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迪江 唐雪
(1.郑州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2.广西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柳州 545006)
20世纪末以来,以翻译关联论、认知翻译学和体认翻译学的三大汇聚为特征的认知研究新形态,正塑造着翻译认知的思维方式并揭示着翻译过程的运行规律,并越来越渗入到翻译学科的体系建构与翻译理论的多元化诠释之中。由认知研究催生的新观念不仅引导着翻译学界对翻译与现实、认知、语言乃至世界的新理解,也不断突破翻译学界对翻译的本质、过程、机制与路径的传统阐释框架。三大汇聚中形成的最具连续性与交叉性的“关联-认知-体认”观念归根结底就是探究翻译的心智过程与运行机制的认知范式。广泛意义上的认知范式就是认知科学主流理论与观念的总体框架,它是一个涉及哲学、语言学、心理学、人类学、生态学、心智哲学、神经科学等相关认知观念的研究模式,是指认知科学在人类心智活动的研究过程中形成的一套基本的认知模式和方法论规范,是认知科学学术团体自觉遵循的行为规范与基本路径。作为认知科学观点与理论创新的根基,认知范式在翻译学领域中的应用不断渗透与拓展,其世界观、认识论和方法论摆脱了传统翻译研究的局限性思维,旨在揭示翻译研究的具身认知、情感认知、社会认知与文化认知等多重机制,推动了翻译研究的认识论嬗变,引发了翻译学界众多学者的广泛关注与重视。翻译研究的持续多元化与深入探究自然而然地嵌入跨学科性……认知科学的引入是极其重要的(Ferreira et al.,2015:7)。因此,推进与探索翻译研究与认知范式交叉融合的实践途径,无疑是翻译学界在探究翻译认知的过程中需要自觉担当的学术责任,也是推动翻译研究“认知范式”创建的根本要求。本文正是基于对翻译认知研究中发生变迁的反思,聚焦于翻译研究中最为活跃、最为丰富、涉足最深的翻译关联论、认知翻译学与体认翻译学三大汇聚区域,呈现一个阐明“关联-认知-体认”连续性论题的发展轮廓,同时揭示它们面对的理论困境以及解决问题的可能途径,进而提出一种整体论的体认主义立场。
翻译研究最初的理论构想实际上是建立一门科学化、学科化、区别于现代语言学的独立学科,这种理论构想在霍姆斯(Holmes,1972)的“翻译研究的名与实”中获得较为全面系统的阐释与说明,被普遍认为是“学科的创建宣言”(Gentzler, 2001:93)。它确立了翻译学科谱系的三大范畴:(1)理论翻译学,建立解释和预测这些现象的普遍规则;(2)描述翻译学,描写经验世界中表现为翻译行为和翻译过程的各种现象;(3)应用翻译学,在翻译实践中,使用由第一、二个范畴衍生出翻译研究的信息(Toury,1995/2012:4)。其中,描述翻译学的过程导向研究关注的是翻译过程,涉及的是翻译主体的心智活动与认知机制,包括意识突显、逻辑推理、问题求解、行为感知、信息加工以及心理表征的综合研究,这种综合研究促使翻译研究形成一种探讨翻译过程涉及的感知、认知、推理、决策等心智活动的心理翻译学。目前,心理翻译学在翻译学领域涉及更多的是翻译认知研究,它涉及翻译关联论、认知翻译学与体认翻译学,侧重于翻译过程的认知研究,形成独特的“关联-认知-体认”连续性论题,总体上就是对翻译现象与翻译过程提供一种认知范式的解释与说明。
翻译认知研究的第一条路径是20世纪后期以斯波伯与威尔逊(Sperber et al., 1986)的关联理论为基础而产生的翻译关联论。它的基础假设是以关联为核心的心智推理理论,判定翻译行为是以认知关联为基本单元的生成与转换的明示-推理过程,因而翻译研究的范畴是心智官能,而不是纯粹的文本。翻译家格特(Gutt,1991/2014)将翻译视为一种寻找认知关联的交际活动。认知关联就成为驱动一切翻译行为的内在力量,也是翻译行为沟通现实世界的心理表征。格特(Gutt, 1991/2014:25)用“语义表征”来指称“心理表征”,即心智的语言模块输出。唯有寻找到心理表征与翻译行为之间的内在关联,才能建构起一种说明翻译的关联机制。就此而言,翻译研究最重要的是确定具有关联性的心理表征对翻译行为的决定性作用,而关联性是架起翻译行为与心理表征的桥梁。
进入21世纪以来,关联理论的翻译观得到进一步深化,强调“它能以关联性抓住翻译问题的本质特征,具有翻译的本体论意义,对指导翻译实践和翻译批评也有着积极的意义”(赵彦春,2003:121)。随后,赵彦春(2005:97)以关联理论为基础,进一步完善关联理论的翻译观,提出翻译学归结论,将“关联”提升到本体论的地位进行界定与诠释,其基本主张包含:(1)翻译行为必须具有关联性,否则作为交际的翻译行为必然是失败的,因此“关联”是翻译的第一原则;(2)翻译是一个对源语(语内或语际)进行阐释的明示-推理过程,译者要根据交际者的意图和受体的期待进行取舍,译文的质量取决于相关因素间的趋同度。在明示-推理过程中,只有找到原文与译文之间的最佳关联,才能建立起一种解释与说明翻译的普遍原理。由此,关联才是真正架起认知世界与现实世界、原文与译文之间的沟通桥梁。
纵观翻译研究的发展过程,从1972年霍姆斯翻译学科基本构想中描述翻译学的过程取向研究,到1991年格特认为管辖翻译的基本原则是关联,可以说,从过程取向到关联原则跨出了关键一步,使之成为翻译研究的认知范式的雏形。2005年赵彦春对关联理论与翻译研究进一步深化并建构一个全面、系统的翻译学归结论,将认知关联归结为翻译行为的本体,这是从认知视角考察翻译过程的进一步显现。目前,翻译关联论的最大问题就是关于认知关联的规范性问题。倘若假定认知关联就是遵从关联原则对心理表征进行审视,表征的内容如何确定?倘若翻译行为都是关联性的,那么规范性又如何在心理表征中获得体现呢?如何体现出心理因果律所支配的翻译行为呢?回归到翻译实践,它也忽略了翻译活动的规范性问题。从知识论的角度来看,翻译认知不是基于关联表征的行为,而是基于知识表征的引导而采取理性的行为。如此,翻译认知者需要在获得了翻译概念化知识的前提下对翻译认知系统内的信息进行概念整合,对翻译进行理性控制,才可能采取正确的行为。如果接受认知关联是翻译行为的根本驱动力,那么它引起的争论的问题就是:能否依赖翻译知识为翻译认知作出清晰的界限呢?这就存在着认知关联的客观性问题。
翻译认知研究的第二条路径是衍生于认知语言学理论的认知翻译学。从问题求解来看,认知翻译学就是为了解决翻译关联论的客观性问题产生的。认知翻译学作为一个正式术语率先由西班牙翻译学家穆尼兹(Muñoz,2010:169)提出,它关注的是翻译与认知的融合研究,强调认知是认识与理解翻译行为的思维方式。“认知必然拥有一些东西的聚类,它们共享的基本特征是基于表征的行为。”(Pylyshyn,1984:xi-xii)不管是始发语的理解还是目的语的产出,都要受到心理表征的制约,可以说是认知的制约(吴义诚,2010:55)。因此,所谓认知翻译学,就是要解释与说明表征翻译行为的主体具备何种翻译知识、拥有何种翻译目的以及何种特性的翻译行为,即翻译主体拥有什么样的心理表征。
在国内翻译学界,认知翻译学最初来源于认知语言学家王寅(2005:17)基于认知语言学的“现实-认知-语言”原则提出的翻译认知观:“翻译是一种认知活动,是以现实体验为背景的认知主体所参与的多重互动为认知基础的,译者在透彻理解源语言语篇所表达出的各类意义的基础上,尽量将其在目标语言中映射转述出来,在译文中应着力勾画出作者所欲描写的现实世界和认知世界。”作为一种认知活动,翻译具有体验性、互动性、创造性、语篇性、和谐性与世界间性(现实世界与认知世界的间性)。一方面,翻译的体验性是翻译主体基于自身的认知、概念、意义、推理、理解和语言对客观世界的感知和经验的结果;另一方面,翻译的世界间性要求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充分考虑译出原作所欲表达的现实世界与认知世界,这就从根本上解决翻译关联论的规范性与客观性问题。随后,王寅(2012:17)拓展了翻译的认知观,将认知翻译学称为“认知翻译研究”;后来,王寅(2013:52)将认知语言学中的识解机制引入翻译研究,探讨认知过程与翻译过程的内在关联,以突显、辖域、背景、视角与详略度为识解机制探究翻译过程,进而正式将“认知翻译学”描写为“如何在译入语中识解原作者在原作品中的原意图”,且运用认知语言学所提出的用以解释语言表达主观性的“识解机制”,从认知角度来简析翻译中的常见方法,以期能为翻译过程研究提供一个更为具体的新思路。从广泛意义上说,认知翻译学是翻译学的一种新范式,是在认知科学的框架下研究翻译理论、翻译实践以及翻译现象的相关问题(文旭,2018:112)。在认知翻译学的推动下,翻译概念由翻译关联论的“一种关联活动”转变为“一种认知活动”,而翻译作为一种认知活动的内涵也随着研究的深入发展得到进一步的深化与拓展,例如,“翻译是一个具有原型属性的概念范畴,是一项以范畴转换为基础的认知活动”(文旭 等,2020:2)。
“认知翻译学是认知语言学和翻译相结合的全新研究范式。”(吴淑琼 等,2020:119)它将认知视为研究的本体,强调认知的交互性、表征性、抽象性等特征,把范畴化理论、识解理论、隐喻理论、概念整合理论等融入翻译研究之中,所涉及的识解、注意、突显、视角、图式、隐喻、转喻、参照点等概念成了解释与说明翻译过程、现象与本质的认知方式,从而揭示翻译的认知机制与心智活动,拓展了翻译研究的边界与视界。尽管运用了认知语言学的各种概念、方法、手段来研究翻译,认知翻译学的主流进路并没有产生出公认的研究方案。翻译学界意识到,认知概念与翻译过程联系最为直接的问题变成相对杂乱的难题,认知与翻译的关系似乎变成了认知语言学的附属,对认知的理解和对翻译现象的说明之间的认识论鸿沟仍然难以获得真正解决,这就成了当前认知翻译学研究的理论困境。
翻译认知研究中最新的路径当属王寅(2021:43)提出具有本土化特征的体认翻译学(Embodied-Cognitive Translatology),它旨在凸显核心词“体认”在翻译研究中的本体地位,实质上就是意欲以体认为认识方式解决认知翻译学研究的理论困境。体认分析的出发点不应该是孤立的认知主体,而是一个包含互动体验的“体”与认知加工的“认”构成的复杂系统;“体”与“认”形成了一种认识与理解翻译的结构耦合,它们在结构耦合的驱动中彼此塑造着翻译的生成。体认翻译学将翻译描写为:“翻译是一种基于多重互动的体认活动,译者在透彻理解原文语篇所表达的有关现实世界和认知世界中各类意义的基础上,运用多种体认方式(如感觉知觉、意象图式、范畴化、概念化、认知模型、隐转喻、概念整合、识解、像似性等)将这些意义映射进译入语,基于创造性模仿机制将这些意义建构和转述出来。”(王寅,2021:46)从概念来源来看,体认翻译学来源于并又超越于认知翻译学,强调翻译的体认性,认为译文之“同”来源于“体”,“异”归因于“认”。“前者是后者的基础,没有‘体’就没有‘认’;后者是前者的升华,没有‘认’而只有‘体’也形不成人的心智和语言,人便会无异于动物。”(王寅,2014:63)概而言之,体认翻译学强调翻译是一种体认活动,认为翻译之“同”皆因较为客观的“互动体验”所致,翻译之“异”则产生自较为主观的“认知加工”(王寅,2020:750)。以此为切入点,翻译概念就由认知翻译学的“一种认知活动”转变为体认翻译学的“一种体认活动”,其思想内涵获得了进一步的丰富与拓展,而“体认”就是一个比“关联”“认知”更具体、更综合、更普遍的描述。通过翻译概念的体认分析,体认翻译学认为意向性、目的性、认知、体认、感知、隐喻、概念、范畴化等心智范畴的属性是外在于“体”而内在于“认”的。面对翻译关联论与认知翻译学面临的难题,体认翻译学不仅能从“体”的视角解决翻译关联论的规范性、客观性问题而且能从“认”的视角去揭示翻译的创造性与能动性,更为重要的是能从多元化的理论层面上解决认知翻译学存在着附属于认知语言学的问题,以及对认知理解和对翻译现象说明之间的认识论鸿沟问题。
从理论建构来看,无论是将认知语言学修补为体认语言学,还是将认知翻译学修补为体认翻译学,体认翻译学都离不开认知语言学,因为认知语言学是体认翻译学的根源。如何认识与理解认知语言学的基础性理论成为体认翻译学反思的根本性问题。李德凤教授指出:“认知语言学可以为‘翻译过程研究’提供理论支撑……我们去研究它的翻译认知过程,可以借用认知语言学的理论,但它是众多可与‘翻译过程研究’结合的理论之一,还有很多理论可以和‘翻译过程研究’相结合,包括神经科学、认知科学、心理语言学的理论,甚至文化学的理论。”(徐然 等,2020:73)进而言之,如何引入神经科学、认知科学、心理学等相关理论来探讨翻译过程与翻译认知,成为建基于认知语言学之上的体认翻译学需要考虑的关键问题。从认识语言学探讨翻译的心智活动与认知本质的初衷考虑,我们看到,尽管在理论建构方面将马列主义唯物论、语言哲学、体认语言学、体验哲学、后现代哲学与认知科学等理论引入翻译研究进而强调体认的本体地位,以及在实践应用方面将映射、创仿、概念整合等作为体认的具体认知方式等方面都取得很大的成就,但作为“体认”最显著特征的“具身性”等相关概念,如何呈现于体认翻译学,如何超越“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理论话语体系,这都是目前体认翻译学面临的理论困境。正如王寅(2021:49)所说,“体认翻译学犹如一个初生婴儿,有待哺育与关怀”。
如果以关联理论作为翻译认知路径的起点,可以说,翻译研究的认知范式经历了认知翻译学与体认翻译学并走过30年不平凡的历程。30年的历程见证了翻译研究与认知范式的交叉融合:其一,揭示翻译的心智活动与认知机制;其二,说明翻译过程及其行为的体认机制。这两大观点的交织已经广泛地渗透到翻译研究“认知范式”的理论基础之中,这不仅超出了翻译学科内部问题域和理论解释范围,触及对认知范式做出的整体反思,而且体现为翻译研究“认知范式”的多维度建构。从翻译学发展的角度来看,面对日益丰富的研究主题和研究方法的多元化,翻译学界逐渐形成一种认知范式的学术共同体,真正推进翻译研究“认知范式”的整体建构并积极反馈认知范式产生的综合效应。这种综合效应一方面体现了“具身认知”为体认翻译学提供的思想资源,强调体认性与具身性的本质关联;另一方面预示着一种整体论的体认主义立场的出现。
进入21世纪后,以翻译关联论为核心的认知范式逐渐显示其理论在解释客观性与规范性方面的局限,成为翻译学界求解的问题以及推进认知范式创建需要面对的难题。国内外一批学者创建了以认知语言学为理论基础、以认知观念为理论特征的认知翻译学。翻译作为一种认知活动的观点,逐渐获得翻译学界的关注与认可。同时,翻译学界对翻译认知的理解逐步演变,范围越来越宽泛,这加剧了对认知的理解与对翻译现象的说明之间的认识论鸿沟。为解决目前存在的问题,体认翻译学应运而生,它将翻译视为一种体认活动,强调翻译过程的体认机制,关注翻译过程的“体”与“认”的辩证关系,以此诠释翻译之“同”与“异”,从而揭示翻译的体认性特征。事实上,体认翻译学除了吸收认知语言学及衍生而来的认知翻译学外,还继承与融合了辩证唯物论、体验哲学与认知科学的相关思想,其理论构想就是试图以认知语言学、辩证唯物论、体验哲学与认知科学为理论基础,对翻译本质进行体认性的大一统说明,进而打通翻译学与辩证唯物论、语言学、语言哲学、体验哲学、后现代哲学、认知科学等理论之间的通道。因此,对翻译本质的体认性分析是综合性、整体性的。如果不立足于内在与体验的体认性观点,那么就无法对翻译现象作出特有的认知分析,因为从一个非体认性的立场来看,翻译不过是一系列纯粹的语言转换活动,对于这些活动没有与之相应的体认性观念——没有“体”,也没有“认”,因而也就没有翻译的客观性与主观性,没有理性与感性,没有必然性与或然性,没有确定性与创造性。没有体认性,翻译就失去了具身认知意义上的生命力。这就意味着,翻译的本质预示着体认性的另一种表达:具身性。将翻译视为一种特殊的具身性与情景性认知活动是翻译认知维度的新研究趋向(Alves et al.,2017:549)。
根本而言,体认翻译学中的“体认性”与认知科学中的“具身性”具有内在的关联性契合。为了更为深入地理解翻译本质,以体认性观念为理论特征的体认翻译学需要引入具身性观念,并对狭义的具身性(涉身性)与广义的具身性进行深入的探讨,以丰富与拓展体认翻译学的理论体系及其解释力。刘晓力(2020:32)曾对狭义的涉身性与广义的涉身性做出了明确的区分:“狭义的涉身性观念着重强调身体对于认知具有的奠基性意义,特别是说明有机体的多模态感知运动对于认知所具有的核心地位;广义的涉身性观念是在此基础上强调阐释认知的基本单元应当是大脑-身体-环境的耦合体,其理论目标是说明认知主体如何参与不同情境并以何种特殊方式与环境进行积极主动的交互。”对于体认翻译学来说,探究体认性就意味着离不开对具身性的研究,对具身性的研究意味着离不开对“具身认知、嵌入认知、延展认知与生成认知”(Gallagher,2005:17)进行探讨。目前,具身性观念正引起翻译学界的极大关注,渗透并扩张于当代翻译研究之中,逐渐形成了独具一格的具身认知范式。仲伟合等(2015:70)认为,“具身认知强调人类认知的具身性与情境(适应)性以及完型心理之特征,那么具身性翻译认知研究之思维强调译者认知心理的具身性、系统层次性与系统融合性特征”;穆尼兹(Muñoz,2017:560)指出:“认知翻译研究的趋向是计算翻译学与认知翻译学,前者关注认知主义与信息处理方法,后者侧重具身认知、嵌入认知、延展认知、生成认知。”就翻译研究而言,不论是嵌入认知还是延展认知,抑或是生成认知,它们实际上都是衍生于具身性观念对翻译认知不同方面的具体说明。
如果建立在认知范式的基础上,翻译关联论、认知翻译学与体认翻译学都有自身内在的理论困境。摆脱这种困境,一方面需要引入具身性观念,将具身认知、嵌入认知、延展认知与生成认知的新观念融入翻译研究之中,形成更具包容性与开放性的体认性观念;另一方面需要强调“体”与“认”的辩证关系,倡导翻译之“同”与翻译之“异”的视域融合,借鉴广义具身认知提供的思想资源对翻译本质进行更深层次的理解:其一,翻译不仅仅是一种认知活动,更是一种体认活动,而且是分布在整个现实-认知-语言之中的生成过程;其二,翻译不是预先给定的,而是通过翻译体认、翻译行为与翻译环境互动而动态建构的;其三,对翻译过程的理解必须重视具身认知对翻译行为产生的影响,不能单纯将其视为一种简单的语言转换活动;其四,复杂的翻译认知功能不仅奠基于感觉、知觉、识解、推理、概念化等之间的耦合作用,还依赖于翻译主体的意向性、情感、自主性与主体间性多方面的协调。
当体认翻译学与具身认知发生视域融合时,一个更清晰、更有力的结果是:体认翻译学需要建构自身内在的体认性观点,它涉及的是具身体认、嵌入体认、延展体认与生成体认,进而将它们概括为广义体认性研究论域的核心内容。换而言之,体认性在翻译研究中成为一种包容性的、独特的翻译概念,并预示着一种新的体认主义立场的出现,而具身体认、嵌入体认、延展体认与生成体认会在翻译研究的体认主义立场中将获得进一步深入的诠释与说明。与仅仅关注关联性的翻译关联论与只关注心智活动的认知翻译学的解释不同,这种体认主义更推崇辩证唯物论与认知科学共质下“体”(互动体验)与“认”(认知加工)的辩证关系,以“体”诠释翻译之“同”(模仿性),以“认”来诠释翻译之“异”(创造性),认为只有将“体”与“认”的“连续性整合运作”才能真正揭示翻译过程与翻译认知的体认性本质。
体认主义立场的出现使得“体”与“认”这个现象在翻译研究中变得异常醒目,这也是翻译主体在翻译过程中始终面临的最大张力与底线;为了揭示翻译的本质,翻译主体必须从“体”与“认”的双重逻辑中“以身作则”为翻译“操心”,翻译就是一项充满具身性的“操心”行为。因此,翻译主体就是一种具身主体,而翻译是一种以体认为导向的具身行为。一方面,体认依赖于翻译经验的,这种翻译经验来自身体对翻译的体验;另一方面,翻译所进行的各种体验内含在一个更广泛的心理、文化和社会的语境中。也就是说,翻译的一切秘密必须到具身认知的体认性中去寻找,翻译本质上是一个具身的动态系统,它不仅是一个体认过程,而且是一个具身认知的建构过程。依此而言,认知翻译学的认知性观念不足以使人们充分理解翻译的本质,还需要引入体认语言学中的“体”以突显“现实-认知-语言”的互动体验观,考虑翻译主体的身体过程、情感过程以及对与此相关的现实世界之间的体认方式。这就必须借鉴体验哲学与认知科学的思想,建立一种更具包容性的体认主义整合方案。这种方案将体认源于心智、身体与现实世界交互作用的生成过程,将体认主体的翻译活动作为塑造我们的翻译系统以及我们体认这个世界方式的过程,翻译认知就是翻译主体参与主体间的、语言的、社会的和文化的体认过程。可见,理解翻译既需要研究“具身体认”“嵌入体认”“延展体认”“生成体认”,又需要探究认知语言学、体认语言学、体验哲学等学科为翻译研究提供的多元主题,包括探讨“现实-认知-语言”与世界的关系,以及如何从体认的视角研究原文与译文之间互动性更为丰富的主题。
更确切地说,我们基于体认翻译学之上提出一种“整体论的体认主义立场”,就是主张对翻译与认知的融合研究从单纯的认知、或仅停留在概念移植的分析转向尊重翻译复杂性、借鉴认知科学的具身性观念,建立一种整体论的体认主义进路。“整体论的”是指,体认主义所强调的“体”与“认”具有兼容性与辩证性,既倡导翻译之“体”的“同中存异”也分享翻译之“认”的“异中求同”的辩证观念,正确处理翻译的感性与理性、主观性与客观性的内在统一。从体认主义立场来看,翻译必然是矛盾的,其逻辑又是辩证的:翻译绝不是语言学范式意义上单纯的A=A的对等逻辑,而是一种“体”意义上的A=A、同时又是“认”意义上的A≠A的辩证逻辑。当翻译要成为一个与“互动体验”的现实世界(体)区别开来的统一体时,它又因为翻译主体的具身认知(认)而必须与现实世界接触;当翻译要从语言转换的客观性与确定性中解放出来而获得“认”的主观性与生成性时,它又必须需要现实世界的“体”来重新构成它的客观性与确定性;当翻译通过“体”的方式来谋求与现实世界接触时,它又不得不面临被现实世界侵蚀的危险;当翻译通过“认”的方式来获得了相对于它自身的主观性与或然性时,它又必须因在异域中获得“来世生命”而受到现实世界的“体”之客观性与必然性的辖制。概而言之,当站在“体”的视角观察翻译时,呈现出来的是一系列特殊的翻译行为与具身活动的客观现象而指向翻译的客观性、确定性与必然性;当站在“认”的视角观察翻译时,呈现出来的是一系列主观现象而指向翻译的主观性、创造性与或然性。因此,翻译必须在“体”与“认”之间维持精微的平衡。作为一种体认活动,翻译既是矛盾的又是辩证统一的,翻译的客观性与主观性、理性与感性、或然性与必然性在“体”与“认”的关系中都可以找到它们的痕迹,其中体认性观念维持了彼此之间矛盾的平衡,并且每一个矛盾都被赋予了一个“超越”的内在视域。当翻译获得了“体认”的超越视域时,它就预示着一种体认主义立场的显现。
根本而言,体认主义立场对经典结构主义的批判,催生了翻译作为一种体认活动的观念,形成了涵摄认知性观念的“体认”概念,形成“具身体认”“嵌入体认”“延展体认”“生成体认”等一系列体认性观念,并将这些体认性观念融入自身体系之中使之能有效地解释与说明翻译的本质。同时我们应该意识到,翻译研究的体认主义立场未来值得关注的重要方向是除了“具身体认”“嵌入体认”“延展体认”与“生成体认”,还需要融入“社会体认”与“文化体认”。不同区域、不同国别独特的思维方式与生活世界形成的体认性特征,以及中西方文化语境下价值观与文化体验的差异,甚至不同意识形态的体认差异,为翻译研究与认知范式的跨学科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多元视角。翻译过程研究不断拓展其研究范围并且与具身认知范式进一步结合,从理论探讨和实证研究两个方面加强翻译的社会认知和历史—文化认知研究……可以预见,随着具身认知范式在翻译过程研究中的发展,该范式必将继续有效地促进翻译过程研究的理论探索与实证研究(侯林平 等,2017:67)。如果能将翻译研究的前沿问题意识与认知科学的研究方法结合,通过中西文化的跨域比较,聚焦于不同翻译语境的特殊问题,创建一个包含具身体认、嵌入体认、延展体认、生成体认、文化体认与社会体认的体认主义体系,那么在揭示翻译过程及其体认机制的探讨中,促进翻译多元化理解的新知识与新思想,真正建构出翻译研究的认知范式。
综上所述,认知范式渗透于翻译研究之中,常常会表现出不同方法的交叉与融合:首先,翻译研究与关联理论,将翻译视为一种关联活动,形成以关联性为核心的翻译关联论;其次,翻译研究以认知语言学为理论基础,将翻译视为一种认知活动,形成以认知性为本体的认知翻译学;再次,翻译研究以辩证唯物论、认知语言学、语言哲学、体验哲学、后现代哲学及认知科学为的理论基础,将翻译视为一种体认活动,形成了以体认性为核心思想的体认翻译学。从翻译的关联性到认知性再到体认性表明,翻译研究的复杂性是内在的,需要基于新的视角将其潜在的复杂性明晰地体现出来。通过对翻译关联论、认知翻译学与体认翻译学的考察,揭示了翻译研究与认知范式之间的一种内在关联,呈现出一种阐明“关联-认知--体认”连续性论题,形成了推进翻译研究“认知范式”的发展效应。这种效应促使我们思考一个现实的问题:未来的翻译认知研究应当如何发展?答案就是,将具身认知的观念引入体认翻译学的理论体系建构之中。当把具身认知与体认翻译学融合在一起时,翻译研究就会形成了一种整体论的体认主义立场,它不仅可以完成对翻译关联论、认知翻译学与体认翻译学面临理论困境的整体求解,而且阐释了一系列推进体认性观念的基本原理,呈现出一个阐明“关联-认知-体认”连续性论题完整而独特的认知范式。这一新的体认主义立场有望成为继结构主义、功能主义、生态主义、认知主义之后的一个新的翻译研究方向,在翻译研究与认知范式交叉融合的背景下更好地理解翻译的体认性与具身性,进而扩展翻译研究方法的广度与深度,为翻译研究带来一种全新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