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浪”涌40年: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变迁与展望*#

2022-02-09 10:19余夏云西南交通大学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2年3期
关键词:华文文学研究

余夏云 西南交通大学

引言:作为“现代事件”的海外华文文学

海外华文文学,泛指中国以外所有以华语创作的文学作品。这个概念,通常与“世界华文文学”“海外华人文学”等表述混用,既显示了华文写作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也揭示了作为研究领域的华文文学所具有的争议性和活力。

历史地看,境外的华文创作实践,起步很早。以“汉字文化圈”的重要代表越南为例,早在汉代它便接受了汉字的影响,并于其李(1009-1225)陈(1225-1400)两朝四百年间发展孕育了日后广为人知的越南古汉诗。不过,这些数量庞大、内容精微的作品,并不在一般所谓的“海外华文文学”的研讨范畴之内。其中的原因大致有三。第一,就创作主体来看,越南汉诗的作者为越南人,而不是华人;第二,从书写语言来看,越南汉诗使用的是文言文,而不是现代白话;第三,以写作时间来看,越南汉诗发生在古代,而不是现代。尽管“海外华文文学”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起步之际,并未明确表示其探索的范围仅限于现当代,但由于彼时参与学科建设的学者多来自比较文学和现当代文学专业,他们思考的话题也多集中在现代华人群体,尤其是近代以来,“中国人”在“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问题和所能倚赖的文化资源等。由此,海外华文文学从诞生的一刻开始,便隐秘地包含了一个不可见的限定词——“现代”。

“现代”不仅是一个时间概念,更是一种复杂的文化结构。在海外华文文学的语境里,它触及由时间、空间和语言的错位所引起的一系列情感或意识层面上的剧烈反应,代表的是在时空流转和人事变动的机缘里,文人、知识分子如何调用早已不再精纯的语言,来重新组织生活、凝练自我的系统工作。他们尝试用文字及其背后悠远的传统来应对变化,也因应变化。可以说,比起过去几千年的历史,20世纪见证了更为广泛和深入的全球变迁。这种变迁,旷日持久,并非偶发或短暂的区域性行为。它同地理大发现之后兴盛的资本主义殖民掠夺深深地纠缠在一起。某种意义上,海外华文文学,正是应对这一全球性政治变动所产生的一个直接后果。它是现代化进程里的必然产物。从旧金山的“天使岛诗歌”,到早期的马来西亚华侨文学,流徙、反抗和解殖的议题,历历可见,彼此交织。职是之故,海外华文文学,绝不只是世界范围内那些使用相同创作载体或工具的文学总和而已。相反,它们在应对全球现代性方面,有着紧密的内在统一性。

而且恰因为这种统一性,使得海外华文文学在学科归属上更近于比较文学,而非中国现当代文学。虽然时至今日,我们仍多将海外华文文学与港澳台文学并举,但是,在表现跨国、跨族裔和跨文化的经验方面,它同港澳台文学所代表的“在地”地应对全球现代性的方案,判然有别。海外华文文学外在于地理或政治上的中国,却依然尝试用中国的表述方式来应对本地的历史和现实,因而使得各种要素有了相互交锋和对话的可能,带出了“错位地”思考全球现代性的理路。站在中国的立场上,它提供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海外经验和人生信息;站在海外的立场上,它启用的是一种有别主流的语言工具和现实观照。

一、概念:错位的辩证

回顾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40年历史,不得不说,这种“错位”的艺术,一方面,既让它长期位处边缘,被搁置淡忘,但另一方面,又正是因为这个不够显眼的所在,让它可以自由做功,从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冒出,辩证内外、华夷、主次、正变、动静等问题。40年的研究历程虽然短暂到不足以划分出若干明晰的段落1虽然王列耀主张用华侨文学、华人文学、华裔文学来划分海外华文文学发展的三个阶段,但是,这些概念本身充满交叉性,内部的界限不是特别明确。另外,陈公仲、朱文斌等学者则采用了起步期——发展期——繁盛期这种比较通俗的分类方式。这种分类方式,虽然线索清晰,但并不便于我们把握不同阶段研究所反映出来的问题意识,尤其是当中暗含的进化论思维,目前受到诸多检讨。,但是,其中有关如何理解并解决“错位”的思想动线却一直贯穿始终。

在80年代研究起步之际,学者们就如何准确地描述研究对象做了广泛研讨,当中最主要的四个概念是“海外汉语文学”“海外华人文学”“海外华文文学”和“世界华文文学”。粗略来看,这四个概念分别从语言、主体、内容和属性四个角度开展了对象定义。其中,“海外汉语文学”强调以语言作为对象划定的主要依据,主张在大陆和港澳台地区以外,但凡以汉语完成的文学创作,无论其作者身份如何,均应在研究的范围之内。此举借语言的单一性和流动性来捕捉锚定对象,虽然使得研究的边界变得十分清晰,但是,也粗暴地将华裔作家以其他语种完成的创作,如华美文学(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等排除在外。而彼时这类作品并未能顺利进入到其所在国家的主流文学史之中,因此,很容易变成一个学术领域内的“三不管地带”。为了避免这种肇因于政治因素而产生的学术疏漏,学者们试图从创作主体的角度对所论对象进行把握,因此提出了“海外华人文学”的观念。相应地,这种观察方法,虽然容纳了用英语、法语等非汉语创作的作品,特别是有机会使在海外运用少数民族语言,如藏语写作的作家作品进入到研究视野之内,但是,“华人”的概念本身充满了模糊性,容易滋生争议。例如,我们可以视华侨、华裔为典型的华人,但是,那些只拥有部分华人血统的混血儿,特别是在移民到达两代以后,这些移民的后裔在文化认同上,已经完全转向,成了人们口中的“香蕉人”,那么,他们是否还属于“华人”的范畴?

为了使概念变得更为严密,学者们又提出了“海外华文文学”的观念。这个观念,强调了文学和文字作为一种历史见证和情感传递的方案,所聚焦的内容主要是华人的社会生活和精神状态。换句话说,除了语言的问题,“海外华文文学”也同时明确了其创作的题材和内容。它将主体的问题转入到了文学内部予以考察,而不是停留在辨识作者的现实身份之上,毕竟“错位”的后果之一,正是使得原本既定的、单一的政治身份变得暧昧多义。而晚近流行的“世界华文文学”概念,就所指范围来看,明显大于“海外华文文学”,它包含了大陆和港澳台的华文创作。但是在实际的语用层面上,这两个概念经常被混用,在意义上并无特别明显的差异。只是“世界华文文学”更注意突出“语言共同体”的意识,以及四海一家的文学整体观。它不以国境的内与外作为文学分野的依据,相反,由“世界”来强调出不同文艺板块间的关联性和无中心性。

二、方法:重层的理念

概念引发的争议,一方面同研究内容的复杂性有关,另一方面,也与研究对象仍在发展变动中的情势有涉。海外的华人群体、华人文化不断嬗递壮大,个体的身份认同和生活经历,在全球化和信息化的语境下,也再难做直线式的一一对应。各种幽微曲折的历史面向不断浮现,从而使得旧有的分析架构必须不断扩容、改辙。

“中国性”和“本土性”的对话,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中最为经典,也最为根本的一组观念。学科草莱初辟之际,学者们一面深入追踪华人的跨国流动如何将中国经验带向世界,并有了落地生根的表现;另一面,他们也覃思这类经验如何接受“在地”的改造,在逐渐融入本地的过程里,发展出新的可能或问题。最初的这些探索,充分突显了对“归属意识”的关注。无论是失根离散、望乡寻根,还是类似于“把南洋色彩放进文艺里去”的在地诉求,都强烈传达了海外华人意欲从漂泊状态中抽身,并在新的环境里寻求安身立命的历史心境。学者们分外关心“五四”的文学经验如何在南洋振衰起弊、开发民智,从而逗引马华文艺发生的事实。这种影响研究的思路,既与当时中国社会“走向世界”的思潮若合符节,点明中国和海外的关系,不光有“拿来”,更有“外传”;同时,也投射了80年代末“寻根热潮”的勃兴,不只是一种国内现象,更是一次寰球行旅。对“根”或者“归属”的执着,固然有现实政治的考量,但更关键的是,它说明海外华文文学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无论我们视它为中国文学的支流,还是外国少数民族文学的一脉,甚或是世界文学的一支,它都与“中国性”存在无法割断的历史关联。所以在至少持续20年的研究实践里,学者们都偏向于坐实文学作品中所映射的历史现实。早期研究中最受关注的两个部分——东南亚的“华侨文学”和欧美的“留学生文学”,聚焦的正是第一代“移民”在抵达异国之后被激起的强烈乡恋。白先勇的经典作品集《纽约客》,更是直接借题目点明故事中人“客居”“客座”的心理,由此,也就不得不引出何谓“主场”,何谓“主人”的问题。这些侨易之民因去国不久,在情感、经历,乃至生理等方面,均与中国存在直接而鲜活的联系,所以他们所依靠和调用的“中国性”,多与地缘政治层面上的中国相挂钩。比如,在新世纪初始受到关注的“新移民文学”作家群,其中的佼佼者严歌苓、戴思杰等,就直接动用或处理了若干中国历史事件,将抗日战争、上山下乡等写入小说。

不过,在90年代初期,杜维明已经提出“文化中国”的理念。他试图以道德同心圆的构造来超越具体历史地理形态上的“中国”,强调文化无远弗届的精神感召力。“文化中国”包含三重的意义世界,其中第二个意义世界正是“离散华裔”。他们心之所系,固然还是神州故土,但是这个“中国”乃是一种价值理念的象征,不再是凝固、附着或派生自某个政党政权的意识观念。“文化中国”有容乃大,但真要诉诸实践,又不得不应对此时此地的社会现实。换句话说,它固然解绑了海外华人与政治中国的必然联系,但也无法不去应对居住地的政治现状。由此,“本土性”的问题浮上台面。学者们提出“两个传统”“双重统御”等说法,来描述海外华文文学在两个“故乡”、两种“力量”间拉扯的尴尬局面。这样,“本土”既是一种资源,帮助摆脱过去的“负累”,发展特色,但同时也是一种掣肘之力,甚至在印尼、美国等国家某些排华现象严重的历史时刻,它更是一种逼迫和打压。海外华文文学所代表的混杂、流动特性,被视为对区域独特性和种族纯粹性的违背。今天我们所大力追捧的“华洋融合的多样性”,在历史上,一度预示着一种危机的状态,再加上本土性和中国性一样在能指和所指方面均暧昧不明,因此,时至今日,我们也很难彻底说清楚到底何谓本土,以及如何本土的问题。

三、思路:想象的艺术

朱崇科建议我们从本土色彩(现象层面)、本土话语(话语层面)和本土视维(精神层面)三个方面来立体地把握本土。这种务实的操作方法,同主张用“空间诗学”来考察海外华人文学的批评家一样,都着力突显文学的历史面向,将关怀指向文学与峻急的社会生活和文化历史的事实联系,发展文学“写实”的思路。不过,晚近的学者,也开始思考有没有可能从更具超脱性的视角来理解本土,尤其是强化文学作为一种想象力所能发挥的以虚击实的能量,即从文学性本身,而不是它所处的历史或所表现的历史来发展一种考察海外华文文学的思路。

王德威提出了“后遗民”的观点。这个观点试图正视海外华文文学的发生,指出其发生于传统错置、时空错位的情势。既往的努力都力图回到正统、强调正宗,用一种写实的方法,把过去的历史和传统看成是当下和本土的参照系。而比较之下,失落、拉锯就难免发生。而“后遗民”的视域,则强调传统的可发明性。既然错位和错置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与其勉力地予以摆正,不如“将错就错”,顺势而为地放大这种距离来强调本土的主导性和主体性。这样,中国性不是本土性的对立面,相反,中国性是基于本土的一种发明。它允许主体在时空错位已经发生,甚至会持续恶化的状况里,与时俱进地把这种位差变成优势或者特征,高彰其特异特出的形象。“在地”地想象“故国”传统,而不是复归“母国”历史,是“后遗民”的主要操作。“想象”包含着对在地的承诺,而不只是服膺历史传承的伦理。它强调想象的起点和终点是同一的,都是此时此地,而不是异地他乡。想象是为当下的生活负责,而不是为过去的时间背书。

“后遗民”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我们对“根”(root)与“径”(route)的认知,同时也引出了“势”的问题。“根”和“径”一体两面,前者与土地认同连接,以稳定和连续作为身份认同的基础,后者则提示在变化和分离中进行身份辨识的可能。它们各自代表文化的常量和变数。海外华文文学作为一种失“根”离散的文学,当然代表了在变动和开放中去把握自我的“径”。但事实上,它又落足、展开于海外世界,那是否暗示其根脉所在,已不是中华,而是他乡?花果飘零,落地生根之后,它的“根”已截然不同。甚至在我们横向比较它与其他的在地文学,如美国黑人文学、马来西亚文学之际,它因想象中国、讲述华语的特别形态,又变成了一种“径”,而不是“根”。所以,根和径的表述,对于“海外华文文学”这一始终处于边际的领域而言,总是有力有不逮、人言人殊的方面。

鉴于这样的情形,“势”的意念被借重。如果说,“根”与“径”都意图框定身份,找到一套关于自我的说辞,那么,“势”则愿意说明身份的确立,不过是伺机而动、蓄势待发。它没有固定的(“根”)或分离的(“径”)走向和立场,只是在各种因素辐辏交互的状况下,审时度势,顺势而为。这种随机应变的方式,不预设方向,不规划路线,而是综观博览,因势利导。也正因为它要对各种因素做一种综合判断,所以,它必须尽可能多地照顾到方方面面,以及尽可能多地变换立场来获取看待问题的不同视角,以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这样,海外华文文学是“华语比较文学”。各种或显或隐,或正或反,或远或近的因素,都成为思考、描述它的重要参考指标。它不仅和华语文学发生关联,也和华人文学有关,更同世界范围内所有表现弱势族群和少数群体的“小文学”存在对话关系。

四、视域:范式的转型

在“势”的导引下,我们得以进一步确认海外华文文学的比较文学学科属性。事实上,这一属性的获得,经历了一定的时间。这较为明显地表现在其研究范式的三次转变之上。在80年代研究起步之际,学人们偏重于援引中国现代文学作为参照,讨论两者的共性,并由此说明其内在的联系和传承线索。这种源流论,引出的结果是将海外华文文学视为中国现代文学的支系,为中国文学的一部分。这种处置的方案影响深远,以至于到了90年代,当马华的批评家们试图重建自身的书写传统,正视本地的写作资源时,他们仍强烈感受到了来自这种论调的束缚,因此,别有深意地提出了“断奶论”。断奶论意图与中国文学做一个断舍离,发见更为复杂的写作来源,即主张要与中国文学“存异”。

而其实在断奶论之前,学者们已经注意到,过分强调海外华文文学与现当代文学的同质性,并不能完全涵盖其书写的多样性和世界性。“求同”的思路,不仅不能解说马华文学与在地因素融合的问题,也没能考虑到世界范围内其他更为多元的写作事实,比如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对留学生文学的影响等等。换句话说,对“异”的关注是伴随着参照体系调整和学术视野拓展而逐步显形的。本土话语的升格和文学主体性的确立,使得论证海外华文文学同中国文学的关联,仅成为诸多思路中的一种。“断奶论”之后,学者们更热衷于建立一个全新的关系网络来看待世界各地并发的华文写作境况。以其中的重心之一马华文学为例,自80年代中后期开始,学者们已深入挖掘其与当地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多方牵连,勉力勾勒出一个混杂的文学发生现场,特别是从报刊杂志和国家政策中找到若干文学发展的蛛丝马迹。近两年,学者们更是关心,以政治对抗为主导的“冷战”浪潮如何在东南亚地区引发了相关的文学后果,指明了马华文学内部的关联性,提出了具有跨国特征的区域联动及意识问题。

不过,无论是求同,还是存异,其实都没有彻底割断与中国的联系。两者的差异仅在于对中国因素和其他因素的侧重有所不同。而至于如何带动这两方面的因素进行对话,就成了最近20年来的重要话题。学者们积极倡议从旅行书写、离散叙事、跨国研究中寻找灵感,综合地处理各种因素交互对话的关系,以求复现海外华文文学的多元共生特性。“和而不同”的观念强调了各种要素之间的彼此配合而非附和的关系。其中,差异所提供的是对话的前提和可能,而不是导向对立或抗拒的原因。朱寿桐提出的“汉语新文学”理念,正是这种对话观的一次集中展示。“汉语新文学”力主其既非中国现代文学(同),也非外国文学(异),更不是简单地将研究版图由海外华文文学拓展至世界范围内所有以汉语书写的文学作品而已。相反,它尝试在四类互动中来锚定自身特色,展示相关的独特经验。一是大陆汉语新文学和港澳台汉语新文学的互动;二是大陆汉语新文学和海外汉语新文学的互动;三是世界范围内汉语新文学和非汉语文学的互动;四是大陆内部汉语新文学和非汉语新文学的互动。虽然“汉语新文学”的思考溢出了海外华文文学的研究范畴,提供了更宽广的文学观察视域,但是,由它所点明的各组对话关系,却一样可以成为我们思考海外华文文学的基本线索。

这种在差异中互动的看法,补充说明了在80年代即提出的海外华文文学是世界文学一支的看法。它明确了“世界文学”的具体内涵,说明“世界”不仅是地理空间上的拓开,更是具备关系全球化的意味。在关于《何谓世界文学》的经典讨论中,哈佛大学的大卫·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提出了界说“世界文学”的全新思路。在他看来,“世界文学”不是全球范围内一切文学作品的集合,而是一种流通和阅读的模式。世界文学流通在民族性和世界性之间,做着椭圆形的运转。这种运转见证的正是不同时空中文化主体的对话关系,其中尤以“翻译”所表现出来的观念碰撞,最值得重视。在这个意义上,海外华文文学的修饰语“海外”,也不是纯粹的地理范畴,而是展现了一种流动联通的特质。

五、发展:华夷风土学

从求同到存异再至关系的综理,海外华文文学所指涉的关系,可谓有纵有横,阡陌交通。尽管在这张关系的网络图中,我们见证的是一个没有中心的所在,各大文学板块并在歧出,相互对话,学者们也从中分辨出两个基地(东南亚和北美),三个发展地区(澳洲、欧洲和非洲),但无论华文文学的版图如何复杂,我们都无法在拆解中心的过程里,完全忽略中国的重要性。它是各种关系的枢纽和经纬所在,不论是历史中国,还是想象中国,抑或现实中国,都是各大文学板块开展对话的牵线人或连接点。不过,晚近的学者如史书美认为,即使是这样的牵拉,也为一种霸权。因为它持续点明中国的在场乃至干预。她建议我们尤其是海外的华人及其后裔,要放下对中国的“我执”,转而更多地担负起在地的职责与义务。身在曹营心在汉,并不利于华人的发展,尤其无助于他们落地扎根,发展主体意识。对过去的缅怀损伤的只能是此刻当下。为此,她主张“反离散”,强调离散终有尽头,不会也不能无限期地绵延下去。

针对“海外华文文学”“海外华人文学”等概念中包含的内外意识,史书美认为,这是传统的中心/边缘、主流/支流的二元思维作怪,背后依然是强烈不可动摇的中心主义。为了与此结构抗衡,她借鉴英语语系(Anglophone)、法语语系(Francophone)等后殖民研究的概念,提出了相应的“华语语系”(Sinophone)一说。“华语语系”践行“小文学”的理念,强调在地的能动性和主体性,反对单一的、统御的声音,指出“华语”及其表述的分叉、碎片及多元特性。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挑战一切霸权话语,而非单一地针对中国及其历史性形成的对海外华文文学的“牵制”。“华语语系”的倡导美则美矣,但容易掉入史书美本人所批评的二元对立结构当中,完全用一种政治意识来组织和观察不同话语的关系,从而忽略其中可对话、可想象的层次。而且历史地看,英语语系、法语语系诸说,都同帝国殖民息息相关,是殖民后衍生的语言和文化播散现象,这并不适用于中国和海外华文文学的关系。有鉴于此,王德威尝试对这种矫枉过正的批评做出调整。他从形、音、意三个方面重新诠释了Sinophone,并称之为“华夷风”。华夷风尝试回到古远的“华夷之辩”的传统之中,并说明华夷有“变态”、变化的可能,即华和夷的内涵流变不已,政治文化语境的变动,直接影响着两者的具体所指。为此,我们不能先验地将之理解为一连串的对立,如文明和野蛮、现代和传统、中国和海外,相反,关键是如何看待两者的折冲拉锯所能带来的思想效应。这就如同“风”,既是phone的音译,为一种声音,同时也点出风之有声,端赖于它和事物的接触摩擦。“风”既是一种自然现象,代表流动沟通,更是一种风气、风土、风教、风格,关涉着人文环境和具体的历史风貌。换句话说,华夷风主张的是一种关系说,而非华语语系所在意的对抗论。

在“华夷风”提出将近10年后,王德威又继续借用日本哲学家和辻哲郎的“风土说”,提出“华夷风土”的见解。“风土说”在意人地的互涵关系,从自然景观到人文风景,眼目所见的博物世界和生活形态,俱为“华夷风土”。“风土”是人立身于天地之间的结构性时刻,具有强烈的社会性,它贯通自然、社会、精神三个层面,演绎的是各种关系的彼此交错,相互跨越。漫长的历史轨迹里,同样的风景、天气,却因为不同主体的参与、因应,而产生了绝然不同的生存方式和价值系统,这正是风土的特色所在。以南洋为例,半岛、岛屿、海峡、海洋诸般地理形态,各自演化发生,带出不同的人间情境,复杂化了马华文学或新马文学的写作。换句话说,海外华文文学,不只是纸上文章,投射政经、历史、社会等人文面向,它更是在具体的地理空间或气候环境下所展演出来的“人间境况”,并不能混同于任何其他类似的地方或历史,从根本上,它是一个生态的综合体,有现实,也有想象。

当然,华夷风和华夷风土因有心探讨各种关系的辩证流动,那么,它势必不回避与中国的关系。也因此,这两个概念其实大大超出海外华文文学的所指,强调任何有志于展示“华族”声音的表述都可以纳入考察的视野。举凡中国大陆、港澳台的文学创作,或世界范围内任何有心书写华人生活的作品,不论语言、形态,都为“华夷风土”。风土意不在划定疆界,而在主张打开局面。

六、展望:拓展的可能

在短暂的40年时间里,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藉由方修、陈贤茂、赖伯疆、潘亚暾、王润华、饶芃子、刘登翰、黄万华、古远清、王列耀、蒋述卓、王德威、刘俊、史书美、刘小新、朱双一、朱崇科、黄锦树、金进等海内外学人的共同努力,已局面日开,取得了长足发展。其所强调的复合互渗、交叉跨越等观念,更成为我们今天辨识何谓海外华文文学的关键指标。而如何推动这个年轻的研究领域继续前行,尤其是在跨学科研究和跨国研究成为主导趋势的状况下,深入挖掘海外华文文学的价值,关注其在新时代语境里的发展可能,值得我们深入思考。

首先,从根本上讲,对概念的辨析,依然会是今后研究的关键。尽管海外华文文学的提法,已被普遍接纳,但是面对一些新的社会形势和文化现象,尤其是全球化进程加速、科技高度发展,使得中外、华夷等内在于概念的基本设定,受到很大的冲击,如何适时地反映这些趋势、变化,调整研究的框架、思路,对学者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概念的辨析,并不主张用新的概念去取代旧的概念,而是强调在旧语词和新事物之间做好对话沟通的工作,分辨对话的不同层次和价值。举例来讲,“汉语新文学”和“华夷风土论”两个概念,其实分别说明了“海外”和“文学”这两个表述的有限性,怎么把本土和中国的关系、人文和自然的关系带入到讨论中来,丰富现有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恰是概念辨析的价值所在。

第二,在关注新现象、新事物、新思想的同时,也要持续推进对旧有板块的挖掘,使得各地的华文写作都能得到系统深入的讨论。以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海外华文文学的东南亚板块和北美板块得到较多的关注,相对而言,非洲板块、欧洲板块、澳洲板块的研究相对薄弱。此外,东亚板块的华文写作虽然成果丰硕,但多集中在古典文学研究方面。这类研究通常隶属于中国古代文学或古典文献学的研究领域。相形之下,东亚的现代华文创作则长期处于被遗忘的角落。如何看待古典的华文写作和现代华文写作之间的联系和差异,因此,也成为重要的思考内容之一。

第三,在方法和思路上,应继续发挥比较文学的学科优势,在纵横的比较研究中去深入定位研究对象。汉语新文学所倡导的四个维度的比较,已经为此提供基本的思考方向,如何在此大类比较的基础上继续发展不同层次的比较,是今后研究的重点。比如,上述所说的各大板块之间的比较,以及板块内部不同阶段的比较即为一个重要层次。此外,我们还可以探讨同一或不同阶段文类、语言、风格、题材的比较研究。如20世纪90年代旅法的华人留学生写作,可以和旅美的华人写作、旅法的日本留学生写作、法国的留学生写作、20世纪80年代旅法的华人留学生写作等做出比较研究,也可以比较留学生写作和部分学者提出的商人写作、新移民写作的差别,等等。而即使是留学生内部,我们也可以继续探讨基于不同性别的比较研究,或者不同创作类型的比较研究,如通俗文学和精英文学的比较、古代诗词创作和现代白话新诗的比较,以求从多维的视角和层次来理解研究对象的丰富性。

第四,积极思考文化中介的意义,探索移民或流散旅程的复杂性,进而指认文学制作的跨国构造。随着世界变成一个联系紧密的地球村,文学创作和发表正经历一种多国多地合作的形态。以黄锦树为例,他祖籍福建,因父辈流寓南洋,成为马来西亚人,但以后他留学台湾,在台湾工作、创作、发表作品,我们到底视他为海外华人作家,还是中国作家,因此就有了微妙的辩证。对身份的辨识和认同,一直会是海外华文文学研究的关注点。但是,在黄锦树的例子里,我们更要注意台湾,也包括香港在帮助发表海外华人著作方面所发挥的中介作用。它打破了要把作家的国籍和作品的发表地等同起来的传统认识,表现出了和电影制作一样的多国合作的文化工业形态。此外,就作家的经历来看,如果其创作有所谓的本土性,那对黄锦树而言,其本土性是基于马来西亚的本土性,还是台湾地区的本土性呢?扩而广之,频繁的全球流动和迁徙,为作家提供的本土性到底是什么呢?是基于固定地点的知识、乡愁,还是流动过程里的变化、波折?

第五,目前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重在说明本研究领域的独特性,突出的是身份政治、离散经验、人间风土等在塑造文学特殊性方面的价值,相对而言,它对全球范围内发生的一些普遍问题关心不足。比如,全球经济发展状况、生态环境保护、女性权益、人类命运共同体,等等。我们不能把海外华文文学完全局限在对地方特殊性和身份独一性的探究上,而是应当放宽眼界,思考地方的文学经验如何有效介入全球和全人类的问题之中,并提供其不可替代的思考路径。换句话说,我们不能把海外华文文学定义为一种具有地方特色的文学,而是要积极发掘其具有世界意识和全球面向的因素,做好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对话工作,努力提升研究格局。

最后,如何在比较诗学的层面上理解或提炼海外华文文学的价值,将之从现象层面升华到理论层面,为相关的研究提供可资借鉴的思路,也是今后研究的重心。晚近有学者提出“海洋文学”的说法。其实“海洋文学”不仅关心以海洋为背景或对象的文学作品,更在意海洋所象征的往返律动及其“无根”的生命发展形式。海外华文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是否是一种海洋诗学?它强调对话,强调关系,也突出“根”并不是理解和定位自身的唯一标准。此外,以海洋诗学来理解海外华文文学,也有助打破我们惯于从陆地视角出发的研究框架,从根与径的思路转向风和浪的研究,并由此说明其中的不确定性或曰开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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