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关山

□龙向梅

一天，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

“这里有一个很特别的石头哎！”她大声喊道。

关山心里惊了一下，它从来没有见过人，一万年都没有见过。这个小女孩居然这样盯着它看，哦！太过分了，居然还张开手臂拥抱它！

“它是我先发现的，它是我的！”小女孩大声对同伴说。

不，我不属于任何人。关山在心里愤愤地说。

小女孩围着石头看了又看，对它的形状、纹理、色泽和光滑度赞叹不已。最后她说：“你是独一无二的石头！”

“我本来就是独一无二的石头。”关山不以为然。

小女孩费了很大劲，爬到了石头上。关山惊讶不已。

“我的石头叫小樱桃！”女孩郑重宣布。

“啊，我不叫小樱桃！”关山在心里叫道。堂堂一个石头，居然被人叫作“小樱桃”，这太让人生气了。

小女孩又大声对着身边的伙伴喊：“这个石头永远是我的，它只属于我一个人，任何人都不能占领。”她从背包里找出一支笔，在石头上一笔一画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石头又吃了一惊。它活了一万年，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它自己，它怎么能属于一个小女孩？石头愤怒地缩紧了自己的心。它一紧，整个石头就变得更加坚硬和冰冷。

“呀，好凉……”小女孩连忙从石头上跳了下来，跑开了。

关山松了一口气，希望她不要再来。可是，一会儿，小女孩拿着一张被单跑了过来。她把被单盖在石头身上，然后笑眯眯地又坐了上去。

被单柔柔的，软软的，像一件衣裳。关山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淡淡的暖意，一万年了，第一次有人给它盖上一张小被单。

哦，不，它堂堂一个石头，怎么能盖一张小碎花的被单呢？关山努力晃动着自己的身子，好让被单能落下来，可是被单纹丝不动。毕竟，一个石头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动是很困难的事。

小女孩静静地躺在石头的身上，望着天空，“咯咯”地笑着，就好像那些飘浮的云朵有什么好看一样，就好像那些飞过的鸟有什么好玩一样。

“她应该闭嘴！”关山在心里说。

小女孩哼起了歌：

“要等一万年啊，才遇见；

要走一万里啊，才来到；

我的小樱桃，

我的小樱桃……”

啊，很好听的歌呀，她是在唱我呀。关山一下子安静下来，不知为什么，它很想听她一直唱下去，但她很快就不唱了。关山的心跳了一下，它感觉小女孩坐过的那个地方有了一种奇异的温度。好奇怪的感觉啊，它第一次接触到了与天地不一样的温度，不一样的声音。

总算，小女孩离开了石头，她跳下去的时候又抱了抱石头，“明天来哟，我明天来看你哟，你是我的。”然后，她欢欢喜喜地走开了，其他石头上的孩子也都离开了。

明天来看你哟，这句话就停留在关山的心里了。关山的心里装过无数的声音，风声、雨声、雷声、鸟鸣、虫吟，但从来没有一个声音说：明天来看你哟。

这太奇妙了。

天又黑下来了。

“哎——”很晚的时候，关山听到十米叫它。这是第一次，十米主动和它说话。

“哎。”关山应道。

“真是过分啊，一个小男孩居然说一个万年的石头是他的。”

“哦，是有点儿……过分，我们不属于任何人。”关山说。

“我讨厌那些孩子！”十米说。

“是……我也觉得有点儿讨厌，不，是很讨厌。”关山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生硬而冷漠，不过风把它的声音吹得碎碎的。

远处的九十九米也不快地说道：“他们居然在我身上写写画画，写坏了我一万年的清白！而且，我觉得他们不应该评论一个万年石头的高矮和胖瘦！”

关山没有说它居然被拥抱了。一个活了一万年的石头被一个人类的孩子拥抱了，这是多么丢人的事。

“我们要行动起来。”不知谁说了一句。

所有的石头都沉默下来，就好像它们全部陷入了沉思。石头是不善于思考的，因此，它们一时想不出应该怎么做。

过了很久，十米打破了沉默：“我们要吸纳天地间的寒气，用寒气逼退所有的人！”

“对，用寒气逼退所有的人。”很快，石头们都表示了赞同。

一个石头要吸取天地间的寒气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事实上，它们每天都在这样做，只不过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就又吸收阳光的热量，这样一来就和寒气抵消了。

“从今天开始，我们只吸取寒气，太阳出来的时候，我们也绝不吸收一点热量，这样就会有透骨的寒冷！”

“对，透骨的寒冷。”石头们响应道。

天暗了下来。石头们铆足了劲。

十七米在一边用低哑的声音说道：“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把寒气完全吸到心底。”它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因此，它的声音显得有点奇怪。

九十九米马上回答了它：“深呼吸——记住，要深呼吸，要放松每一个毛孔，当所有的寒气进入我们的体内后，要及时闭合。然后，等明天那些愚蠢的家伙到来时，我们就使劲地、源源不断地吐出寒气，让他们一靠近就像掉到冰窟窿里一样。”

石头们开始深呼吸。寒气迅速聚集在石头的身上，是那种丝丝凉凉的、像冰凌一样的凉，洞穴一样深不见底的凉。

一只小鹿走过来，马上闪开了；一只松鼠走过来，马上闪开了。

“够冷了，够冷了！”九十九米得意地说。

“谁也不敢靠近我们了！”十米说。

“是的，谁也不敢靠近了。”关山小声地说。

可是，第二天，孩子们没有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来。

“明天来看你哟。”小女孩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不来呢？关山有一些失落。就像一个人做足了准备迎接敌人，战事却宣告结束，这多少有些叫人怅然。

关山第一次留意日出和日落，留意森林里的动静，以及小路尽头的声响——不，它不是在等待小女孩，它只不过——只不过是想试试自己身上的寒气对人类产生的威力！关山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奇怪的是，关山觉得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比一百年还要长。直到关山以为时间已经停止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孩子们又来了。

当森林里远远地传来脚步声时，关山居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这一次，孩子们提来了很多吃的，还在林子里搭起了灶台，烧起了火，他们要野炊。

“兄弟们，准备好了！”九十九米说。

所有的石头都缩紧了心，全副武装。

“关山，要铆足劲！”十米说。

关山这才回过神，马上吸了一口气，只等那些孩子一靠近就呼呼地吐气。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嗨，我的小樱桃！”她远远地喊道。

关山的寒气冒了出来，噗噗噗，噗噗噗。

“呀，好冷呀。”小女孩站住了，张开的双臂又收了回去。

噗噗噗，关山再次吐出寒气。它是天地间永恒的石头！

小女孩愣了一下，但她没有后退，而是再次走近了一点。

“好冷啊，”她伸出手，拍了拍石头，“好可怜的石头呀，一个人孤零零的，一棵草都没生，一朵花也没长，夜晚那么长，那么冷……”

小女孩取下自己的围巾，给关山围上了。粉色的棉纱围巾，缀满了漂亮的小星星。

关山突然收住了自己所有的寒气，一动不动。

远处野炊的青烟吹了过来，很奇怪的烟火的气息。一万年里，关山闻过花香、尘香、青草的香，但从来没有闻过这种人间烟火的香味。它努力地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嘀咕了一句什么，发出沉闷的声响。

“啊，会说话的石头。”小女孩惊喜地说道，“我早就听说，大山里有一种石头会说话。啊，我的小樱桃！”

“也许，‘小樱桃’这个名字也没有那么坏吧。”这一次，关山在心里说。

阳光跃过一朵云，落在关山的身上。此刻它很喜欢这种阳光的气息，至少在小女孩没有走开前，它希望能够被阳光照射，它深深地吸了两口阳光的热气。

微风轻轻地吹，一颗种子落在关山的身上，又从关山的身上弹落下去。

“哦，是一颗种子！”小女孩高兴地说，“说不定是一棵樱桃树的种子呢，我最喜欢樱桃树了！”

她捡起种子，把它埋在了关山的脚下，轻声说：“好好长哦，好好陪伴着石头哦。”然后，她从背包里拿出一支红色的笔，在石头上画了一张大大的笑脸，一对大大的眼睛和一张弯弯的嘴。“嗯，要笑起来哦，遇到什么都要微笑哦。”小女孩说。

石头是不应该笑的，但关山在心里不自觉地跟着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