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燕,徐 梅
维克多·谢阁兰(Victor Segalen,1878—1919)是20世纪初期首批来华的法国著名诗人、作家,他曾先后三次来到中国历险、旅游,人生旅途的六分之一在中国度过。中国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与创作激情,助其酝酿了庞大的“想象的中国”体系——之后他以“出征”形象表述这一开始。他曾多次亲历中国,对中国充满热爱,在汉学上造诣深厚,书写中国时处处折射出其“异域情调”的不俗见解,这一切都注定了谢阁兰笔下中国与众不同的特点。那么,中国以怎样的“异域情调”吸引并触发了谢阁兰的文学创作热情和哲学思考?又决定了其中国形象具有怎样的特点?其文学意义如何?
要深入系统探究这些问题,就必须重新返回谢阁兰1909年4月第一次来到中国的旅程,认真研读这期间他写给妻子的书信《谢阁兰中国书简》(以下简称《中国书简》)。这些记录谢阁兰中国旅行行程,抒发其对妻子的思念,尤其是细致记录了中国对其思想和创作引发巨大触动的书信文字,对于我们研究谢阁兰笔下的中国形象、探究其“异域情调”理论及其神秘主义哲学思想等,都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正如法国著名谢阁兰研究专家亨利·布依埃所言:想研究谢阁兰,却不分析这些书信,“那么任何研究都是不完整的,会误入歧途的”[1]。
谢阁兰十分迷恋中国。他曾说:“我生来就是为了漂泊,为了亲见、体验世间所有可能见到和感受到的一切”,而自己“自幼受到远方神秘诗情的熏陶”,“曾经长久而强烈地想到中国去”[2]25。对此,学者钱林森总结说:“正是出于爱与诚心,谢阁兰才选择了中国。”[3]《中国书简》中的中国由两个维度构成。
1909年4月,谢阁兰作为海军见习译员启航来华,这是其中国之旅的开始。他的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从香港经上海、苏州、南京、汉口到达北京;从北京出发,经五台山、西安、兰州到成都;沿岷江、乐山、峨眉山到重庆,在长江流域考察;再经汉口、南京、上海,次年2月与家人在香港团聚。谢阁兰对所经之处的所见所闻进行了详细的记述,这些记述构成了谢阁兰眼中“真正的中国”的第一个维度——地理空间的中国。
旅行文学中的异国形象首先是由实见的自然风貌、器物、城市及人的形象构成的,《中国书简》也不例外。在谢阁兰眼中,中国是个“美好的国度”[2]66。谢阁兰细致描摹了从香港到重庆、长江每处风光的不同,无一例外都使用了赞美之词,如“令人惊异的美”“非常罕见而强烈的美丽景致”[2]133,风光迷人气候美妙绝伦[2]203,中国人温柔和善[2]111,皇帝高傲、杰出、传奇、传统、文雅[2]113,村民彬彬有礼、热情好客[2]145,女人细眉、吊眼[2]70,而上述这一切都十分符合谢阁兰眼中中国的“异域情调”。谢阁兰发自肺腑地赞美景泰蓝、玉器、花瓶和茶叶,对它们流连忘返。这些器物构成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形象。在谢阁兰眼中,中国的建筑曲里转弯,具有线条起伏流动之美[2]70;中国的城市大部分是美的,各有自己的特点,其中苏州和北京更是谢阁兰心中的理想之城。在他眼中,苏州到处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自然舒适的田园风光完全与他的故乡布列塔尼一样[2]44;而北京更是谢阁兰心中的圣地,它的多姿多彩令谢阁兰心醉神迷[2]49。《中国书简》详细描述了谢阁兰到北京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写信给妻子的情形,他以“我的城市”[2]47、“我的都城”[2]49来称谓北京,其中的热爱之情溢于言表。面对这样的中国,谢阁兰称自己“现在的幸福无与伦比”[2]77,“北京的旅居生活是那么幸福,明朗热烈”[2]97。
上述描写的显著之处在于,谢阁兰对中国这个“异域”“他者”是怀着真挚的爱恋的。正因如此,《中国书简》中作为地理空间的中国晕染上了谢阁兰强烈的主观抒情色彩,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从“非常”“令人惊异”“美好”“美妙”之类的程度副词和形容词的高频度出现就可见一斑。对于谢阁兰笔下中国的这一特点,法国比较文学专家让-马克·莫哈明确指出:“谢阁兰的异国情调是西方对他人的热情赞美。”[4]
在论及人们对于他国形象的三种态度时,比较文学学者巴柔指出:“狂热”意味着对“异国文化的正面增值”[5]141。很显然,谢阁兰的热爱之情使其笔下的中国形象获得了“正面增值”,而他“异域情调”的这一特征其实早在《中国书简》中就已奠定了基础。也正因这份热爱,谢阁兰强调自己“一定会再回到这里……如果没有来中国,我的生命就会留下空白……”[6]
如果将谢阁兰笔下的中国仅仅局限于地理空间的层面,显然不符合谢阁兰中国形象的真谛。对于法国作家皮埃尔·绿蒂等人对中国浮于表面、走马观花式的书写,谢阁兰是不赞成的。无论在《中国书简》还是他后来的其他作品中,谢阁兰都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谢阁兰看来,绿蒂等人之所以对中国完全是猎奇、走马观花、浮于表面的描写,是因为他们没有在中国真正居住过、生活过[2]164,“他们寻求与新鲜世界及人群的碰撞,他们叙述碰撞时的所见所感。可是,这个新世界对他们的看法,他们却未曾有过揭示”[7]227。
1.深入中国的执着与坚定
谢阁兰认为,“要知道一个国家除了表面上的样子,在想些什么”[2]21,就必须深入中国的内部去“探索真正的中国”[2]34,探索未知。这种力图深入一个国家的精神深处进行探究的认识,后来在谢阁兰小说《勒内·莱斯》中得到进一步明确的阐释。他强调,要“更好地从内部了解他国的风俗习惯和精神世界,了解那热情好客又难以接近的异国心灵”[8]。这样谢阁兰就避免了走马观花式地描摹中国,而是深入了精神层面的探讨,也就从“地理空间的中国”层面深入“精神中国”的层面了。
谢阁兰对精神中国的探索是从对中国的深入了解开始的。他强调,要深入了解中国,“就得在中国住两个月或二十年”[2]183。而从谢阁兰一生在中国生活长达七年的情况来看,他是在身体力行地践行自己的承诺。当然,能够进行这样的精神探索,首先得益于他的充分准备。为了能够深入地了解中国,他专门去东方语学校学习中文,这为他中国之行的交流提供了便捷;同时他的汉学造诣和汉学家身份为其深入中国内部,深入了解和理解中国文化、中国精神也提供了不同于绿蒂等作家的坚实基础。其次是在中国生活的七年之中,谢阁兰不仅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且通过认真研读中国古代的典籍著作丰厚了认识“精神中国”的基础。
对于力求深入中国文化深处、探求中国的精神实质,谢阁兰打了一个生动形象的比方:“我是多么贪婪想榨出果子的汁啊。”[2]30“果子”显然是谢阁兰对中国文化精神深厚丰富内涵的象征,“贪婪”形象表述了谢阁兰的急切与痴迷,而“榨出”则表明了谢阁兰试图深入其中的执着与坚定。
2. “精神中国”的特点
从《中国书简》可以看到,谢阁兰笔下的“精神中国”具有两个特点。
首先,这个“精神”中国是古代中国,是一个“想象的中国”,一个谢阁兰心目中的中国。谢阁兰第一次来华时中国正经历着辛亥革命之前军阀混战的动乱,风雨飘摇的中国显然不是谢阁兰的心之所属。受西方社会集体想象的影响,具有几千年古老文明历史的中国是自18世纪以来伏尔泰等法国先哲们所推崇的“孔教乌托邦”,这样的认识在法国知识分子中间有很广泛的影响。谢阁兰也不例外。《中国书简》提到,他虽身处在20世纪初的中国,但他热爱的却是古老的中华帝国。在致德彪西的信中,谢阁兰说自己到中国来“寻找的既不是欧洲也不是中国,而是对中国的幻象”[9]。的确,《中国书简》中他热衷于书写的是“时间和空间都更为久远”的神秘的紫禁城和紫禁城里生活过的那些皇帝——天子们,他所研读的是道家、儒家、《史记》等典籍著作,他所热衷的是到中国的考古发掘。谢阁兰一生先后三次旅居中国,创作了《中华考古图志》(三卷本)、《伟大的中国石雕》和《汉代墓葬考古》等著作以及《碑》《画》《勒内莱斯》等文学作品,也完成了文本中“精神中国”形象的塑造。《中国书简》中无论是以一条贯穿始终的线索——关于《天子》一书的构思——不断引发谢阁兰的幽古之思,还是关于紫禁城历史、南京明孝陵历史的想象,明眼可见的是谢阁兰心中“想象中国”的日渐丰满。所以,“他在作品中所写的不是中国而是他心目中的中国。不是专断取舍的中国——这位内行的汉学家不会这样做——而是想象的中国,是诗人想象的中国”[8]。而“这已经进入了他内心的神秘世界,一个独语的世界”[10]。显然,谢阁兰对“精神中国”的探索是从1909年《中国书简》开始的。
其次,谢阁兰经由这个“想象的中国”找到了自己与中国文化的契合之处。谢阁兰曾说自己本质上“爱恋着灵魂的城堡和通往广袤的审美通道”[2]49。老子的道家学派对自我心灵的感受、小国寡民的田园牧歌般生活的追求和崇尚回归自然的思想,对于谢阁兰来说就是心之所往。《中国书简》中紫禁城的神秘令谢阁兰深深震颤;如世外桃源般的苏州令他想起故乡布列塔尼;民风淳朴、善良朴实、安居乐业的“彬彬有礼迎接我们的四川”,在谢阁兰看来“是幸福的省份”[2]221。此外南京明孝陵神道[2]36、北京碧云寺[2]80、山西五台山[2]127-132的寺庙无不让他心驰神往,引发他的幽古之思[2]80;碧云寺中的五百罗汉、有些破败但依然美丽的佛像[2]80-81以及西安的碑林,无不震撼着谢阁兰的心灵。可以看到,《中国书简》中虽有关于中国自然风光的描写,但谢阁兰对人文古迹的兴趣显然更大,因为人文古迹让他与中国“逝去的上千年频繁接触”[2]69。在中国的考古挖掘与对人文古迹的造访与深入研究,使得“没有人像他那样理解比其他地方更奇特更生动的古老中华帝国,以至于在其中明白了自我,发现了自我”[2]4。所以,对谢阁兰而言,中国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空间,更是经过他“内化”后承载了其内心精神世界的一个隐喻,“中国成为打开谢阁兰内心世界的钥匙和精神生活的密码”[8]。
同时,这个承载着谢阁兰理想的“精神的中国”还具有神秘主义的特点。在《中国书简》中,谢阁兰说自己“心中长期沉睡着一个骄傲的神秘主义者”[2]49。中国这个迥异于法国等西方国家,有着几千年古老文明历史的国度,对于谢阁兰来说无疑是神秘的,而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在深深吸引谢阁兰的同时,又让他深感难以穷尽其奥秘。用谢阁兰的话来说,“神秘、神秘感只有在触及未知的时刻才产生。真实的出发点越完整越坚实,这种感觉就越强烈”。[2]181-182在前后三次造访中国古迹的过程中,在持续坚持的研究与探讨中,被这种神秘感包围着的谢阁兰不断向未知、向“通往光明的秘密而幽暗的通道”[2]49掘进,在掘进的过程中努力与“真正的中国”相遇。而在这一过程中,其神秘主义思想体系也逐渐形成、丰满。从这一意义上说,中国并“不是谢阁兰精神探索的终点而是其中的一站”[2]9。
在谢阁兰的“异域情调”理论中,“多异”(Divers)是一个重要概念。他说:“我用‘Divers’一词称呼迄今为止所有被唤作异域的、异常的、意外的、令人惊异的、神秘的、爱恋的、超人的、英雄的,乃至神圣的,总之所有的‘他性’;也就是说,让上述每一词中含有的本质的‘Divers’得到彰显。”[7]310在谢阁兰看来,世界是“多异”的,这种多异丰富了世界的多样性,成就了世界的“多异之美”。游览中国为谢阁兰提供了发现多异之美的可能:因为“普天下所有国家当中,只有一个同时满足这些彼此矛盾、又以各自的极端互相均衡、谐调着的命题,这个国家毫无疑问就是——中国”[11]。
那么对世界的多异、对多异的中国应采取怎样的方式来对待呢?在《画》中,谢阁兰强调:“‘异域情调’一词将被正本清源 ;它所指的不再是别的,而是人们对‘多异’的纯粹强烈的体味。”[7]286简言之,世界上各种千差万别的事物都可以激发出异域情调,关键在于主体要有“纯粹强烈的体味”,“是个性鲜明的个体遭遇到某客体时,感受到彼此距离并为之陶然,从而内心被激起的一种强烈的异样反应……异域情调恰恰是对永不可知的敏锐感知”[7]238。 而这种“强烈纯粹的体味”“永不可知的敏锐感知”就是要对世界有审美的眼光。[7]238
《中国书简》中,虽然谢阁兰“没有放弃作为一个普通游客对异国风物本能的爱好, 但是他时时刻刻保持着一个作家艺术家高度的审美意识,旨在寻找他所崇尚的‘多样之美’”[10]。《中国书简》中随处可见谢阁兰对中国的审美观照。1909年谢阁兰初次到中国时正值军阀混战,但《中国书简》中基本看不到关于中国乱局的呈现。恰恰相反,它较多摹写的是中国如画的风光、淳朴的民风以及对中国器物及人文古迹背后的古老文明的思考。而对审美视角的强调也决定和强化了谢阁兰笔下幻想、“想象的中国”的特点。
正因谢阁兰强调多异的审美视角,所以“那种无差别的世界正是塞伽兰(谢阁兰)所不能容忍的”[8]。这在《中国书简》中谢阁兰对香港和武汉等城市的态度可见一斑。谢阁兰认为香港虽然“光彩夺目”,风景如画,但却被“英国人占有了它”而失去了“多异”性[2]29;而汉口“文明化了,不再有丝毫古老中国特色”[2]237,到处是国际饭店的气味,“这个城市不会告诉你任何新东西”[2]237,所以丝毫不值得期待。与此相反,保存着古代文明遗迹、具有“异域情调”的北京、苏州、南京等才是符合谢阁兰“多异”美学的理想之地。可以说《中国书简》中的这种观点在此后谢阁兰的《画》《天子》等作品中日渐丰富,构成了谢阁兰“异域情调”理论的重要方面。
正因追求对“多异”的审美观照,谢阁兰不仅反对那种无差别的世界,也坚决反对那些对世界缺乏审美眼光的人。比如他在《中国书简》中初始表现出来的对殖民者和殖民官的反对态度和立场,到《画&异域情调论》中变成了态度鲜明的声明,声称要把他们“扫地出门”[7]258,因为“这两种人都无法声称自己对世界有审美的眼光”[7]259。
法国著名比较文学学者巴柔曾指出,在比较文学形象学中,对“他者”(“多异”)最值得肯定的是态度“友善”,因为“友善是唯一真正、双向的交流……友善发展了正确评估和再诠释异国的方法”[5]142。而谢阁兰对“多异”中国在很大程度上秉持的审美观照恰是“友善”态度的表现。《中国书简》中,无论是对中国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的赞美有加,面对那些吸烟土的民众时的反躬自省,还是亲自为袁世凯的儿子治病、为地方官员的儿媳接生等行为,均可见谢阁兰对“多异”中国的友善。不仅如此,谢阁兰认为中国这个“他者”让他“看到了世界的多样。这种多样,我希望其美好也能被他人体验”[7]246,这明显与同时期的绿蒂、克洛代尔等法国作家不同。不得不说,谢阁兰这种对待“多异”世界的思考,即使在今天也仍有积极意义。
尽管谢阁兰对中国和中国文化真诚地爱恋着,但他并未完全迷失自我,而是始终保持着与中国这个“他者”、异域文化的距离。在他看来,“一个人只有在跟自然保持一定的距离与差异时,才能在观看、感觉、品味自然的过程中获得强烈的审美愉悦”[7]251。所以对待中国这个“他者”“异域”,谢阁兰虽然热爱但也强调:“总之,不要有过多的恋旧,不要有过多的对其他时代的呼唤。……在强烈感受中国的同时,我从未有过想做中国人的欲望。”[7]280正是这种把中国及中国文化作为观看对象进行审美观照,同时吸收中国文化来丰富自我,但又没有因此而迷失自我的清醒,让谢阁兰获得了思想和创作上的创新。
不同于绿蒂走马观花似地看、猎奇式的写作,为了写出“真正的中国”,谢阁兰主张首先要“沉进去”。来中国之前,谢阁兰认真学习中文,阅读《老子》《史记》及其他中国古代典籍著作,为中国的旅行和研究打下了基础。在中国旅行的过程中,谢阁兰也不是流于表面,他强调观察的重要性。这在他后来论及高更的绘画时也得到了印证:“高更不是走马观花地看,而是长期观察。”[12]在中国,每到一处谢阁兰都沉下心来搜集大量确切的资料,思考、阅读、反复酝酿,随时记录自己的见闻与观感。在北京初谒紫禁城,谢阁兰就拟定了《天子》的写作计划。《天子》是《中国书简》中贯穿始终的一条线索,谢阁兰呈现了自己在不同时间、地点关于此书的构思和写作片段,用他自己的话说:《天子》日渐丰满。另外南京明孝陵、北京碧云寺、山西五台山、西安碑林等让谢阁兰深深震撼,所行之处均留下了谢阁兰思考的片段,为他后来创作的多部作品打下了基础,《中国书简》也因此成为一本意义重大的著作。同时在此次中国之行,谢阁兰还手绘了一些地图和建筑草图,保留了中国城市、自然风光、建筑和寺庙的照片资料,珍藏了大量碑文的拓片资料,所以谢阁兰才自信满满地说:“我没有漏掉什么。”[2]152正是在此意义上,无论是初次中国之行还是《中国书简》,在谢阁兰的整个人生和创作生涯中都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可以说,谢阁兰真诚地触摸中国、感知中国、思考中国,他对中国的“沉入”让他获得了与绿蒂等作家不同的中国观感,为他对“精神中国”的探索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其次是“走出来”。所谓“走出来”,谢阁兰后来用“从异域中抽身出来”[7]257作表述。对于“他者”“异域”,谢阁兰始终强调距离的重要性,因为在他看来:“神秘和距离产生魅力……”[7]251因此谢阁兰强调作为文明古国的中国因时间和空间久远而更美丽。《中国书简》中谢阁兰徜徉北京街头,总有种恍然的感觉,他多次描写自己“与逝去的上千年”频繁接触的神奇感受[2]69,无论是他热爱的紫禁城、苏州、南京明孝陵,还是五台山的风光、西安的碑林,这些都构成了中国这个神秘和久远的“异域”“他者”独特的美。而要欣赏这种独特的美不仅需要保持距离——所以谢阁兰笔下的中国是“想象的中国”——而且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坚持自己的个性。他说:“不要庆幸自己已经融入了异乡的风土人情;相反,应为我们永远做不到这一点而高兴。这样,感受到多异的愉悦才得以持久。”[7]238-239在这个意义上,谢阁兰“始终在肯定的是对他者的了解而不是向他者的转变(无论是选择的还是强制的)”[13]。所以从根本上说,中国只不过与谢阁兰其他无数次经历的旅程一样,仅仅是他借以表达自我的一种形式而已。正如谢阁兰写给于勒·德·高蒂埃的信中所言:“我在中国仔细寻找的不是思想, 不是主题, 而是形式。”[14]
也正是在这样“沉进去”与“走出来”的转换中,谢阁兰一方面发现了中国这个“他者”“异域”“无与伦比的美”[13],其笔下“中国的幻象”日渐清晰、丰满,另一方面也实现了“从中华帝国到自我帝国”的转变[15]。
对于中国这个“异域”“他者”,谢阁兰心存感激,他发自肺腑地说:“是中国让我实现了梦想。”[2]47这个梦想的实现不仅仅使谢阁兰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故乡,更重要的是经由中国,谢阁兰的创作开启了一段新的征程。在《中国书简》中他这样表述:“我出发了。”[2]121而这个“出发”,用法国著名作家程抱一的话来形容:“每个出发都蕴含着一个返回,每个返回都昭示着一个新的出发”[15]。 布依埃认为:这种“佯作接受中国文化的全部注释”“并不等于全部放弃自己”[16]。
对于谢阁兰而言,中国这个“异域”“他者”不仅丰富了他的“异域情调”理论,而且触发了他的创作灵感,激发了他的巨大创作热情。他这样描述:“感到自己正固执地用头轻轻去撞一扇接一扇数不清的小门,——那些门开了。”[2]59的确,谢阁兰以自己创作的中国题材作品敲开了中国这个古老神秘国度的大门。观看了神秘的紫禁城后,谢阁兰雄心勃勃地说:“我相信我抓住了一个巨大的主题……我完全确定这个观点:胆敢写一部关于中国的书。”[2]183这就是《天子》的创作。而随着行程的展开,他意识到《天子》的创作计划将是庞大的,“我不否认:还没有人敢做到这样。我的好机缘是中国这个辽阔的地域在法国文学中还是一块处女地”[2]197,“我相信在中国大有可为”[2]193。
的确,中国极大地激发了谢阁兰的写作热情,让他获得了创作的冲动与创新的可能。他强调:“要是没有创新精神,没有冲动,没有努力,人们会一事无成。”[2]72比如在看到西安的碑林后,谢阁兰萌发了创新法国诗体的念头,他称之为“碑体诗”。不仅如此,在《中国书简》中,他制定了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有《天子》《我的中国仆人》《菩萨的仿效》《追寻独角兽》;有短篇故事《想象集》《头像》《奇怪的朋友》;有评论《思想的亵渎》;有关于中国研究的《中国园林的舞蹈》《论性格》《法国文学中的中国》等,谢阁兰也因此被称为“中国诗人”。
可以看到,谢阁兰并没有因为挚爱中国而迷失自我,恰恰相反,他对于如何利用中国这个“他者”来认识、丰富和创新“自我”有十分清醒的认识。他说 :“异乡人,从祖辈生活过的土地的最深处,呼唤,渴望,嗅闻远方。可是,在羁旅他乡的日子里——就在他把他的远方紧紧拥抱、细细品味的时刻,——他的家乡,他的土地突然间变得异乎寻常的丰富多异。从这种两头摇摆的游戏中,产生了无穷无尽,永远新鲜的多样世界……”[7]269-270正是这样的认识使得谢阁兰借由中国发现异域情调多异的美的同时,重新发现了自我文化之新,他也找到了自我文学创作的创新与创造之路。正因为如此,“谢阁兰和中国由此变得密不可分, 甚至在今天, 一位对中国颇感兴趣的专家不可能不去研究谢阁兰著作的方方面面”[14]95。
在《画&异域情调论》中谢阁兰提出了自己的“异域情调”理论,而在他关于描写中国的第一部作品《中国书简》里,无论是对“异域”“他者”进行审美观照的强调,还是保持自我个性的追求,谢阁兰都在中国的旅行中,在热爱、清醒的克制中获得了对中国的独特观感,塑造了神秘与深邃的中国“幻象”。从这一意义上说,《中国书简》是谢阁兰“异域情调”论形成的开端,是典型的“异域情调”理论的文本。
自近代以来,西方列强以坚船利炮攻开了中国的大门,中国沦为西方的半殖民地国家。绿蒂在《在北京最后的日子》里描述了衰败中国的形象,处处流露着西方殖民者的优越感[17]。同时,中国这个东方古国处处昭示着与西方文明文化不同的“异域情调”,这也成为很长一段时间西方作者津津乐道的内容。从《中国书简》可见,谢阁兰与他们大为不同。谢阁兰摆脱了当时西方殖民主义的偏见,对中国这个迥异于西方的“异域”“他者”进行了审美的观照与探索,其对中华文化、中国文明的热爱、迷恋之心溢于言表。他更多强调的是中国这个“他者”的不同,是其“异域情调”理论中值得认真对待的“多异”。这种尊重文化差异、平等看待世界文化“多样”与“多异”的立场,以及在接受中国这个“他者”文化的同时仍保持自身文化特性、勇于创造创新的态度,时至今日仍有一定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