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丽
每入冬,非雨即陰,腰膝皆疼,也写不出阴翳礼赞来。清早,出门采买食材。拎几样小菜,往回走,忽然迎面一株银杏,树冠黄叶璀璨万端,心里面顿时亮堂一下,驻足欣赏起来,渐渐地,负面情绪舒缓些……
这一树黄叶,可将一个濒临抑郁的人重新拉回平凡日子里。看!我又正常起来了。
报业大厦楼前植有五株银杏,一年年地萌叶,抽枝,茁壮,蓬勃……立冬以来,三株已黄。适逢朗日,这星辰一样的黄叶,锡箔一样明亮。每日经过树下,忍不住捡几片漂亮叶子,当书签。
天鹅湖北岸有一片银杏林,植株密而高。这几日,所有叶子皆黄透,惹人流连……天上灰云堆积,冬初的风阴而凉,银杏叶三杯两杯淡盏地落……衬得徜徉其中的人颇为孤单: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
诗是李商隐的,我以为写孤独写得最好的。这么着,电光石火的碰撞中,你与古人心意相通起来了。千年前的晚唐,李义山先生也是如此孤单落寞。千年之前,千年之后,到底人是一样的。几番思接千里,人于精神上的无依感,自会减少几分。
古时,人们一直叫银杏为“鸭脚”,因叶片酷似鸭蹼,故而名之。宋始,民间开始将这植物中的活化石进贡朝廷,才改名为“银杏”。相似命名的,还有鹅掌楸,因叶子酷似鹅掌,故得名。
中国的古寺内,一定植有两种树,一为柏,一为银杏。
有一年暮秋,于云南深山访寺。乍入寺门,劈面一株古银杏。树下端坐一老者。上前,躬身,问其高寿,答曰:九十三。一身银灰袄裤的他,握一根枯树杖,眯眼坐着,头顶银杏树冠宽达丈余。云南特有的钴蓝天空,映衬着银杏浩渺的黄叶,似乎随时都会自燃起来。银杏叶的黄,仿佛唤醒了艺术上的通感,似叫人听闻金属之声,千军万马奔腾不息……这一树黄叶下,静坐一位肃穆老者,颇显寂历高古之风。
还有一年,也是初冬,大别山深处,邂逅一古寺。据说初建于东晋,历经劫难,几毁几建,门前石狮早已风化。
彼时,正值昏暝时分,群山莽莽,四野苍茫,一群人伫立两株老银杏下,或喧声,或寂然……
呆望近在咫尺的风化石狮,风雨剥蚀中,纵然石狮,也烂,徒剩这寺前两株古银杏一直在,年年冬初,年年绚烂。
这人世,没有什么可以永恒不灭,唯余银杏。
清代有一不甚出名的诗人,叫厉鹗的,他有一首《法云寺银杏》,我非常喜欢:
不见龙鳞近佛香,犹存鸭脚覆僧廊。
十围空洞潜魈魅,双干生枯饱雪霜。
影小吴王曾緤马,凉多吉甫定移床。
孤根已是千年后,怊怅无人比召棠。
这法云寺里没有古柏,唯余银杏。“龙鳞”指代古柏,“鸭脚”便是银杏了。末一句点出心迹:孤根已是千年后,怊怅无人比召棠。
看读诗的人如何理解。他是在以银杏的高古独自,反衬内心的惆怅孤独。这诗,借树抒怀,意在言外,好一个骨骼清奇。
初来合肥那年,也是这样的季节,搭乘公交,我把手伸出车窗外,时不时触摸着路旁伸展出的银杏湿叶,过电影一般的快乐。那快乐,简直可以抓住,至今在我湿漉漉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