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婷
我爸安葬那天,恰是连续一周阴雨的开始。出殡的队伍,拖拖曳曳,等全部哭进殡仪馆,刚好赶上最后一场。门口排着几个扮成骑兵的乐手,淋着雨,东倒西歪地吹小号、打军鼓,期期艾艾,奏哑了似的,气息总不能连贯。我扭头看发小天阳,他今早刚赶回来,正瞪着眼珠用意念感慨,这告别大厅真小,小得像你家楼下那爿小卖店。的确,连烟囱都像,忙着排泄暖和的白烟,让人以为是煤炉上正熬着茶水煮蛋。我从遗像上腾出一只手,抹一把脸,仔细体会热闹之下的静止,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
在家属等候区,他陪我坐着,偶尔碰到对方的膝头,会立马弹开。我们之间的生分,大概是从他离开煤城那年开始的。我想他本没有必要非得赶回来,更没有必要穿这么一双考究的皮鞋。那是一双圆头德比皮鞋,在这灰头土脸的走廊里,鞣革烟灰色的闪光,格外惹眼。你过得好吗?他突然问我。我喉头噎住,看到漂洋过海、帕特农神庙、金色大厅、碧眼佳丽……都盘绕翔集在这双皮鞋上。伯鲁提鞋吧?我盯着那道标志性的外缝线,忍不住道。
眼力不赖,你还是你。他叹了一声,你爸曾是矿上有名的怪咖,你也不差,差的只是一点运气。
这两年,过得还好吧?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买房没压力,物价也不高,菜价接近白送,每天最大的支出是给女儿买面包。十块钱够吃一礼拜。你小子发达了哟?
不过社畜一头,成天飞来飞去地奔命,哪比得上你在家当富豪,随便吃,任意买?外面房子贵、东西贵,睁眼就花钱,好像溜进了无底洞……
我看他笑得遮掩,知道大约是在诳我。根本经不起我反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肯回来?但我嘴上只说,下次见面,不知道又是谁的生老病死了。
我挺遺憾的,没能送我爸一双像样的皮鞋,我说。
不早说,回国时带一双就给你好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眼里有了水汽。还记得王叔?顶好的皮鞋师傅,捣弄的货色,不比你这双差。他摇摇头,又点头笑了笑,他啊。这时骨灰领取处,卸开巴掌大一扇锈铁小门,移来半只眼,一副烟嗓:家属,来取!门栓旋转的吱扭声,击穿了整个走廊。
直到冰凉的盒子落在手上,我才对天阳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一点都不。
他拍拍我的肩,靠我更近了些。抵碰的那一点肱二头肌传来一丝温热,我打了个哆嗦,感到了天寒。
我去找他,只是想送我爸一份生日礼物。
每年我爸生日快到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今年尤其是,我总觉得天底下都找不出一样恰当的礼物来取悦他。他好像活到了什么都不缺的境界,整天瘫在轮椅上,任由活力从身上一点点剥离。他生日当天,我焦虑到了极点,什么都没做,还在刻意遗忘这最后的讨好机会——直觉告诉我这是最后的机会。当良心抓挠我到坐立难安,我走到他身边,对那阴暗的余光道一句“爸,生日快乐”,不咸不淡,等他喉咙里咕哝一声,我便立马逃走,回到我心安理得的懒惰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脚。脚脖子枯细,悠悠悬着一对伶仃的“干芋头”,上头各吊着一双有后跟的棉拖鞋,油渍斑斑的,擦过家里每一寸地板。
“爸,给你做双皮鞋吧。”一时间,热血冲向额顶,我蹲在他脸前,热切地说。
他眼中闪烁了一下,马上瞥向一边。“有什么用。”他看着别处,让我自己领会。从小到大,我们的话题都是这样终结的。不过我主意已定,无论如何,离家之前,我要找王叔一趟。
假肢厂所在的晓春街,从前车水马龙的,算是煤城的小商圈,如今已冷冷清清。三层高的墙壁埋在厚厚的爬山虎里,缝隙里露出的窗户,好像玻璃做的假眼。三十年前,王叔就从那里探出头来,龅牙咬住下唇,挥手招呼我爸和牵在他手里的小崽儿。那还是煤城的黄金时代,矿区灯火辉煌,乌黑的原煤一车接一车地挖出来,流过晓春街,流往外乡。假肢厂的技术由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技术员们担任,一时间风光无两,远近伤残都被送来疗伤。
电梯一开,他从门缝长出来。我嘴上念叨“王叔”,心中盘桓的却是“爷爷”一类的称呼。比起那时,他老了许多,脸上都是褶子,一笑就露出兔牙,身体跟着后仰,锃亮的黑头皮鞋在白大褂下头冒出来。他领着我,像当年领着我爸,路过接待室,路过草绿色的连排塑料椅,沿墙陈列的义眼珠子,大大小小的,没有感情地瞪着我。打磨间里,石膏胸脯、石膏大腿,白晃晃的,堆在铁架上。“这些个模型,没用喽,等着大卡车一拉,做建筑渣土。”
我愣了一下,踢了踢脚下的灰,想象三十年的尘土在眼前全部飞起,揭开一个锃光瓦亮的年代。那时正是暑假,我妈加班顾不上我,我爸下坑三班倒,临时接到调令去假肢厂帮忙,只好带我一起去。记忆中的晓春街早已模糊,全部幻化成一支摇摇晃晃的队伍,从门口一直排到大厅深处。没有一个完好全足之人。我想,大概是天上撒下了一些尺子,随机比在他们的胳膊上、腿上,更多像我爸那样比在脚面,用无形的铅笔画一条线,身体的某一部分便被横切下来。那些被裁掉的部分,空气做了它们的皮和骨。我不敢看,又忍不住看,不去想象结束与开始的秘密。我爸假装没看,却用余光悄悄地偷觑,任由自己的嘴巴微微张开。
走到队伍尽头,我爸要我停下来等他,他们两个继续往前。就在这时,一道门缝在我面前敞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背对我站着,露出浆白色的身体,技师的手上粘满湿石膏,在上面上上下下地摩挲。在皮肉终结的地方,依然保持流畅的滑行。我几乎能感觉到,那里那么柔软,又那么坚硬,好像留下了格尺的性格。忽然间云开雾散,一道阳光穿透窗格,懒洋洋地将他们笼住,一些淡如奶蜜的东西在悄悄化合。我只觉满眼灿烂,闪闪烁烁的都是钻石的光斑,后来我才明白那是石膏上还未滴落的水珠。就在这时,那肉体的主人忽然回头,看见了我;我好像也看见了我,不知好歹的小冒失鬼。
回去的路上,我爸苦笑着自言自语,以后不用下煤窑,就搁这皮鞋班里混了。表情看不出是兴奋还是自嘲。
就像这神秘的假肢厂,对我而言,他的世界同样难以理解。听我妈说,来煤城之前,我爸不爱上班,没事儿就拿块木头削削砍砍,一忽儿凿个乌龟,一会儿雕个飞鹰。等矿上安排他下坑,做了挖煤工,他性情大变,几乎不与人往来,也不爱说话,用我妈的话说是坏掉了,变成一根呆木头了。对我而言,矿区却是我的世界,我和天阳整天上街溜达,寻找有趣的玩意儿。地窨子外边干死的泥鳅,土路上来路不明的脚印,飞不动的小斑鸠和忘记上锁的居民楼房顶……夏天的尾巴,家家户户都在熬西红柿酱。我俩被各自的妈派去采购西红柿,背着满满一大袋,爬到房顶上,骑着屋檐吹风。风把矿区灰蒙蒙的空气撕开,烟盒状的楼房,从胯下一个接一个,码到煤山脚下。好像积木玩具不同的组合变形,灰不溜秋的是住宅楼,凹字敞开的是学校,矮胖的是俱乐部,一线排开小而密的是地窨子。中间点缀着干巴巴的柿子树,生锈的果实挂在上头,惹不出一点儿口水来。“瞧,我爸就在那里挖煤。”我指着煤山,对天阳说,“你爸在哪个矿?”
天阳争辩道:“我爸才不是挖煤的,我爸在南方,又暖和又干净,总有一天会接我们娘俩回去。”
“南方?我才不去南方,我要去地球的另一头,去比南方更远的地方!”
我踮起脚,朝地板狠狠蹍了几下,“像这样,踩住一点,不断向下踏,不断向下,踩穿了地球,就会去到最远的地方。”我掏出一只西红柿示范,伸出食指,抵住果子的脐部,猛地一戳到底,鲜红的果汁便顺着手肘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我把这一坨黏嗒嗒的玩意儿,朝着天阳飞甩过去,正中他面颊。他恶狠狠地捡起来,扔手雷一样回敬给我。我们都像流了好多血,在窄小的楼顶上躲闪、厮打,破碎的果肉,在屋顶汹涌着酸溜溜的香气。趴在屋檐喘气时,天阳忽然指着巷子里的一对身影,大喊,“瞧,你爸。”
我鼓着腮帮趴下,看着王叔的大背头在弯弯绕绕的小路上移动,后面跟着我爸。
他手里拿着一坨什么,沉甸甸地往前走,因为遮挡的关系,他们时而出现,时而隐蔽。在我们的视线下,他们逶迤绕过几幢住宅楼,绕过职工俱乐部,穿过住宅楼前发霉的地窨子,七拐八绕,走到路的尽头,在山坡边的一口老窑洞前停下来,做了一个开锁动作便闪身进去,不见了踪影。
天阳兴奋地叫嚷:“他们干嘛去那儿?我妈说那里以前关过一个神经病,你爸不会也是神经病吧?”
“你爸才是!告诉你,我爸玩的是木雕,是艺术,这里没人懂艺术。”我把我爸和我妈争吵时的措辞原封背诵了一遍,马上又和天阳抱打在了一起。
自那以后,王叔那张嘻嘻哈哈的臉,经常出现在我家窗外,雪白的手上还会拎一块木料。他一来,我爸就扯下外套,跟他出门。我妈眼睛通红,仰起头来静止片刻,好像忍受不了木头的辛辣气味。
有时,吃过晚饭,我爸还会去舞厅。直到有一次,我妈穿上她唯一的格子伞裙,拽起青蛙颜色的裙䙓,勒令我爸,必须带着我们一起去,否则就把裙子铰得粉碎。我爸抹上头油、把制服上的扣子一粒粒系好,穿上干净的球鞋,带头先走。沿着铁轨走了半个钟头,大家一言不发,但我仍然能感到她无言的得意。
没过多久,矿上严抓安全生产,事故清零,我爸又被调回四尺井,继续挖煤。他脸上多了忧悒的颜色,脑袋吊在两肩之间,闷闷不乐地走过去,空气都会阴凉几度。他再没带我们去过舞厅,当然我妈也不会去了。王叔还会从晓春街跑来找他,只是我爸招呼来客的动作远没那么利落了。不过半年,接连发生两次矿难,不出王叔所料,一纸急令,又把我爸调回了假肢厂。但我爸的预料也是对的,三个月之后,接到上级命令,他又乖乖地回到乌漆麻黑的矿坑里,举一把小榔锤,把石炭纪时代的遗迹一块块撬下来。他终止了一切娱乐活动。如果王叔没来,就坐在小马扎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他蹍碎烟头,两眼失焦地望向门口,说不清在等待还是害怕什么。有一次王叔登门后不久,他们就大吵起来。
容我再想想看,总会有办法,王叔不断重复这一句话。
我爸冷笑,什么法子?盼井下出事?
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可以跑跑关系送双鞋子,对,我们亲手做的鞋子,王叔吃力地解释。
我爸愤然道,除了伤员,我只给我喜欢的人做鞋,其他人,哼,轮不着我来孝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伙计没有忘了我!”王叔眼里闪闪放光,撂下茶缸,两手在体侧上下摩挲,“两年没有动过手了,这手长在我身上,怪怪的,要报废了。孩子,你爸什么时候来量尺?”
对啊,我爸的脚是残缺的,左脚缺了四趾,右脚没有后跟。给这样一双脚买鞋,可不是去店里按码包一双走那么简单。两臂穿过他污泥浊水的腋窝,哄他活着要展刮、要体面,值得坐半个小时车,穿过大半个煤城到这里来,整个过程只是想想看,心气就泄了一半。
“你父亲一辈子爱美,老了也不敷衍自个儿。我们义眼师傅还在的时候,有天来过一个老头儿,非戴走一只大眼片,你猜多大,鸽子蛋儿似的。人这眼窝就屁大点儿,他非得伺候个鸽子蛋,不难受才怪。果然没两天就找回来了,要求给他换一个实事求是的。换了是舒服了,但精气神也没那么够了。临走时,这老头儿竟然透了两点儿泪,说他不是胡闹,只是想死得体面一点儿。——我这就去捡拾皮料,磨洗磨洗我那套老家伙什,等着露一手,不枉在厂里混了半生。”
讲老头儿的故事是几个意思,我有点来气,王叔真不会讲话,难怪他们后来断了来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念,三十年前的父亲才是赴死的心态,他怕丑陋,怕孱弱,怕在死生场,上不了台面。到现在,他已经无所谓死,也就无所谓美了。曾经他把腌臜视为一种恐怖,正如现在他对体面的恐惧一样。
“老王,运输车到了,快来清货。”一个领导模样的小年轻探出半拉身子。王叔垂下手臂,脸上堆笑,殷勤地应诺这就来,一边掩嘴哄我等他一小会儿,大概是怕我溜掉,然后又重复一句,“我就来,我就来……”
只剩我了,一个额外的客人都没有,也让人产生虚幻的慰藉,城里剩下的全都是完好全足的人了。
半天没见王叔。我踱步出去,看见他正满头大汗推着板车走来。
“还有一趟。送完了您就喝茶聊闲天去,可别让小兄弟久等。”年轻技师像个小领导,抱住两臂倚着门框剔牙。
“好好好。”他从库房里钻进钻出,把石膏四肢往板车上摞,鬓角莹莹点点都是汗。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摆手拒绝,“好不容易来一趟,更何况,以后再来也就来不着了。”
小领导这才松脱了手臂,对我说,月底之前就得搬完,“煤城假肢厂,要成为历史了。”
月底之前,那不充其量还剩两个礼拜!王叔嘴里的小曲越唱越欢。
“王大爷,喂,我说您欢天喜地的,你以为咱这是百货商场,开业酬宾呐?”
我一把揪住王叔,“那我爸的鞋?”
他嘀嗒着汗珠痴痴向我,鼻尖一颗枣红,“您得了空,就把我这老哥请过来。”
回去当晚,我爸就拒绝了我,谈话以父与子的关系开场,结果是恶友式的不欢而散。他以一个残废老头所剩无多的火力,反对我的提议。理由无非嫌我乱花钱,“把钱扔进了化粪池里。”我倒也不意外,我这半生,哪次提议他痛快答应过?不同意我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到最后,他拖长声腔,说了句真话,我绝对不去见他。你也不能去!
一腔热情被难堪浇透,我只好在他的老式座钟里塞上一千块钱,心头的愧疚像是买断了,就此坦坦荡荡坐上了回家的班车。
离开煤城,这个衰落的小城,我的心是惶急的。身首架在车轮上,滚滚而前,黄土高原在车窗外的晴空下起伏,从一千万年绵延到下一个一千万年。的确,无怪天阳一家瞧不起矿区,矿区太小了,小到没有秘密。对于我和天阳,我爸和他们的秘密基地是这里唯一的秘密。天阳甚至对我说过,如果我敢走进那间小土窑,他就不走了,留下来,陪我一起去地球的另一头去。
那天我爸上夜班,走得急,把贴身的钥匙落下了,我想起天阳的话,把钥匙揣进了口袋里。
往锁孔里转了两转,我心跳加快,里头很黑,一阵霉味扑来,我伸手捞抓,摸到一根草绳。蛋黄的钨丝灯啪的点亮,嗡嗡嘤嘤的震响持续一小会儿,便汇入了深深的寂静。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窑洞,和矿区任何一间窑洞没有两样。泥墙边上,摆着朱红色的橱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我吸一口气,从霉潮的空气里,嗅出了从来没有闻过的气味,我想象它们来自腐烂的森林,雨后木头上的蘑菇恣意腐烂;沸腾的大海,生锈的铁皮船在海浪间冲撞;废弃的宫殿,无边的风暴在上面盘旋。眼前一小台方桌,我早先失踪的床头灯,正歪头对着一小把铁物:奇奇怪怪的刀,方头的、圆刃的、月亮一样弯弯的、鸟嘴一样尖的……散发着金属的薄光。里头有一张单人床,床下摆着四只砍断的脚,我吓了一跳,不敢再看,不,那只是血红色的木头脚,并排摆放在那里。我跑出去,跑过泥泞的街,脑海里回荡着我妈的抱怨,我爸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家,他只是一个没有一点本事的眼高手低的家伙……到了家,我妈在哭,看到我,她猛扑过来,我以为要挨揍了,却听她说,矿上出事了,快跟我走!她急急慌慌拉我到医院去,在嘈杂的门诊大厅里,我们看到地上躺着一排男人,裹着白床单,在担架上呻吟。我爸把脸撇向一侧,攥紧拳头,两只脚骨碌碌流着血,像两坨不成形状的烂西红柿。王叔也出现在大厅里,他羞涩地踅到担架前头,低头看了一眼我爸,挨了烙铁一样闭起双眼。嘴里咕哝道,别难过老伙计,至少咱现在不用下坑了;我还能给你做鞋,做最好的矫形鞋。我爸强忍着疼痛,勉强瞥了他一眼,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矿难来了,你满意了!仓皇中,我爸由担架抬着,穿过森严的走廊,转移到深不可知的所在。
去火葬场的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对天阳说,你走之后,我的生活从来没有走出我爸我妈的预言。早年我不想下矿,想去学手艺,我妈坚决不让,她说学那没用的玩意儿,只会变成我爸那样的废物。买个小现代开出租,我爸不准,说出车危险。我没告诉他,我后来借了哥们的小车开出去,第一天就撞飞了保险杠。我告诉他,不开也罢,我想去考消防大队,我爸也不许。我没告诉他,当然我还是偷偷跑去考了,只是细手细脚,竿子攀不上,火圈钻不了,自己先败下阵来。我告诉他,他考走之后,我也想过和一个兄弟合伙开个小饭店,扎啤烤串辣腌田螺轮番伺候着,不怕没生意。我爸当场甩飞一只鞋,骂我败家小子,不用说启动资金,我连当月的零花钱也没讨来。
我告诉他,消极了一两年,最终我只能裹一身窑衣,攀着猴车钻井下去。不久我就从挖煤工升到了安检工,不用猴着腰刨炭块,揽个硬皮笔记本在操作面上遛一遛,打些勾勾叉叉就可以交差,心情也渐渐捋得平展了。只是每次和外地上学的老同学吃酒,我都不愿意去。
我告诉他,后来我取了一个折衷方案,到离家三十多公里地的这一家新矿,依旧当我的安检工。当上了现如今这个小组长,把握到了一点微渺的权力。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离开了家。走在这个比煤城荒凉一百倍的小县城,吃着风里的沙土,想象下次吃酒,能和大家炫耀什么。火车皮上猎猎的风,车斗大的星星,狗吠之间冷到结冰的寂静?我大声告诉他,在这里,只有一件事,我不用说出口,也可以对自己炫耀:我是自由的,完全的,我的不幸和快乐都归我自己。
回到新矿,淡淡过了两周,班中餐上忽然听同事聊起,什么煤城又清空了一座建筑,就等爆破了,好像是个做假肢的老厂子。
我立即请假,搭着巴士回城,直奔假肢厂。透过爬山虎,能看到窗框里玻璃都已拆除,只留下犬齿状的玻璃残渣。睡眠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建筑,让人担心,似乎只需噗的一声,一个薄皮的气泡就要自天光下破开,微风一吹即散。王叔站在窗边,挥手招呼我,他的笑容那么大,明晃晃的,像太阳。
我疾走两步,走进楼里。倒地的旧座椅、空桌兜上插着的晃来晃去的钥匙,废弃的假腿假手,遍地狼藉。往里看,幽暗的光线下,回旋着盘龙似的尘柱;一只两只鼓鼓荡荡的塑料袋,打着旋滚到我脚边来。
“小崽儿来啦!”四下荡漾起他愉快的声音。
“什么时候拆?”我盯着他问。
“说不清,说是昨天,到今天也没消息。”他笑成了三角糖包的嘴,停歇几秒,再没往我身后看。
“你怎么还在?”
“等你啊。别担心,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搬走了;跟我来,给你看一些好东西。”
他带着我,穿过登记台、量体区、打磨车间、办公区,绕过一道立柱,来到尽头一扇关闭的大门前。他回头看我,眯一只眼,窃喜的样子,“我们的仓库——宝贝还在里头。”他掏钥匙哗啦啦开了门。
好一间宽敞的仓库,有几块窗户,不大,投下朦胧的光。大概是有风吹过,地上的光影细细挪动了几寸。我揉揉眼,感到有上百双脚正在散步,又戛然停歇,连同那些乱放的桌椅和散架的书柜,都静止在转身过半的姿态里。
我见过!我走过去,穿过土黄色的光线,看到一只又一只朱红色的木脚站在那里。单看某一只,脚尖或朝南、或朝北,脚面或倾斜,或轻旋,定格在脚下动作的某个分解时刻。嫣红的木色浓淡不一,被打磨得光润又细腻,不再有木质的硬朗,倒更接近骨肉之脚的柔软,我甚至能沿着不存在的脚脖儿,补全上头的体魄。
同时,整体看去,这些自由散落的木脚又确实连出了一组流畅的动态,像在散步或是舞蹈。
“这是鞋楦,我们厂真正的宝贝,是鞋子的魂儿。最多的時候,成千上百个鞋楦,脚的造型基本都在里头了。做一双鞋,先给顾客量脚画图,心里就先放进了一只脚,再到这儿来找合适的楦子,好比寻找它们在现实世界的投影。”我下意识地看向那些栗色木脚,和尼龙编织袋之下的凹凸。听他接着讲起皮料选材,讲起绷楦,如何顺着纵向的纹路来调理皮革;如何两头悬针,走双骑马订,缝上鞋底缝起来;如何加箍,让受力更稳……顿了顿,他接着说:“当年,我带着他摸进这仓库,看见这些鞋楦。他当场着了魔,三五天就摸清了门道。他做的鞋楦,真是极品,规格精准,线条水一样流畅,没有半厘差池,简直是额外活转了一对脚。”说到这里,他眯眼遥想了片刻。“我们还合计做自己的皮鞋,他制楦,我绷皮;我掌底,他润色……嘿,该多好!”
“嗨,聊这些个干嘛?都是老黄历了。”他笑了笑,吸了一口气,“你跳舞吗?好久没跳过舞了。”他双手举过肩,像虚抱一个人,踮脚踩在鞋楦之间的空地,也优雅地前进、平移、回转,那些鞋楦,也就变成跳舞的赤脚,迎合着他的节奏你进我退,脚底摩擦地面和触碰木头的清脆击碰,也很快消去杂音,汇入无声的旋律,一些闪光的微尘纷纷扬扬,落在光滑的木质纹路上,看去竟是满地光华。
“拿最简单的舞步来说,每前进一步,就要跟着退后一步。多有意思,一路向前,或一路后退,都不是真格的生活。对我这类庸人,跳舞才比较写实,我们一生不过在寻找舞池,找到了就原地打转,然后顺从惯性,不再冒险向前,当然也不会退回从前。很多人都活得过分辛苦,进一步就想着再进一步,看不透做人的本分无非是守住这一片舞池,在当中打转,顺带着,尽可能转得优雅一些。”
我心里咯噔一声,什么难于把握的事,变得坚硬了,石头一样遍地都是,我却从没捡起过。
他突然停下,两手吊在空中。“你爸他,不愿来找我是吧。我这人笨,他看不上。”
“怎么会,你们年轻时那么要好……”
他怔了下,叹口气徐徐说,“出事之后,我想过为他做双鞋子。他是南方人,刚来时人也儒雅,说起来这一整个煤城,我最欣赏的就是他。我们哥俩都爱美、都爱跳舞,这么说男人不够恰当,但事实就是这样。当他拄着双拐,而不是穿着白大褂走进这仓库,我知道身体之外,有什么东西在他那里毁掉了。我褪下他的袜子,不落忍地,用皮尺缠上一只残脚。忽然,我打了个冷颤,却清楚地发现,我手上量出的竟不是残缺,而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让人好端端觉悟到美。就像坚硬的煤层,人的性格也是,得敲开一小块,才能露出真正的里子。我激动得无法自已,半哭半笑地说了些什么,手收回去,却只想把它们紧紧搂在心头。他却忽然推开我,看得出来他恼怒异常。那次之后,我们再没走动过。我这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只落得这么一堆假脚做朋友。这个城市不需要它们了,这是它们真正可喜可贺的时刻,消灭我们,消灭这个厂,没有比这更好的功德。”
嗯,我记得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早,柿子树上落满松软的雪,刚刚破晓的早晨,到处都能听到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我和天阳站在秘密基地的门前。门虚掩着,犹豫片刻,我们还是推开了它。里面什么都没有,跌出方方正正一块漆黑,橱子空了,床铺空剩一个方形,我们走进去,片刻之间,四下静悄悄的,只听融化的雪水,顺着烟囱滴落,一颗一颗,穿过雪的整个厚度。我找到一个废弃的火机,点燃了煤炉里残余的碳块。屋子里暖起来,我们就地坐下,拍了一会儿洋牌,抠了几轮玻璃弹球。“这里好像不存在时间。太自由了。”我顺势一滑躺在了地上。他也躺下,靠紧我。干热的碳火,熏蒸起霉菌的暗香,混杂的气息从隐而不见的角落里爬出来,钻进鼻孔,抖抖索索将我们包围起来。
我昏昏沉沉地说:“看来我爸不要他的秘密基地了。”
“那好啊,那它以后就是我们的了。”天阳跷着二郎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后来他经常拉着我,奔这里来,路上还顺手捡些从卡车上崩落的炭块。直到有一天,天阳妈妈披头散发地找过来,揪住他的耳根,背对雪地,面朝我,生生拖走了他。隔天清晨,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走过来,只见门洞用砖头层层封锁。又过了一阵,这里坍毁了,变回了一个史前的山洞。在此之前,天阳离开了煤城。每次穿过铁轨、爬上山包、或有机会凭栏远眺的时候,我都会努力看看朝南的方向,想象那里的温暖和干净,想象没穿棉衣的男孩儿,正费力撬开某个紧锁的屋顶,等待门一开,熟悉的人和天空就会扑进怀里。
这时,楼下传来履带碾过街面的轰鸣声,玻璃镶住的阳光,密密筛动起来,“你瞧,铲车来了。我们走吧,我和你爸都不属于这里了。”
几天之后,假肢厂从我们这个小城消失了。
我爸病重,我妈心也乏了,索性送他到医院等待无常。我隔三差五回来陪夜,炖一点香菇鸡汤、豆腐清粥给他喝。每次遇到鸡爪,我都提前挑出来,免得他硌到牙,心里厌烦。
这一段儿是我们爷俩感情的巅峰。夜里我就守在他身边,窝成龙虾打打瞌睡。我想听他讲与王叔的过往,他只作怒发冲冠状,要我别再提起这个人,否则连我这个儿子也就此取消。他两腮塌陷,眼窟既黑且深,不痛到打滚的地步,就死撑着一对眼白对窗发呆。有一天醒来,他骂我睡得成了猪,这样说过三次,我黑脸要走,他声音抬高八度反问,难道夜里没人进来过?他说他感觉自己的脚被人动过。那样一双脚,谁会愿意碰它们!
我爸不语,沉默片刻,缓声说:“或许是你大伯、奶奶或者太祖,当中的某一个来招呼了我。也是提醒,我日子不多了。”他们全都是死去很久的人。这样倚老卖老的撒娇,我懒得接茬。静默封住了他的嘴,还有我的。
我顺手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回到我三十公里之外的家。躺在只支撑着我一人的双人沙发上,想象半透明的夜,正把自己浸没,产生浮力,使我放下所有的重量。然后是两天假、三天假……前进一步就会退一步,我却不再有前进的愿望。给我爸做一双鞋,变成我众多空头承诺里,最小的一个。好吧,那些死去多年的亲戚来打招呼的时候,心疼这一双裸脚,又有什么关系,随他去吧。
等我打起精神,再回到父亲身边,眼看着他恢复了些活力。不知他从哪里拎出一对铁血红的枫木鞋楦,大约四十三四码,宽窄、跗面有些微差池,却都有舒畅的线条,似能锁住分秒。他捧起一只,盯紧它,喘息道,“等我死了,这双脚可以替我活著,这才是我的脚,多健康、多好!”他又拿起另一只,两个指肚在跗面轻轻摩挲,又说,“假的比真的强。不会跳舞,不会说那些混账话,也不会不争气地掉眼泪……”他两颊越发深陷,因为汪着阴影,看去像两个洞,舌头好像可以往两边随意穿梭。停了几秒,他眼神忽然涣散,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放开我的脚,别碰我。”一双嶙峋的手胡乱抓挠,试图格挡什么。他的身体忽然一软,几串泪珠从眼角滚落。直到某一刻,他呼吸越来越急迫,我又想到那把凌虚的格尺比在他的喉管上,切菜一样一条线一条线,割得细碎。折腾到深夜,他猛然惊坐起来,瞪大眼睛,撂下一句,“别走,别撂下我一个!”他死了,得了解脱。
到了墓地,我们围着坟头跪成一排,等候下葬。天上依旧零零星星,飞着清凉雨片,亲朋无一不是愁容满面。墓穴揭开,守墓人呸了一口天气,从我手上接過骨灰盒,突然扎猛子游泳似的,整个儿人匍匐在地,两条手臂伸得笔直,夹紧骨灰盒,从窄窄方方的坟口垂直送进阴暗的地底。那骨灰盒怎么看都像是别人家的。天阳跪在我身侧,还忙着递送随葬的物品。这些事本不必他来费心。从琐碎的忙碌里略一放松,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下滴,一颗是一颗,砸在手背上,也像是别人的。压棺石眼瞅着就要合上,守墓人打断人们的哭声,抬头换气似的,又问了一遍,还有没有什么要陪上的?我只忙着流泪,斜刺里,幻影一般挤进一个西装革履的老头,抱着另一只骨灰盒劈开了人群,径直跃上坟头。我止住哭声,道一声“王叔”,余光里,天阳也陪我一怔。
王叔对着下葬伙计,似笑似责,“兄弟,这性急是好,也得分时令,忙着生可以,忙着死又为哪样?我这最后一份礼,你无论如何得给我随上。”
盒盖揭开,所有人都收了哭声,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叹的“吁”。原来敞在细雨中的,不是什么骨灰盒,而是一双光可鉴人的手工牛津鞋,三接头,当中衬着铁锈红枫木楦子。简洁的皮面流线上,滑滑地滚了一层雨珠,皮色越发细润,晃动着乌云的虚影,似乎从这里开始,就要云开雾散,迎来一些晴朗。
鞋盒盖好,他摸了几下,就要递给伙计的时候,又抽手回来,径自扑通一跪,笑笑哈哈地讲起来:“你再不乐意也没用了,到底还是得收下我的鞋子不是。我知道,你会喜欢的。不要死不认账,到那边,穿了去,昂首阔步,跳舞也带一阵雄风。过个一年半载,我也去寻你,咱一起跳。”他勾小指戳了戳守墓人肩膀,对方从一脸污水里龇开一对黄牙,笑得合不拢嘴。王叔已经趴在地上,吃力地把整个鞋盒送进了墓道里,一对黑亮的皮鞋反摊在地,左右蹭动,挣起一层薄胎的泥水。
再站起来,他拍拍手,手拍拍身,从衣服内侧掏出一瓶扁口白酒,拔去瓶盖,洒向坟头。众人方才还眼馋的锃亮皮色,早已浇灭在另一个世界。胸口挨了猛然一击似的,我忽然意识到,噢,这就是死。王叔正对着那守墓的伙计,大声说:“一会儿吃饭去,我骑电摩托来的,载你去。饭馆你来挑,酒水随便要,爷们今天奉陪。”
我和天阳互望,泪水卡在眼仁,再也流不下去。只听那伙计也爽朗地回复说,“我要你请?还吃不起那一顿饭。我是赏你面儿,喝就喝,合了这坟,咱哥俩走起。”
他们嘻嘻哈哈,你一句我一句,惊得麻雀飞走了三五对。亲友们互相对视,都是一脸惊讶的表情。天阳扯了扯我袖口,口中嗫嚅什么,我摇摇头,生怕他说出什么,或者没说出来心里已然否定了什么。返程路上,王叔只是礼貌性地与我道了节哀,死活不肯赴宴,骑上电摩托,那下葬伙计叉腿坐在后座,颠得飞快,一溜烟没了踪影。天阳没看我,只轻声说,你注意到了吗?王叔眼睛肿红,眼角挂着泪。
他又说,对不住,可就这样走在坟山的土坡上,我忍不住感到高兴,想起那些房顶,那些泥那些灰。其实,我在那边好不快乐,尤其想到你,在离我这么遥远的地方,一个响指就可以忘了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炫耀,又在骄傲和炫耀什么。听到你爸去世的消息,我很焦急,我告诉自己,机会来了,我这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