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涵
有一次,我突然厌倦了开车,便伫立在夜晚街头,静静回想我忙碌的一天,思考自己如此繁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知道,我的父母都为我的现在骄傲,而我最快乐的时光是他们赐给我的。直到现在,童年生活仍是我灵感的养分,走得再远,那段日子也不曾放下。
小时候,我经常生病,病恹恹的我喜欢透过玻璃窗向外发呆。母亲下班回来总是用鸡毛掸子打扫灰尘,她一边打扫一边就说:“建刚,你还是躺下吧,不然你爸爸回来又要说你。”我舍不得躺下,舍不得外面的光景。除了盼望邻家女孩背着书包一跳一跳地回来,我还喜欢看路过的黄狗。
母亲总是安详地收起我桌子上凌乱的印章,还有到处乱摆的作业本和课外书,她用鸡毛掸子轻轻拂去桌子上的灰尘,动作优雅沉静。我好几次发誓要是将来学会油画的话,肯定将母亲这劳动的样子画下来。再后来读到那句著名的禅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我才意识到,我母亲使用鸡毛掸子的动作,充满了禅定的味道。
无论现实条件是多么的糟糕,她总是让我们活得从容。那个鸡毛掸子被她放在柜子上,竟然还有了些装饰的意味。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简朴生活中,鸡毛掸子算是个华丽的家什,母亲总是把它摆在显眼的地方,上面缤纷的公鸡羽毛因此有了些炫耀的味道。
但父亲对我来说,像竖立的一道墙,很多时候有点生硬。那个鸡毛掸子在他手里立马变得面目狰狞,如同一只血脉贲张的公鸡。然而他还是舍不得打我,又会把鸡毛掸子放回它应该在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住的是平房,有的人家会在门外放几个腌菜坛子,做榨菜、辣椒、萝卜之类。有一次,我们几个小朋友打赌,说能不能在这腌菜坛子里放个鞭炮,也许坛子就会像鱼雷一样炸开。果真有一个胆大的,把一个鞭炮点燃了扔进去,我们马上四散而逃,背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因为我过往的斑斑劣迹,父亲本能地把账算到我的头上。他拿起鸡毛掸子,让我背过身去,一直打到气喘吁吁,问是不是我点的,我说不是。他又打,一直打到我的头上来,直到鸡毛掸子变成了竹棍,鸡毛掉得满地都是。母亲吓得靠着门,一直在喊:“莫打,莫打,莫让建刚明天上不得课。”我满身火烧火痛地睡着了,迷迷糊糊到黎明,被人摇醒了,睁开眼睛一看,父亲居然就坐在我的床边,那晚他可能根本没有睡着。他摸了下我的头,问:“真的不是你?”我无力地点了下头,他就叹了口气,坐在我的桌子边上说:“人家都说看见是你最后跑开的,所以鞭炮是你点的。其实,我晚上想了好久,也许真不是你点的。”父亲说完沉默了好久,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第二天我们顶着清晨的薄雾,一路走向学校。父亲走得像个移动的雕塑,他不知道该和我说什么。在学校的门口,我头也不回地和他说了声再见,然后自己就进去了。当然,我知道他并没有马上走,他一定还站在那里,或许一直看我走进二楼的教室。
有一回学校搞活动,要求我们穿白衣蓝裤白网鞋,我刚走到门口,就被父亲叫住。我思量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洗脸水又没有倒?父亲说:“别老顾着前面整齐,后面也得拉平。”于是,走到我身后拉平了衣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好表现。”我回头看着父亲,眼里噙满了泪水。父亲因为近视,没有看到我眼里连挨打时都没有过的泪水,而我却透过父亲两鬓看到过去不曾看到的白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长大了,父亲的训斥和责罚都已经不再那么可怕。而那根被打坏的鸡毛掸子,又被我母亲拿到杂货店里让人给嵌上了新的鸡毛。
不久前,我回老家的时候,他们几个老人在打麻将,我就去清理旧物。父亲在外面边砌牌边说:“建刚小时候的作文写得可好,九岁的时候就晓得用柠檬去形容月亮,那时候柠檬都很少看见。”我心里一动,走到卧室,搭了个凳子,想要打开立柜上面的旧木箱。
那个鸡毛掸子也被放在那上面,竹子开裂了,上面残留着最后几根羽毛,母亲一直没有舍得扔它。
我在里面慢慢地翻啊翻,终于翻到了我的作文本。蓝色的墨水印记,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漫漶了。我翻到了那篇作文:“夜空挂着个柠檬般的月亮,我问奶奶,月亮里真的有白兔吗?”我发了一阵呆,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我继续翻下去,结果,在箱子的最里面,竟然发现一个崭新的锦盒,上面的龙凤花纹像是给新娘子的。打开锦盒一看,里面竟然是一个硕大的金手镯,这手镯在充满旧尘味的木箱里发出耀眼的光芒,我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
父亲听得声响,就进来对我竖起手指:要我千万别出声。然后,他把头探到我耳朵前,压低了声音:“这是我送给你妈妈的,先在这放一阵,到时候我也要吓她一跳。”他的那个样子,让我感觉到我的父母好像比我更年轻。
这就是我的鸡毛掸子的故事,我一直希望我能讲得更好一点,但对于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叙述总是如此力不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