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鸣
一夜飞雪,天大寒,我拥着毳衣炉火,去寻山间的白鹿。传闻这白鹿只在天地寂寂一片肃杀时才会出现,带着破开天地一切冰冷而来。“白鹿出,盛世开。”连街坊的黄口小儿都会如此唱道。
慢慢行了几日,就到了一条江边,江这边是我,江对面是遮天蔽日的连绵山峭,一时望不到头,又无舟楫渡河。眼见天越来越阴,怕又是一夜风雪,便只能回客栈歇息再做权宜之计。
夜深了,许是房间年久失修,窗户竟被屋外呼啸的北风破开。我无奈,只能唤来楼下当值的小伙计。站在窗边,看着被风吹乱的江水,突然在天与云与雪之中,在上下一片茫茫之中,看到了一点儿火光,随着风起伏。
我大惊,这么寒的夜,是谁还在外游荡未曾归家?仔细一看,竟是渔火,就在肃杀的夜里,流露出那么几丝“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倔强意味。
我不由得心生疑惑,正好小伙计来修缮窗户,我便随口问这渔船是谁家的,为何大雪夜仍在外漂泊。小伙计只说:“先生有所不知,这渔船是个老头儿的,平日里这老渔翁吃住在船上,并不与人来往,大雪天还在垂钓,是个怪人。”
我有些冒昧地追问:“可有家人?”小伙计回:“未曾见过,他在此处已经有了许久年数了,许是没有家人。”一番交流后,窗户也简单修缮完成,我给了小伙计一些铜板,便沉沉睡去。
梦里仍是大雪。一只白鹿轻盈地落到这只渔船的船头,然后消失不见,只剩天地间一点儿渔火,闪着盈盈的光。醒来天已大亮。积雪深厚,极目远眺,竟无一人。那只渔船离客栈更远了一些,念及昨夜的梦,心下一动,便急忙去追,或许他可载我渡河。
说来也怪,我越追,船越远,而那渔火却不近不远地亮着。脚下积雪越厚,深一脚浅一脚,走不快。我心下急切,一时不慎竟摔倒在雪里,眼看船消失不见,情急之下大声呼唤起来:“先生,先生,先生!等一等晚辈!”
船停了。
我大喜,顾不得狼狈,急忙站起身往前大步走去,未曾留意到身边已是白茫茫一片,人迹踪灭。等走到船的附近,看见一个老渔翁头戴蓑笠,坐在船头垂钓,手边一个正沸的茶炉,除此之外,未见他物。
“船舍简陋,无处使先生安身。先生有何要问,问完便回吧。”老渔翁静静地开口,也未曾回头看我一眼。雪似乎小了些,但仍是一片山,一系舟。
“老人家为何大雪天仍在垂钓?”我静默一瞬,终是开口询问。一时间天地无声,只有茶炉正沸。“无他,钓寒江雪尔。”老渔翁答道。
好一个“钓寒江雪”,我心里惊奇。“那老人家为何不肯上岸?”“‘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无利,自然不用熙熙攘攘。另外,后生来此处找我这老朽,怕是有利要图吧?”我一时哑口无言,也无法开口求他载我过河。“后生可畏,但说无妨。”老渔翁言语里带了些笑意。“不瞒老人家说,我来此处是寻白鹿。听闻白鹿于此处山林出现过,但苦于无舟楫渡河,大雪天里只有您一人还在垂钓,所以冒失地前来恳请您可否载我渡河。”我思量许久,如是开口道。
“后生,白鹿出入于此处青崖间,你有了舟楫,却依旧无处寻得白鹿。我晓得你为何寻这方白鹿,白鹿出,盛世来。盛世是人为,而非一方白鹿便可拥的。天下白鹿万万千千,这片山里就有数以百计的白鹿,你诚然不会将这片山里的白鹿都带回京都!”老渔翁笑声更大了一些。
我一时面红耳赤,也想不到辩驳的语句。
“后生,你是儒生,自然明白求仁得仁。天下局势未定,何必求这虚无缥缈一事?我即使年迈,且耳花眼晕,却也记得壮年时求取功成名就,曾上马击反贼,下马草军书。你且弱冠,更应该立得大志而非蹉跎岁月。”
“类白鹿尔等鬼神之说犹不可信,事在人为。我已残年,事了拂衣去,来此边陲之地度余年,你且快快回去,休要再来。”说罢,便船行渐远。只有唱的歌不轻不重地传来,带着一点儿希冀的灯火。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忽而雪骤,状若柳絮因风起。我险些被雪迷了眼,便速速回到客栈,一时体乏,倒头便睡。
醒来不知几时,唤来小伙计便问“几时了”,小伙计只答“先生休息了一夜,并未多眠”。我一愣,接着看向了窗户,丝毫未有修繕的模样,又结结巴巴地问:“这,昨日可是有个渔翁在外垂钓?”
小伙计笑出声:“先生怕不是睡昏了?这寒冬腊月,河都封了,哪儿还有渔翁打鱼?况且这边陲之地,千里不现鸟,万里不见人,打鱼卖给谁?”
我晕晕乎乎地让伙计去准备些小粥。这是一场梦?我突然又想起来那老渔翁说的“后生,求仁得仁!快快回去,莫要再来!”犹如一道惊雷,我睁开眼,决定回去。
“哎,先生,您要的粥!”小伙计追在后面喊。
“不用了!”我骑上马,朝着京都赶回去。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纵然九死仍有不悔。
后记:
此篇纪念柳宗元先生。柳宗元,世人称“河东先生”,这篇就是先生年轻时与老年时的一场时空里的对话。先生纵然在暮年心灰意懒,但心里仍然有着报国安天下的愿望。他希望千千万万的后生们,可以求仁得仁,朝着心中的志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