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雨竹
(福建师范大学 闽台区域研究中心,福建 福州 350007)
《夏潮》(2)《夏潮》由苏庆黎前夫郑泰安医生创办,刊名蕴含“华夏之潮流”之意。从1976年创刊到1979年被台湾警备总司令部查禁,其发行了6卷共35期。杂志最开始类似于读者文摘类读物,前3期反响一般;第4期起由苏庆黎接手改版后,确立了办刊宗旨与风格,影响力愈发增强。所以,关于《夏潮》的研究论述通常是针对第4期改版后的《夏潮》。创刊于1976年,始终坚持“社会的、乡土的、文艺的”办刊宗旨,以坚定的民族主义和反帝国主义、反殖民主义、反资本主义的左翼立场对社会政治、经济、历史、文化进行批判与反思。主编苏庆黎为前台共领导人苏新之女。苏庆黎从小就被有意地培养“朴素的社会主义意识”,她在接手《夏潮》杂志之后便与陈映真商量如何共办一本社会主义刊物。此外,杂志核心成员还有王晓波、陈鼓应、唐文标、林俊义等在当时具有左翼理想的知识分子。《夏潮》杂志不仅聚集了台湾文化界的左翼力量,也努力和其他具有共同思想的人物或团体保持往来,以扩大杂志的声量。(3)《夏潮》的主要编辑有王杏庆、黄煌雄、林载爵、吴福成、福蜀涛等;重要作者群有陈国祥、吴宏仁、蒋勋、杨青矗,以及王津平和李双泽带领的“淡江帮”师生、尉天骢影响的“政大帮”师生和“文季集团”等。苏庆黎曾经在《台湾政论》担任过编辑,所以《夏潮》与当时的党外人士有所往来。在“乡土文学论战”中,《夏潮》还和胡秋原主持的《中华杂志》结成同盟,形成广泛的统一阵线。《夏潮》杂志也积极与香港《七十年代》杂志、北美 “保钓运动”核心人物林孝信等岛外左翼势力保持联系。基于对左翼理想和社会改革的认同,夏潮集团(4)夏潮集团是指当时以《夏潮》杂志为主要阵地,立场与《夏潮》相同的编辑和作者群。《夏潮》被取缔之后,此称呼也被沿用下来,指由原《夏潮》成员组织、集结的文化团体,如“夏潮联合会”等。夏潮集团也称“夏潮系统”“夏潮系”。积极参与文化思想建设,介入现实社会,批判国民党当局的专制体制,宣扬和实践左翼主张,“把台湾言论的空气搅得活泼起来”[1],对台湾思想文化界和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
苏庆黎改版后的《夏潮》凭借其对日据时期历史文化的重视而引人注目。在对历史的发掘与阐释过程中,《夏潮》强调的是抗日精神和其中的阶级斗争主题,以此构建左翼视角的民族主义革命史。杂志主张“从历史的局限性里提升到更宽广的层面,以台湾的,进而中国的本质思维,溯源过去的苦痛和未来的远景。”[2]所以,《夏潮》作者对现实问题采取一种历史化的阐释与批判,为自己的改革主张获取“历史合法性”,不仅反抗了国民党的威权体制,也有力批驳了“分离主义”的谬论。
台湾光复后,由于“二二八事件”和国民党政府“反共戒严”体制的种种管制,台湾学术界受到诸多束缚,历史学研究处处掣肘,甚至到20世纪80年代专门的台湾史研究还无法进行。1993年,美籍华裔学者张光直在一场台湾史讨论会上提到,“事实上,一直到几年之前,台湾史是众知的禁区”“那时候(80年代初期),台湾史还不是一门可以公开推动的学问”。[3]台湾官方的历史书写和教育不只对大陆近现代革命史闪烁其词,对台湾史也是有意遮蔽,其中对日据时期台湾历史尤为敏感。具有官方背景的台湾史著述往往遵循一套“正统”历史叙事话语,对台湾日据时期非武装抗日斗争论述有限,特别对工人农民为主体的左翼运动基本忽略。翻译类文丛也受此影响,比如陈茂源翻译的矢内原忠雄的《日本帝国主义下之台湾》[4],将原文的“农民组合”改为“农民合作社”(5)矢内原忠雄日语原文写的就是“农民组合”。参见:内原忠雄.帝國主義下の臺灣[M].东京:岩波书店,1929:333.,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农民运动的左翼性质。日据时期政治运动的亲历者也不得不遵守官方话语要求,比如叶荣钟《台湾民族运动史——日据时代台湾政治社会运动史》(6)该书出版前一年以蔡培火、林伯寿、陈逢源、吴三连、叶荣钟五人共同署名并在吴三连主持的《自立晚报》上连载;1971年初版时,编者也为此五人;之后再版时,就存在将叶荣钟除名的情况。实际上,此书是叶荣钟一人所写,蔡培火等人帮忙监修。有关此书的版权等具体问题可参考《叶荣钟全集1·日据下台湾政治社会运动史》(台中:晨星出版有限公司,2000)的编后记。的“凡例”就解释,由于“台湾近代民族运动无疑地是属于第二种类型(由小资产阶级与知识阶级领导的),是故左翼的抗日运动与阶级运动均不在叙述之列”[5]。尽管叶荣钟对农民运动(7)叶荣钟所书溯源至梁启超游台引起的民族情感热潮,历经“六三法”撤废运动、海外台湾留学生活动、台湾议会请愿运动、“治警事件”、台湾文化协会、台湾民众党、台湾地方自治联盟、农民运动等,不仅说明了这些运动的背景和联系,还介绍了重要的相关事件。的介绍实际上已经触碰到阶级运动,不过他刻意强调“不谈”左翼。这也说明白色恐怖氛围的紧张,左翼运动书写还是颇受当局所忌。
20世纪70年代,受“保钓运动”兴起、台湾退出联合国、日本政府与国民党当局“断交”等一系列内外变故的影响,台湾社会兴起“回归传统,关怀现实乡土”的思潮,台湾当局的合法性受到冲击。面对这形势,国民党开始组织一些台湾史的调查和研究。但这些研究报告大多为追溯台湾古代史迹源流,少数强调前期割台和武装抗日斗争,“至于1920年以后非武装抗日运动中复杂的反殖民意识形态与行动策略,却被过度简化”[6]。当时台湾文化界对日据时期运动史进行探索的主体是民间杂志,创办杂志也是知识分子借此抵抗国民党思想管控的方式之一。政治高压下日据历史遭到的冷遇使亲历者大多自缄其口,跟随国民党迁台的“外省籍”民众与接受战后教育的一代人对台湾史尤其是被殖民的历史认识十分有限。面对美日在钓鱼岛事件中的霸权主义和国民党当局的消极态度,知识分子感受到承担历史、面对现实的迫切性。《大学杂志》作为20世纪70年代初期呼吁改革的重要阵地,在“保钓运动”落潮时发表了一篇介绍林献堂的文章,推崇林献堂为“中国的爱国者,伟大的台湾人”,认为“其行谊最值得为今日台湾青年之楷模”。[7]黄信介、康宁祥等人办的《台湾政论》(8)此时,苏庆黎也是《台湾政论》的编辑,主要负责杂志的国际新闻版块。一般被认为是20世纪70年代第一份党外杂志,在仅有的5期中有4期分别刊发1篇介绍日据时期历史的文章,重点介绍坚守民族精神的祖国派人士。(9)这4篇文章为叶荣钟(以凡夫为笔名)的《台湾民族运动的铺路人蔡惠如》《台湾民族诗人林幼春》《革命家蒋渭水》及正宏翻译的《日本人眼中的台湾抗日运动》。同样作为介绍日据历史的杂志,《大学杂志》主要是站在自由主义立场以唤起青年人的抗日精神来督促国民党应对“主权”危机;《台湾政论》是以党外政治人士的身份,“将自我角色的定位及投身反对行动的选择,与战后世代身份的自觉和对台湾历史的关怀联系起来”[8]。稍晚出现的《夏潮》,则从左翼立场出发,对日据史有着更进一步的发掘和思考。
苏庆黎强调,“因为日据时代是殖民的统治”,所以“反帝的思想整个反映在文学、农民组合、工人运动”等历史上,那是“一种社会问题和阶级问题”,对《夏潮》这些“素朴的社会主义运动者来讲,很自然(会去挖掘)。”[9]历史本身就是反映现实的最好资源,发掘史料并进行阐释成为《夏潮》试图建构有异于台湾当局历史话语体系的重要手段。本文主要通过梳理《夏潮》对两岸历史尤其是日据时期台湾史的发掘与阐释,探讨《夏潮》如何在台湾当局严酷的文化高压下宣扬左翼革命精神,论述其怎样借助历史资源来反对帝国资本主义的入侵和“分离主义”的谬论。当前,台湾岛内政治斗争激烈,在“媚美亲日”的“对外工作”路线下,各党派为了自身利益随意利用、包装、消费,以至消解革命历史的行为屡见不鲜。为达到“反中”“去中”的目的,“台独”分子甚至利用其政治经济权势,勾连日本右翼分子大肆鼓吹“日本殖民有功论”,刻意遮掩、扭曲、抹杀台湾先民抗日斗争中的民族意识,影响台湾民众的历史认同和民族认同。《夏潮》对20世纪70年代台湾左翼民族力量的历史进行发掘与阐释,为揭露和批判“台独”分裂主张、加强两岸民族认同留下了宝贵的思想成果。对其进行梳理和总结,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
《夏潮》从1卷第9期起,开始刊载黄师樵论述农民运动的文章。黄师樵(1900—1980年)是日据时期政治运动的参与者,曾数度入狱。1933年,他写下的《台湾共产党史》是关于台共研究的开山之作。《夏潮》十分重视亲历者的叙述,而黄师樵身上也有着杂志重视的抗日精神。在选择连载他的《台湾农民运动史》(1~4)后,杂志又持续发表了黄师樵的《日据时代台湾工人运动史》(1~4)、《日据时代的台湾民众党》,以及《台湾工友总联盟的工会活动》(1~3)等系列文章。(11)黄师樵的《台湾农民运动史》(1~4)载于《夏潮》1卷第9期、2卷第1~3期;《日据时代台湾工人运动史》(1~4)载于《夏潮》2卷第5~6期、3卷第1~2期;《日据时代的台湾民众党》载于《夏潮》3卷第5期;《台湾工友总联盟的工会活动》(1~3)载于《夏潮》3卷第6期、4卷第1期和5卷第2期。黄师樵在《夏潮》中强调,台湾工农运动的发展是民族意识和阶级意识双重觉醒下的反抗,是由于“当时不满日本人强占台湾,抱着浓厚的民族思想,排除异族的意识,又受了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双重的剥削榨取而造成”[11]10。左翼力量在各组织中逐渐占据领导地位是工农阶级发起系列抗争事件的主因,“若非农组(台湾农民组合)的唤醒,其农奴生活永远不能超生。”[12]农组是日据时期农民运动的领导力量,其与台湾共产党深入合作,思想也深受马列主义影响,所以“台湾农民运动不但是理论斗争,而且是含有民族思想、阶级意识、政治运动种种的色彩。……以当时称为最特色的抗日运动而言,也许后来即有少部分干部的思想改变,倾向共产主义。”[11]10工人运动的推进受大陆革命影响更为明显。黄师樵认为,大陆地区如广东、上海工人运动的发展直接影响了台湾工人运动。其中“五卅事件”和“沙面事件”证明了“中国劳动工人具有革命性,而且也证明了中国工人力量的成功”,这和五四运动以来的学生运动力量一起“影响了台湾工人中的知识分子。那个时候,很多在上海的台湾学生受到影响,于是归台活动,献身为文化协会努力,协助改组后的工作,其中艰难的任务就是由上海大学派系的学生负责。”[13]虽无明说,但其实此处点明台共势力的影响是台湾文化协会改组的主因,从而使“左”倾后的文协更加关注工人斗争。工人运动也最能体现台湾抗日运动的本质,即“工人运动是日据时代台湾同胞抗日运动史中重要的一环,因为农工群众是日本统治下最受压迫的一群。他们反抗的直接对象就是日本统治者,所攻击的就是日本资本帝国主义之实行者的日本资本家,因此工人运动在本质上是民族主义的,简言之,工人运动就是抗日运动。”[14]
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的台湾,“在反资本主义与反帝国主义的文化意义下,左翼取得整个文化政治运动的发动机位置,而获得普遍的政治认同。”[15]由于工农斗争的团体组织和领导人物之间存在重合,某种意义上而言,日据时期的工农运动是相辅相成的。相对于资产阶级领导的非武装抗日运动,《夏潮》更重视呈现工农大众在左翼思想引导下的反抗,认为阶级斗争才是台湾非武装抗日运动的主体部分。
《夏潮》注重对日据时期具有反殖民斗争精神人物的发掘和研究。其中,最受其推崇的革命志士当属蒋渭水。《夏潮》除了刊载黄师樵强调的蒋渭水在工人运动中发挥的作用之外,也关注蒋渭水民族主义事迹,强调“蒋氏不仅是台湾同胞非武装抗日运动中最具影响力、最能刺痛日据当局、最能唤醒民族与社会良知的人,也是日据时代台湾同胞之中最富有民族主义热情、最坚持民族运动路线,而又最能发挥民族影响力的人。”[16]2《夏潮》还刊发了林梵的《日据时代献身农民运动的杰出女性——叶陶女士早年的画像》,介绍了叶陶(与作家杨逵为夫妻)的身世、成长及她阶级意识的觉醒过程,是台湾较早关注日据时期抗日斗争女性的杂志。此外,日据时期史料的发掘主要集中于新文学作家。《夏潮》陆续介绍了赖和、杨逵、吕赫若、王白渊、张文环、张深切、吴浊流、杨华、叶荣钟等日据时期具有反抗和批判性质的作家及作品。这些作家通常彰显强烈的现实主义风格,其书写的文章内容具有反殖民的左翼性质或保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特性。《夏潮》关于这些作家作品的介绍,不仅对台湾文学史的研究有所贡献,也可视为日据时期台湾遭受殖民压迫及人民反抗历史的另一种注脚。
《夏潮》关于日据历史的其他文章也基本体现抗日精神。如王孝廉的《关于雾社事件》论析了雾社起义的前因后果,展现了日本殖民政府的残忍血腥和台湾少数民族英勇抵抗精神。陈塘的《日据时代警察残酷压迫台胞之事例》摘录了《台湾民报》刊载的揭露日本警察暴行的事件,论证台湾在日本殖民的高压统治之下,人民遭受的蹂躏及其对日本憎恨的态度。吴春生的《日据时代台湾知识分子的街头演讲》依据日据时期《台湾民报》的记载,分类将演讲者与讲题摘录下来,总结当时知识分子演讲活动的一般趋向和其积极投身抗日斗争的实践活动。《夏潮》的这些文章不仅丰富了当时台湾日据史的发掘层次,还为许多历史研究提供了不同的视角。
1978年,苏庆黎在宋国诚的一篇访谈中谈及对历史意义的理解时认为,“人类的历史,不单只是一些美化的帝王将相的英雄史,历史是千千万万活生生的人的生活和奋斗史”,而“至于台湾史,我认为不只要谈,而且要研究怎样谈、怎样看的问题。”[15]90但现实处境是台湾当局严密控制社会思想和舆论,任何有关“工农阶级”“社会主义”的主张,很容易被扣上“反动”的罪名。所以,《夏潮》除了在发掘以工农阶级斗争为主的抗日运动史料之外,更为紧要的问题是如何在“合法”的范围内探讨左翼革命传统。由于国民党自称是孙中山三民主义的忠实捍卫者和继承人,所以三民主义思想中关于工农阶级问题的论述及国民党元老中左派人物的主张就成为《夏潮》阐释左翼革命传统的重要依据,这其实也是夏潮集团在白色恐怖高压下的一种论述策略。
关注阶级斗争是《夏潮》左翼立场的一个重要显现。对此,王晓波认为:“当时能从工农阶级抗争的立场来谈工农阶级的问题,最多的应该是在《夏潮》,……我们不是在办一份工农阶级的刊物,我们谈的是其他刊物没有人谈的,用工农抗争观点来看,当时来讲,像这样已经不得了了,台湾出现红旗了。”[10]430王晓波是《夏潮》对孙中山三民主义思想进行理论阐释的主要作者。他认为,孙中山思想是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满清封建专制的统治”,再经过最重要的“被压迫的中国工人”和“农民抗暴与弘扬革命”后,构成的“反帝国主义运动的觉醒”。同时,他认为孙中山民族主义的真谛即“民族主义是从外国人对中国人的‘不平等里头的反动生出来的’”,“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也就是复兴中华民族”。[17]14中国包括台湾的近现代革命史便是在民族主义驱动下进行的。王晓波特别强调出身阶级对孙中山革命思想的影响,认为“虽然孙中山的三民主义革命思想,是由不断的研究和实践中发展出来的,但是,从其出身被封建专制和帝国主义压迫的身世背景中,可以了解到其对被压迫的中国民众的同情是坚定而不移的。更由于其对农业的家庭背景认同,使得他在革命的过程中,与占绝大多数的农民站在一起。”[18]王晓波还引述孙中山“农民是我们中国人民中的最大多数,如果农民不来参加革命,就是我们的革命没有基础”的论述,阐释革命的基础乃是阶级群众运动,强调孙中山的阶级意识与工农大众关怀。同样,陈鼓应在《孙中山先生对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批判》中,综合孙中山对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评论,得出以下几点认识,即“资本家多由地主阶级演变而来”“地主蜕变为资本家,资本家又炒地皮,他们垄断生产资料”“财富是工人创造的,不是资本家养工人,而是工人养资本家”“资本家的每块美元都充满着劳动者的血迹”“中山先生痛斥资本家‘无良心’,并认为‘工人受资本家之苛遇而思反抗’是‘理所当然’的”[19]19。这突显了孙中山思想具有号召阶级革命的色彩。
《夏潮》还援引“国民党史料”介绍国民党左派代表人物,分别制作了朱执信、廖仲恺等人的纪念专辑,刊载其具有左翼革命色彩的文章。朱执信不仅是革命家和理论家,担任孙中山机要文书的职责,还是最早一批将马克思阶级斗争和剩余价值理论介绍到中国的人。廖仲恺在1924年国民党第一次改组后“联俄容共”的政策下,当选为“中央常务委员”,同时兼任“工人部长”,尤其重视农工阶级与民众运动。《夏潮》称其为“国民革命军之母”。《夏潮》重在说明“阶级革命/阶级运动”是孙中山三民主义和国民党元老都重视的。这既是夏潮集团为左翼话语寻求的一种“合法性”保护,同时也体现其对国民党历史威权的反抗,以便进一步确立历史中的民族主义精神和左翼革命传统。
与台湾史研究情况相对应,日据时期的非武装抗日斗争通常被笼统定义为“资产阶级等开明士绅”领导的“民族运动”。这与国民党当局意识形态影响下的台湾历史教育相契合,呈现一定程度的教条性。但这种论述既忽略了日据时期台湾殖民历史的特殊性,也忽视了两岸现代革命史的密切关联。《夏潮》有关台湾日据历史的文章,运用大量史实细节,关注大陆革命对台湾政治运动的具体影响,尤其是占革命主体的工农斗争的内部联系。虽然都立足民族主义的基本立场,但《夏潮》对于两岸历史联结的书写和国民党官方的民族主义话语并不完全一致,而是与杂志朴素的社会主义思想相通,强调工农大众对历史的作用。林载爵化名林问耕发表的《中国国民革命与台湾民众运动》认为:大陆国民革命是“以农工群众为基础,结合了政治、社会、经济的力量,民族、民权、民生的理想,反抗帝国主义、军阀及反革命势力,并联合弱小民族共同奋斗的”;台湾的民众运动“其群众基础由于受到日本帝国主义的直接压榨与剥削,更显出农工民众的重要性”“其性质无一不是国民革命的反映,思想上、行动上也与祖国的国民革命遥相呼应,并以同一方针、同一路线共同地在世界反帝国主义的运动史中成为重要的一环”。[20]相较于国民党当局将台湾的民众运动视作由资产阶级带领的、主要表现为文化形式上的“民族主义启蒙运动”,《夏潮》则将其定义为是民族与阶级双重意识觉醒下的以工农大众为主体的抗争运动。
《夏潮》秉持民族主义的基本立场,从左翼视角出发,对史料进行新的抓取与阐释,一方面援引具有社会主义色彩的三民主义思想为阶级斗争史观作“保护衣”,另一方面阐释反殖民主义、反资本主义是大陆与台湾抗战历史的本质联结。把台湾置于中国史的脉络中,说明台湾与大陆在历史上有共同命运,强调人民大众才是历史的主体,突出工农阶级的抗争精神,宣扬台湾历史文化中反帝反资的左翼精神与民族主义传统,以此论述异于当局的教条化历史话语。
《夏潮》从台湾日据史建构反帝反资的左翼精神和民族主义传统,有强烈的现实观照。台湾光复之后,国民党确立了以农业培植工业与进口替代工业的政策,迫使大量农民流向都市工厂成为廉价劳动力。密集型产业的发展使社会飞速走上资本主义现代化道路的同时,也产生了环境污染、农业农村衰败、劳工没有权益保障、色情产业发达、阶层固化等众多现实问题。同时,战后台湾经济对美日经济的从属体制,“与冷战体制的军事、政治上的从属是并行发展的。它从根本上规定了台湾的政治与经济”,使“美日对台湾的‘新殖民地主义’统治也必然地成为现实。”[21]深刻认识到这一点的《夏潮》,从对历史文本的阐释中强调要以民族主义的觉醒对抗帝国主义经济、文化的入侵。
前文已述,王晓波阐释了孙中山民族主义的真谛,即“民族主义是从外国人对中国人的‘不平等里头的反动生出来的’”“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也就是复兴中华民族”。[17]14二战后,列强在世界民族主义高涨的潮流下,“从政治力的压迫”转向“以高技术国对低技术国或资本国对劳力国的分工,以进行经济力的压迫”。民族主义的出现就是为抵抗外国侵略,其表现为两种方式:一是积极与外国人斗争;二是消极的方法,即“不合作”。于是王晓波以“如果连消极的‘经济绝交’都做不到,甚至于还有人情愿在政治上、经济上、精神上去当外国人的‘洋奴’,那末中国民族就很可悲了”[17]15的结论直指国民党经济体制对美日依赖的“奴性”成分。陈鼓应则批驳了当时国民党经济官僚和官方文人美化“美日对台经济起支撑作用”的话术。他剖析孙中山对“帝国主义舆论分子”的深刻认知,比如孙中山提出“他们成立各种奖学金、基金网罗中国知识分子,并以邀请访问为饵,这样的‘智识阶级’大量被‘收罗’去替异民族说话”“他们拿进化论的观点来解释社会现象,为弱肉强食作辩护”“他们鼓吹马尔萨斯人口论……并用这种理论托词中国人民的穷困是因为人口过多”“提倡亚当斯密氏‘自由竞争’经济学,为资本主义经济侵略铺路”等。继而陈鼓应指出“帝国主义舆论分子”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如此,到了20世纪70年代则使用更多“文明”之类的美名,“一方面以己方的优越心理造成别国人的自卑心理,而有利于他的入侵,另一方面以友谊姿态技术援助、技术合作为名,而役使别国人民的劳力,吮吸别国地区的资源。”[19]18
原本在政治处境上位于危险位置的《夏潮》,通过对历史话语的现实转换,用国民党奉为立党根本的指导思想来批判国民党的统治,指责国民党将台湾导向了“国际分工的资本边陲”位置,丢失了先辈的革命理想。同时,《夏潮》“秉承国民革命先进与台湾革命先进与台湾先人的遗训继续前进”[22],不断报道现实问题,尤其是农民和劳工的困境,聚焦“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阶层固化,主张组建工会和推动“劳工权益保护法”的出台,提出对社会体制改革的建议,后期甚至以“工人阶级代表”的立场参与政治选举。
台湾对美日的依附导致资本主义文化的入侵,再加上台湾当局缺欠历史教育,台湾社会普遍产生西化风气与“崇日”“媚日”倾向。这不仅影响了台湾民众的历史文化认知,还潜滋暗长了“分离主义”思想,甚至一些岛外“台独”人士和台湾研究者还有“歌颂殖民主义的危险”[23]。王诗琅在《夏潮》上就指出,“尤其是近几年来,日本的部分人士在歌颂其‘台湾统治’的‘成功’、‘粲然的成绩’之余”“竟恬不知耻地抹煞了我们父祖辈洒热血、赌性命和入侵者搏斗的史实,谎言这五十年间的台湾是‘生平的世界’,台湾人是‘顺民’”“光复已经三十一年了,这段争取民族自由自主的历史,现在不但日人有如斯的放言,就是我们年轻一代对此多懵然无知,就是生活在日据时期的前一辈的人,也都如过眼云烟,淡然忘记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实。所以,我们来回顾这段过去,我想并非没有意义。”[24]吴浊流更是迫切提出:“但际此媚日时期,近视眼尤多……现在大多数的日本人旧梦仍在,还视台湾为日本第二殖民地,以经济剥削台湾,很多人尚未觉悟。日本政府因产生公害而禁止的产业,向落后地区的国家设厂,吾侪须要警醒。”[25]《夏潮》希望与日据历史相关的文章能“在日本对台经济扩张之时”“给人锥心的清醒”。[26]
《夏潮》编辑部曾明确强调:“如果说我们有什么思想观念上的执著,那只有一个:我们的文化是不可能分割的,每一个中国人都背负着五千年文化的重举,我们不可能抛弃它们而生存,更不能为了偏狭的政治利益,而妄想分离这一个悠久而浓厚的文化。”[27]历史认同是《夏潮》不断强调的基本立场,也是它阐释历史的出发点。
《夏潮》指责“分离主义”是帝国主义的“阴谋”,从甲午战败割台到美国阻碍中国统一的第七舰队驶入台湾海峡,两岸分隔是“美苏冷战意识”对垒下的结果。1977年8月台湾基督教长老教会发表《台湾基督教长老教会人权宣言——致美国卡特总统、有关国家及全世界教会》(12)1976年卡特上任美国总统,美国与中共建交的趋势明朗化,并且关系进一步正常化。1977年8月《联合报》发起“一人一信运动”寄给卡特,要求不要放弃台湾。一文希望“台湾独立”。对此,《夏潮》持续关注并发表文章回击批判。署名北屋的《从致美国总统卡特的一封怪信说起》在回溯台湾史的过程中指出台湾长期遭受帝国主义的蹂躏,而宗教是帝国主义干涉台湾政治的重要工具。长老教会从荷据到日据时期都和殖民主义统治者“充分合作”,故“由长老教会不断的发展过程所显示出来的本质,在台湾紧要关头出卖台湾,应是不会使人惊讶的,毕竟主张‘台湾独立’与向导日军攻台,只不过表象不同,本质一样的行为而已。”“帝国主义将中国一分为二,阻断中国统一的阴谋,正好就落实在这些人身上,而这些投机主义者,乃利用这样的时刻,播散其出卖国家、人民的主张。深掘这些人的根源,探察其历史,暴露出他们帝国主义帮凶的嘴脸,应是现阶段的重要工作。”[28]20《夏潮》反对“分离主义”的强硬态度实则也是反对帝国主义对中国内政的干预,体现帝国主义“分离主义”的实质。
《夏潮》重视发掘日据历史,不仅证实日本殖民统治台湾50年间的残酷剥削,彰显台湾先民反抗异族统治的民族精神,反击历史研究的谬论,批判“分离主义”立场和“台独”观点,还致力于扫除台湾受美日思想严重侵蚀的不良风气,使台湾民众更加清晰地认知这段历史,从而加强民族文化认同。
台湾光复后逐步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依附型体制的发展造成许多亟须解决的社会问题。“二二八事件”和当局颁布的“惩治叛乱条例”及“戒严令”,使台湾的思想舆论及学术研究都受到严重限制。缺乏现实批判精神的“从美国转贩而来的现代主义”[29]思潮的泛滥发展,使台湾整个社会笼罩在“崇美崇日”的西化习气之下,甚至滋生“分离主义”的倾向。《夏潮》认为这是在新的世界格局下,美日资本帝国主义对台湾进行殖民的新表现,而台湾历史文化中反帝反殖民的左翼革命精神与民族主义传统却被台湾当局隔断。《夏潮》带着左翼知识分子的使命感,担起接续革命传统的责任。
《夏潮》强调历史主体性,认为“学习历史,从历史中吸取有益的经验和教训,不但是必要,而且是进而主观、主动地改造和变革历史所必要的。”[30]所以,发掘历史并从历史主体身上获得民族主义和左翼抗争精神,成为《夏潮》阐发历史、对抗台湾当局历史教化及批判国民党统治弊端进而宣扬体制改革的重要手段。《夏潮》将20世纪70年代台湾的处境对应至被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再通过整个中国包括台湾人民救亡图存的历史,指责国民党丢失革命传统致使台湾陷入被“新殖民”的困境,而对抗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根本方式就是依靠大众民族与阶级双重意识的觉醒进而斗争。这既是夏潮集团对现实问题采取的一种“历史化”阐释与批判,也是为自己的改革主张获取“历史合法性”。
《夏潮》自1卷第4期改组后,就确立了“夏潮的宗旨永远不会变,那就是‘从理性与感性两方面去探讨中国的社会、文化与乡土,并且重新肯定它们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因为,忘记故乡,表示否定自己。’”[28]20此后,《夏潮》就一直以“社会的、乡土的、文艺的”来标榜自己的创办理念与主张,积极参与社会改革和文化建设。虽然《夏潮》创刊不足三年便被取缔,但是其许多议题和精神被夏潮集团承接下来,成为之后与日渐猖狂的“台独”势力进行激烈斗争的“统派”力量之一。《夏潮》的出现,体现了20世纪70年代台湾社会产生了一股反殖民主义、反帝国主义、反资本主义,以及认同中华民族的、有强烈现实关怀的左翼知识分子的力量。这股力量延续到今天还依然存在,是我们面对两岸新形势、为两岸民族认同和统一事业奋斗时,值得关注和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