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好几个字

2022-02-12 21:52陈纸
北京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钢笔字钢笔书法

前几天,广西民族大学说要成立广西现代文学馆,嘱作家捐献手稿。有幸,自创作以来,一直坚持笔写。去旧屋里整理手稿,欲翻出获第六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的《下山去看红绿灯》。当那沓装订锈斑、微黄纸页捧于手中,忆起当时笔尖滑动纸面,时间搅起虚白云烟、清风朗月、沟壑山峦、雷霆风雨……多么酣畅淋漓!

不知从何时起,我对写字特别留意、特别讲究。可能是从留意某位小学老师的粉笔字起,就对写字产生了浓厚兴趣。

最初是模仿。在课堂上听课的兴趣,部分源于老师在黑板上的龙飞凤舞。遇到粉笔字好的老师,听课的兴趣也浓些,而且,边听边用笔,照着老师的笔迹写写画画。老师们的钢笔字呈现在我们的作业本上,其不同的面貌也让我仔细琢磨。

我迷恋于这种模仿,其变幻的节奏,与我的兴趣浓淡保持相同的速度。印象中,学生时代,每位语文老师都写得一手漂亮粉笔字。他们的粉笔字“映照”在我们的作业本眉批或评语上,给我好印象与好感。于是,模仿的过程从黑板延伸到作业本,成为我学习的榜样。

很早的时候,我就在电视剧里看过唐朝武媚娘驯马的情节。想起这个情节,是因为想起一支钢笔。那支钢笔有点像武媚娘鞭下的那匹狮子骢。刚拿到手,生得很。笔尖像烈马的乱蹄,四处狂蹬,不听使唤,踩得纸面乱七八糟,还时不时溅我点墨,脏我的手掌和衣物。我不甘心,不停地调整。先是将两片笔尖拧得紧些,不济事;再将笔尖拨长些,效果还是不明显。后来想想,其实,一支笔“先天”如何,“硬件”擺在那里,如果不是有太大“硬伤”,书写者就只能适应它的性格,这就需要把握所谓的“技法”吧。

后来,我高考落榜了,但受惠于写得一手不错的字。回到家里务农,我自愿“承包”了村公所墙上那块黑板。我将它办成了一块集政策宣传、文化传播和农技普及的园地。我将其命名为“金谷园地”。村支书很快知晓我写得一手不错的字,一天,他将我从高凳上唤下来,问我敢不敢去用石灰水“刷”大字?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村支书递给我一张纸,纸上写着二三十条标语,对我说:我们村委有六个自然村,每个自然村刷四条,一个礼拜刷完。我不知轻重地点了点头。

那几天,我提着调满石灰水的铁桶,拿着一把刷子,到各个自然村,往村口的房屋墙刷写标语。这时,我才体会到,用刷子“刷”字,其实就是用排笔写字。虽没复杂的撇捺转折,但要写得方正标准,也绝非易事。这种“美工体”,更要讲究基本功和“童子功”,更要讲究手上的稳定性和工整性。

在家种田一年多,出版了十几期“金谷园地”、刷了二十多条标语。一九九二年,我觅得一个机会,通知到广西南宁某所高校作家班学习。谁想,该班因招录人数不够而未办成。无奈之下,我只好投奔之前给我发表过两三篇“豆腐块”的该省一家青年杂志社一名叫贾汉宁的编辑老师处。

我在来南宁之前,与他有过七八次通信。我的稿件都是投给他,那两三块“豆腐”也是经他手在他主编的一份通讯员交流报上印成铅字的。他见到我,安慰我说:你的文笔不错,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留下来吧,帮我给通讯员改改稿件,为读者回回信……

就这样,因为写字,我改变了命运。从此,走上了记者、编辑之路,成了当时全国青年报刊界唯一一名高中文凭的记者、编辑。可以说,贾汉宁既是我的老师,又是我的伯乐,还是我羡慕与崇拜的对象。因为他不但性格温和、满腹才气,而且,写得一手比我漂亮得多的钢笔字。有一天,他送给我一个本子,说,你学习学习吧。我翻开一看,是他在广西大学读新闻专业时的《编辑学》笔记本。我被他潇洒而工整的钢笔字所吸引,用现在的审美来看,那是一本高水平的硬笔书法!从那本笔记本里,我不但学会了怎么编辑、设计、出版报纸,而且学写了他不少钢笔字。

再后来,我到了《南宁晚报》《南宁日报》当记者,再后来,任文艺副刊部编辑、主编,直至鲁迅文学院第八届全国青年作家高研班学习,之后,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当然,不能说我之后的道路,完全得益于一手不错的钢笔字,但我的自学考试、文学创作等,都是与钢笔字分不开的。所以,我对钢笔与纸面的书写,永远怀有一份感恩。我不想、也不敢轻易丢下手中的笔与纸。一直以来,我的文学创作,都是坚持先用钢笔写在稿纸上,再用电脑打出来修改。而且,从一九八八年开始,坚持每天用钢笔写日记,这一写,就坚持了三十多年。

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科技普及和电子产品日益更新,电脑写作成了绝大多数作家的首选。刚开始,由于当记者与编辑的工作需要,被杂志社领导强制学习“五笔字型打字法”,死记硬背“啃”“字根表”。刚学时很反感,有逆反心理。几次认真考核,终于学会了。

到了报社工作,优势显示出来了,我成为极少数能熟练使用“五笔字型打字法”的男记者。电脑写新闻的好处在于可以边写边修改,进行增添、删除、插入和粘贴,不懂的知识点可以当场上网查询,立即补充完善,给我带来极大方便。

原以为,尝到电脑的甜头后,我会像其他作家一样,彻底地抛弃纸和笔。但尝试了几次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在纸面用笔写作。

也许有人认为,我这种坚持有点“作”。或许确实有点“作”。我也很羡慕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鸡啄米似的,不一会儿就敲出几万字的作家。特别是网络写手,天天一万字,靠的是大脑的想象力和电脑打字的魔力。

但我就是喜欢执笔的感觉,喜欢手指紧握、钢笔连心的感觉;喜欢抚摸纸张、汉字呈现在纸上的那种信任与踏实;喜欢墨水流淌、洇入纸里的深刻;更喜欢写久了疼痛的手指提醒我切忌写废话、切忌“假大空”、无病呻吟的提醒。用笔写字,将感觉链接于手腕之中,手指将笔尖掌控,笔尖在纸面滑动,人世间的一切不躲闪、不回避,与矛盾、情感耳鬓厮磨成一个繁杂贴切而又惬意洒脱的文学世界。

如今,面对一堆两尺多厚的手稿,想起有时写得痛快顺利,预计大局初定,便果决见好就收;又想起有时举步维艰、咬破笔头而后柳暗花明,结尾收拾得雅致浪漫。当然,也有满纸涂鸦、删删改改、一派胡言的痕迹,依然清晰,一目了然,跃于纸上。当年的混沌与幼稚,便成了可参照的历史,反复翻阅,细细咀嚼,具有“可观可感”的警示意义。

莫言的《檀香刑》《四十一炮》等小说,是用电脑写的,但他称,总怀念用笔写作的日子。到《生死疲劳》时,他重新拿起了笔面对稿纸。那种感觉,他说“仿佛是一个裁缝扔掉了缝纫机重新拿起了针和线。这仿佛是一个仪式,仿佛是一个与时代对抗的姿态。感觉好极了。”莫言觉得:用电脑写作,一关机,会产生怀疑,好像什么也没干,那些文字,好像写在云上。而用笔和纸写出来的,就摆在桌子上,伸手可触摸。当清点稿纸的页数时,那种快感是实实在在的。

原来,我与莫言感觉一样。一套《莫言文集》,每本书正文前用钢笔写成的漂亮“自序”,成了可贵的“额外价值”。而且,他还一直在向书法领域掘进,为我们中国作家树立了“书法之国”的书写典范。

二○○八年,我特地将笔名改为“陈纸”,也是为了鼓励自己,一定要坚持用笔创作,不要忘本,而把一手不错的书写字丢弃了。

触动我下定决心练习毛笔字,是二○○八年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读书期间。记得刚开学时,为了活跃课余时间,几位爱好书法的同学成立了“书法练习班”。鲁院老师很支持同学们的爱好,特地在大楼六楼辟了一间房,作为同学们练习书法的场所。

每至晚饭后,同学们就聚在那里泼墨并讨论书法。看着班上李晓君、王十月、李浩、郭明辉、东君、王芸、赵剑云等同学都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书法,我心觉痒痒。加上闲暇时间多的是,就有点摩拳擦掌、想立即上场的意思。住在我隔壁房的王十月鼓励我:你的钢笔字写得不错,毛笔字一定会很快上路的。

尽管以前在老家,为家里和乡亲写过对联,也得到过几声外行人廉价的赞美,但是,我从没拿起毛笔认真练过一天。这次,在鲁院受环境的影响,加上同学的鼓励,就暗下决心想练习毛笔字了。刚好有一个周末,几位练书法的同学要去琉璃厂采购笔墨纸砚,我跟了去,买了毛笔、墨汁和宣纸。还特地根据爱好,挑了一本北宋书法家米芾的《蜀素帖》,回到鲁院,与同学们一起,认真临摹了起来。

半年的鲁院时光很快结束了,我不奢求我的毛笔字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明显进步。我只有按照兴趣,坚持练下去就是了。回到南宁,我除了每天坚持临一个小时的字帖之外,还订阅了《中国书画报》,并且经常购买《中国书法》《书法》等杂志。平时,还特别注意阅读与书法有关的文章,特别是认真读历代古帖。

我根据自己的爱好,重点关注王羲之、欧阳询、颜真卿、褚遂良、赵孟頫、王铎、何绍基等书法大家的书法。有过三四年,我逮到谁的书法,就临上一段时间,而且,从金文、石鼓文、钟鼎文、隶书、魏碑、行书……看到什么书体就想写上几笔,但都是蜻蜓点水、浅尝辄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收效甚微。

后来,我又转为关注名帖,什么《曹全碑》《史晨碑》《上阳台帖》《祭侄文稿》《寒食帖》《松风阁》《韭花帖》《李璧墓志铭》……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一书坛朋友劝我说:练书法者,未涉猎《兰亭集序》,不管如何用功,皆无法入门矣。这话吓了我一跳,忙又折回,去恶练这幅王羲之的名帖。结果是,反倒将以前积累的“书写记忆”遗失殆尽,成“邯郸学步”的幼童了。

后来,我还是听从了另一位老师的话:书法还是要从基本的笔画技法练起,只有用正楷将笔画写精准了,才有能力涉猎其他书体。于是,回过头来,老老实实地练了几年楷书。

有一天,翻到一本介绍民国文人书法性情的书,被谢无量的书法深深吸引。我好像找到了一位心灵相通的挚友。读谢无量的书法,眼前浮现出一位博学多思的长者,在平和地冲着我浅笑吟吟。我将谢无量的生平、学术主张、著作等大概地作了了解,将他所有能找得到的书法作品搜集起来,并且打印、装订成册,闲暇之余,认真琢磨,仔细阅读,一遍遍临摹。

随着时间推移,在形体上,我临得越来越有点“像”谢无量的书法了,但我深知,如需在神采上“像”,除需继续不辍临摹外,非得加强知识学养、深研传统文化不可。于是,这几年,我钻进故纸堆里,对古典诗词、历代书画进行系统学习,希望更深刻地理解谢无量书法创作的精神世界,以期也能触摸到谢无量的思想边界。但我知道,谢无量毕竟是大师,在他面前,只能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其一派自然天成之心,让我倍向往之。

想想现在,儿子读一年级时,有一次,我受邀去其班上观摩语文课。只见是“高科技”的全媒体教学:美轮美奂的画面、生动有趣的视频、标准正规的普通话……唯独不见黑板——被整块洁白的银幕遮住了。讲台上看不到半支粉笔,四十五分钟的课程,老师一个字也没写。整个小学阶段,儿子都是在“依样画字”,我只得每天在家里教他写字,告诉他笔顺,并且,买了七八本钢笔字帖,盯着他练习。

又想起前两年在一次文学创作座谈会上,我发言说:要提倡作家最好用钢笔或毛笔写小说,以免废话连篇。明明一个中篇可以解决问题,偏偏写成长篇;明明一个短篇可以解决问题,偏偏拉成一个中篇。电脑写作降低了码字的难度,极少数名作家为了挣取更多稿费,习惯熟练地使用“复制”“粘贴”。我的话,记得当时引得同行一阵哄笑,其中有嘲笑我的成分。再看看当下的一些报刊上,有的作家、甚至年逾花甲的老作家,偶尔用毛笔写些纪念贺词和创刊祝福语之类的,虽一两句话,也时不时会闪出一两个错别字来,真是哭笑不得。

书法界有一种说法,叫:“文如其人,字如其人”。电脑写作从表面上消弭了作家的人品,但其品格的高下,还是会在其作品的内容里暴露出来。作家通过作品塑造人物性格,如果他精通书法,他的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可能会多一些气质神韵、民族传统和时代精神。

书法中的“虚静”,如能成为文学创作时的心态,作家无疑会少些名利躁气,作品中的与之匹配的高远、空灵境界和儒雅、安谧意境,无疑会为其作品增添别样的生命张力。作家如果懂得书法中的字法、笔法、章法,便可能会在文学创作时,对作品的节奏、细节及布局分外注意与讲究;如果对书法书写的内容有讲求,他便会从中国古典诗词歌赋等文化中汲取营养。这些营养会反哺文学,催生幽雅、清宁、脱俗、刚劲、飘逸的佳作来。读鲁迅、茅盾、沈从文、老舍等作家的书法,功底深厚、舒缓劲健、力透纸背,与他们的文学创作相得益彰,构成了一个有别于其他作家的繁花似锦、丰富多彩的艺术世界。

時风变啦,当所有的写字都成了“书法”,当所有的书法,都成了高额收费的“培训项目”,就该真正思考我们大中国汉字的前途了。我从未交钱正式拜过师,写字纯属自愿自乐,所以,没有成名成家的野心。但我很愉悦,也很知足。从铅笔到钢笔,再到钢笔与毛笔“双管齐下”,我庆幸,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笔。

这么多年来,我用钢笔从从容容文学创作、认认真真写毛笔字。我觉得:作文与书法,历来彼此滋养,同源同道。古时哪一个文人不是书法家,哪一个书法家又不是文人呢?所以,当今的一些作家、特别是年轻作家,没有理由拒绝或远离书法。作为一名中国人,作为一名中国的作家,电脑的诱惑再大,也不要随便就丢掉手中的这支笔吧?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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