择，就是“挑选到人迹不到的地方去找到它”。如果他不出海，那么他的生活就无意义，他的生存也就变得虚无了。可如果他出海，就会面临巨大的考验，衰老的躯体已无法支撑他长时间的日晒雨淋，更何况还要与三个青壮年才能勉强制服的马林鱼和一群凶猛的鲨鱼搏斗，但他义无反顾，阔步向前。“因为不幸的人，当他们在不幸时，他们仍然能够保持他们的正常状态。当他们努力坚持他们的存在的时候，他们宁可选择不幸，也不愿意选择不存在。他们还宁愿是他们自己，而不愿成为没有经受苦难的人。”（乌纳穆诺《生命的悲剧意识》）对桑提亚哥而言，比起证明生命的伟大，捕鱼的苦难不值一提。他在重压下保持了自己的尊严，把人的生存的信念和勇气发挥到极致。他不屈服于肉体的疼痛，不甘心于生命的衰老，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天生是个渔夫”，生来就是要捕鱼的。

桑提亚哥是海明威的缩影，他们都在荒诞虚无的世界中面对巨大的孤独与苦难。揭开桑提亚哥“硬汉”精神的面纱，我们可以看到冰山下隐藏的“硬汉”悲剧精神：沉寂在茫茫大海中忍受着无边无尽的孤独，体力不支的状态下忍受着身体的疼痛与大自然搏斗，怀抱着没有胜利的希望。有人说，人类并非生来便是某一类人，而是自我选择成为某一类人，他们自由的选择自己的存在之路，也应该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桑提亚哥选择了孤独，也选择了抗争，但他并没有选择一味地沉寂在海明威的悲剧意识中。桑提亚哥在选择孤独的同时也选择了自由，在深海处尽情释放自己的心情；桑提亚哥选择了抗争，忍受旅途中的苦难，同时也选择了梦想，选择了追梦路上的兴奋、信心与勇气。他是孤军奋战的悲怆者，同时也是逐梦路上的勇士。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存在的，总会遇到各种艰难险阻，但只要怀有信心与希望，勇于抗争，享受过程，失败并不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