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桑田不必太久,在我二十几年的阅历中,已经上演了许多房屋的变迁史,见证了一个普通黎家人的生活变迁。从船型屋到红砖瓦房再到现在的小洋楼,从矮矮泥巴墙到厚厚围墙,承载的不仅是时光里的故事,还有不断变迁的历史。
似乎就在昨天,我还是个爱玩泥巴的野孩子,北纬十八度的阳光透过层层茅草,慵懒地粘在土墙上,时光化成尘土的碎末。我在这院子里独自玩耍,身边没有同龄的小伙伴,我和树上的鸟窝、地上的狗尾巴草为伴。每到黄昏时节,村里曲折的小路上炊烟袅袅,金灿灿的夕阳给屋顶镶了颜色。在繁星满天的夜晚,我们在茅屋里点起煤油灯,阿妈喜欢听收音机,我在院子里抓萤火虫,有时候抓累了就把萤火虫排队在门口玩,阿爸有时候给我讲天上星星的故事。上了小学就没有这么清闲了,晚上在灯下写作业,经常有蚊虫在煤油灯下飞来飞去,让我无法集中注意力,尤其是做算数题,我怎么算也算不出来。阿妈因我的笨拙而苦恼,甚至会拎着扫把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脑袋空空的又辣辣的。鸡叫三遍,附近村里的女人开始起床了,她们架起柴火开始做新一天的饭菜,烧过柴火的烟顺着船型屋飘起白色的炊烟,无论是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的傍晚,还是鸡鸣见日升的清晨,只要有炊烟从茅屋上升起,村子里的空气就弥漫着米饭的香味。有时候太阳已经下山,阿爸阿妈还没有收工回来,我和弟弟饿极了,就打一碗米饭舀一勺猪油吃,猪油拌饭的香气在屋里弥漫开,每一粒米都充满了幸福的香气。很快,我们把一碗饭吃得一粒米不剩,肚子也吃得五六分饱。有时候没有猪油了放几粒盐巴,也是香得不得了。如果吃大鱼大肉,谁能体会到一粒米的清香。阿爸和阿妈扛着锄头从暮色中走回家。
这是童年中最熟悉的味道,在船型屋下度过的难忘时光。
有些东西会在时光的淘洗下随流而去,而另一些东西会沿着光阴的脉络,经由血液沿袭相传。后来,我在大学的图书馆、民族博物馆里,和更原始的船型屋相逢,黎家村落的船型屋层层递着,以树干为支架,竹竿编墙,再糊稻草和黄泥,屋顶再戴一顶细草帽,就像倒扣過来的船,故称为“船型屋”。我才第一次知道,我住了整个童年的房子,称为“茅草屋”。沿着时间的河流追溯,我的族人在很多年前住的更古老的房子叫“船型屋”。船型屋太古老了,整个海南岛只有我的族人居住,他们生活在海边,传说他们渡海而来,漂过茫茫的大海,终于停靠在北纬十八度这个小岛上,在那个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从此他们在这里燃起最初的烟火,没有衣服穿树上的树皮,而且还挑选了最毒的见血封喉树,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他们住进了山洞,把船倒扣过来,形成最早的船型屋模型。船型屋太简单,就像黎族人纯朴的性格一样,在热带小岛上,三千年前成为黎族人庇佑风雨的家。
船型屋已经不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连墙壁都没有。比如我小学拿回来的奖状用浆糊怎么粘也粘不上去。那时候最大的愿望是家里什么时候和别人一样盖起威武的瓦房,平滑的墙能把我积累的一张张小奖状粘到墙上去。大学期间,有一次和同学说起海南四季炎热的天气,突然说起若是住在小时候的茅屋里,大中午也定是凉爽的,她瞪大眼睛表示怀疑,我微微一笑不作解释,住在钢筋水泥的大房子里吹空调的他们,自然不知道茅屋用晒干的草叶做成的屋顶,在强光下屋里依然是凉快的,原来祖先世代生活在这样的热带小岛上,春夏秋冬住简陋的屋子也有它独特的作用。
虽然船型屋冬暖夏凉,但是小岛每年刮台风的时候常常无处可躲。有一年刮了12级的台风,滚滚狂风似乎要把小岛翻过来,年少的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风,惶恐地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妈连夜把我送到外婆家去,外婆家有坚固的瓦房。夜里听着台风像猛兽一样哭嚎。风平浪静后,家里许多大树和船型屋像个垂暮的老人,风一吹就倒了,再也爬不起来。我想,或许三千年前我的祖先就在这样的简陋屋檐下躲过岛内多风多雨的季节,从三亚的落笔洞到五指山腹地,从穿越风浪的船到椰树下的船型屋,风雨后他们又拿起弓箭出去狩猎,上山去开垦更多的山栏地,种下一粒粒山栏稻,把悲伤和苦难酿成香醇的山栏玉液。阿爸阿妈什么都没说,他们重新割草编竹子,挖坑踩泥土,用不到两天的时间,家里又盖起了两间崭新的船型屋。
小学五年级时,村里的茅屋越来越少,我家终于盖起了两间小小的瓦房,红砖白墙。请村里的亲戚一起盖的,在黎族村庄里,谁家有红白喜事,亲戚都会过来搭把手。我把客厅的一面墙贴满了奖状,这是我那个年纪仅有的一点自尊和骄傲。在我心里:一直渴望能有一间自己的洒满阳光的房间,我在床上贴上粉红色的公主画,躺在自己宽敞的床上做梦。旁边有一张自己的书桌,有自己的书架,可以放下很多课外书,夜晚在电灯下写作业,不用遭受蚊虫的叮咬。从小就渴望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免我无枝可依,免我颠沛流离。现在,我只要一面光滑的墙壁就够了。
那时候的我喜欢站在走廊看雨,听雨在屋檐上敲打的声音,那是雨和红砖青瓦的协奏曲,也是那个时代的协奏曲。在雨下黄昏,我等爷爷赶水牛归来,他会带许多野果子给我吃。雨水顺着青瓦往下滴,一串串敲打在水泥地板上,溅起一层层水花,时而急促、时而轻缓,不远处的田野还有绵延的吊罗山脉。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然而因为房子过于简陋,有一年下大雨,雨水顺着瓦房的缝隙渗进来,在水泥地板上溅起水花,雨越下越大,漏水也越来越多,屋里各处都摆满了盆盆罐罐。以前住船型屋害怕刮风,现在住瓦房更怕下雨。什么时候才能有遮风挡雨的房子呢?
上大学后,村里人家盖起新的平房或小洋楼,而泥巴垒墙、稻草盖顶的茅屋成为了稀罕物。阿爸阿妈手里攒了一点钱,阿爸想盖平房,跟上村里的脚步;阿妈不同意,她说咱们从船型屋到瓦房,一步步都走过来了,等我大学毕业了,多存几年钱,咱们盖一幢漂亮的小洋楼去。盖房子对于农民来说是一辈子的大事,阿妈咬紧牙关也要让家里的孩子争气。村里有亲戚开始在爸妈面前嚼舌根: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吗,以后还要嫁人,早点去打工给家里补贴差不多,你们这瓦房漏水这么严重,也该盖一间好一点的平房了。你看隔壁老刘家的平房多气派。阿爸抽着烟筒不说话,看着不远处的稻田若有所思。农民的责任就是要盖一间气派的房子,给儿子娶媳妇儿,给长大的女儿一间闺房。但是目前他们因不能做到而心存愧疚。好不容易等到我毕业,小弟也上大学了,这时候又有亲戚说:女儿是读书的料,离开土地吃公家粮,但是你这儿子去读大学就是浪费钱,三年下来少说也要十万。你看看你们家的房子,不顶雨了。
这时候,家里的地已经无法维持小弟的学费了,四口人只有两亩田,都是山地,收成也不好,二老加入了外出打工的潮流,一年下来省吃俭用勉强供小弟读到毕业。
打地基的时候家里很热闹,“打这样的地基是要盖高楼大厦啊!”阿妈笑着不说话,家族里的伯伯和堂哥都来了。我工作后的第一年,家里毛坯房已经盖好,但是装修还要一笔不小的数目。阿爸又开始抽他的烟筒,这个烟筒伴随了他十几年,竹子已经被摸得光滑细腻,抽了一口气,烟雾缭绕。我工作后可以贷款,给家里贷了一笔钱,终于把房子简单装修了一遍。
弟弟毕业了,家里一栋三层整齐的小洋楼拔地而起,村里也装上了太阳能路灯。所有路过我们家门前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要停下脚步,仔细端详一番这栋小洋楼,毕竟它是村里第一栋小洋楼,高高地挺立在村门口,成为村里独特的风景线。他们的脸上,挂着惊慕的神色。还是老李家厉害,一声不响就盖起了楼房。阿爸每回听到这里,抽着烟筒,总是眯着眼睛笑。
洋房盖起来后,我远离了村庄,远离了故土,一年中住在我的房间里不到十天。那个梦想着拥有自己房间和大书架的女孩子,也远嫁他乡。每年春节回家,我走在记忆中的小道上,会不会因记忆中对应物的缺失而生出一缕缕哀愁。除此之外,我还能为村庄捧出什么?
作者简介:李星青,女,黎族,1993年出生于陵水黎族自治县。海南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期少数民族班学员,海南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诗歌、散文作品见于《中国校园文学》、《椰城》等杂志。现供职于乐东黎族自治县文化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