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璐,朱炳元
(1.苏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2.江南大学 学生工作处,江苏 无锡 214122)
21世纪以来,人工智能的发展势头迅猛,取得了一系列突破性的重大成果,无疑已成为当今社会面向未来最具潜力和颠覆性的核心技术之一。人工智能作为社会领域里出现的新情况,它所引发的新机遇、新问题,呼唤着理论上作出科学的应答与指导。近年来,无论是在基础理论还是在终端应用方面,对人工智能的研究都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人文社科领域的学者也围绕“人工智能的含义与本质”“人工智能与人的主体性”“人工智能与未来经济社会的变革”等主题主动参与关于人工智能社会科学领域的研究。以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揭示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特殊的运动规律。而随着时代的发展,抽象的理论与生机勃勃的实践、丰富多彩的具体之间的“碰撞”和“冲突”,时常会掀起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再审视”。但是,“尽管我们所处的时代同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相比发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变化,但从世界社会主义500年的大视野来看,我们依然处在马克思主义所指明的历史时代”[1]。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依然能够解释今天社会经济实践中出现的新现象,能够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人工智能产生与发展的内在逻辑,能够为我们提供剖析人工智能问题的思路与方法。
“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简单地通过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变化,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这便是人同其他动物的最终的本质的差别,而造成这一差别的又是劳动。”[2]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动物通过自然选择来获得器官形态与机能的进步,以适应环境、求得生存,这是一种纯粹的生物进化方式。而人类的生存进化,虽然在生理结构方面也会通过遗传和积累来进行“类”的延续,但更多是依赖于人造的器官——各种工具的制造、使用、改进和积累来支配自然,求得生存与发展。因此,制造和使用人造的器官(工具),可以说是人区别于动物、超越动物最显著的标志。
人通过劳动生产工具,也是通过劳动使用工具改造世界,劳动是人的本质特征。人的劳动是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结合,马克思从分析劳动过程及其发展演变入手,提出各种技术从本质上来说无非是人体器官的延伸。“劳动者利用物的机械的、物理的和化学的属性,以便把这些物当作发挥力量的手段,依照自己的目的作用于其他的物……这样,自然物本身就成为他的活动的器官,他把这种器官加到他身体的器官上,延长了他的自然的肢体”[3]。人体的各种器官是最原初的劳动工具,为了增强器官的功能、减轻器官的痛苦,劳动者在人力工具、畜力工具和自然力工具的探索上一直未曾停止。漫漫历史长河,仅当人类能够通过制造工具从事生产,才与动物区别开来,人类也一直在通过制造、使用工具来解放体力与脑力的过程中不懈努力着。
马克思曾指出:“达尔文注意到自然工艺史,即注意到在动植物的生活中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是怎样形成的。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个特殊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形成史,难道不值得同样注意吗?”[4]这里“社会人的生产器官”指的就是生产工具。生产工具的发展是人类社会进化的标志性指针。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对劳动工具的专门化和分化与动植物器官的分化作了类比,马克思对此表示肯定并强调劳动工具的专门化和分化是由分工引起的,工具的发展与完善是为了弥补原来工具形态不能适配新的生产环境。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生物进化与生产工具发展完善有很多相似的方面,但两者是不同的类的存在,其中,生命是“蛋白体的存在方式,这种存在方式本质上就在于这些蛋白体的化学组成部分的不断的自我更新”[5],而人造的生产工具是无机物,永远不可能出现生命的本质特征,只以人类的生产实践需要为其产生、完善、发展的内在动因。
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一刻也离不开通过制造和使用生产工具延展器官功能,作用于自然,有目的地改造自然。起初,人类为了驱赶猛兽、获取食物,只是偶然地将自然物作为工具,“自然物本身就成为他的活动的器官,他把这种器官加到他身体的器官上,延长了他的自然的肢体”[6],而这个阶段的这种活动,只是“最初的动物式的本能的劳动形式”[7]。在使用天然工具到制造手工工具的过程中,人类才完成了从猿到人的转变。石器时期,石块被打磨成石刀、石斧、石镰、石凿等石器工具,树木被制作成木棒、木叉、木犁等木器工具,延伸了人类肢体的功能范围,人类开始了猎取野生动物、采集植物、捕鱼等活动,并逐渐发展出农业、畜牧业。取火技术的发明和火的应用推动了陶器烧制、青铜冶炼、铁器铸造,大大促进了农业、手工业的发展,在此基础上,人类开始大范围运用畜力、水力、风力辅助生产,水排、水车、水磨、水碾、风车等被发明出来并被广泛使用,代替了人的部分体力劳动,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力。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手工业中萌芽并发展起来。同样在手工业生产时期产生的对人类社会格局的变化起较大作用的,不得不提及火药、指南针、印刷术。“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教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8]就这样,新兴的资产阶级摧毁了封建旧势力,开辟了广阔的市场,亟须用机器生产代替手工业生产,以提高生产率,获取更多利润。正如马克思所说:“像其他一切发展劳动生产力的方法一样,机器是要使商品便宜,是要缩短工人为自己花费的工作日部分,以便延长他无偿地给予资本家的工作日部分。机器是生产剩余价值的手段。”[9]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手工业逐渐转变成工场手工业这种在资本主义初期的生产形式。工场手工业的直接后果是导致了生产者和生产工具的专门化,产生了局部工人和在局部工人手中才能充分发挥作用的专门工具,专门工具随着分工而不断多样化,推动了由许多简单工具结合而成的机器的产生。
在机器产生以前的工场手工业中,劳动者操控工具直接参与生产,工具是劳动者身体器官的延展。机器出现后,人直接持握的工具被转移到机器结构中,劳动者只是通过操控装有工具的机器进行生产,而生产过程的顺利与否与劳动者的体力、技巧和经验可能已无关联,劳动者逐渐沦为确保机器生产顺利进行的“照看者”,也即“自从人由直接参加生产过程转为只起简单的动力作用的时候起,所要完成的工作原理就便开始由机器来决定了”[10]。机器与手工业工具的本质区别在于机器生产取代了人的生产。同时,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自然科学在新机器的研制与旧机器的改进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而以往的手工业工具的制作与改进则多依赖于使用者的经验与技艺。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劳动资料取得机器这种物质存在方式,要求以自然力来代替人力,以自觉应用自然科学来代替从经验中得出的成规”[11]。提高机器的运转效率,改善机器的性能,离不开力学、化学、物理学、数学等自然科学知识的应用。随着机器大工业的发展,科学通过机器的结构驱动机器肢体有目的地进行生产,科学成了机器本身的力量。马克思指出,“所有发达的机器都由三个本质上不同的部分组成:发动机、传动机构、工具机或工作机”[12]。其中,发动机为机器提供动力,传动机构用来调节机器的运动,根据生产需要来改变机器做功的方向和形式,这两个部分都是为工具机服务,将运动传输给工具机,工具机作用于生产对象,达到生产目的。机器的发展进程为:“简单的工具,工具的积累,合成的工具;仅仅由人作为动力,即由人推动合成的工具,由自然力推动这些工具;机器;有一个发动机的机器体系;有自动发动机的机器体系”[13]。但我们知道,机器发展的进程远不止于此。
人工智能是自动机器体系发展的合乎规律的产物。机器体系由同种机器的协作发展而来,机器体系的进一步发展则产生了自动机器体系。为了生产同一种产品,由同一个发动机给出同样的动力通过传动机构均匀地将运动传输给联结在传动机构分支上的每一个工具机,正如很多工具组成工具机的器官一样,许多工具机组成了同一个发动机和传动机构的器官。而只有在“劳动对象顺次通过一系列互相联结的不同的阶段过程,而这些过程是由一系列各不相同而又互为补充的工具机来完成的地方”[14],真正的机器体系才得以形成并代替各个独立的机器。在机器体系的生产中,工作机的工具是各不相同的,每台工作机都是机器体系的一个特殊的器官,执行着特殊的职能。任何一个产品从原料到成品都要依次经历不同工作机的加工,任何一个工作机都无法单独完成整个产品的生产,而任何一个工作机却又是整个生产中不可或缺的机器体系的一个器官。随着机械化程度的提高,之前完全由人控制和管理的机器体系规模越来越大,运行速度越来越快,单靠人的体力和精力已无法完成对机器的操控。于是,搭载“自动原动机”的自动机器体系就产生了。自动机器体系是“通过传动机由一个中央自动机推动的工作机的有组织的体系,是机器生产的最发达的形态”[15]。“自动原动机”和“中央自动机”的出现得益于人类历史上的前两次工业革命,蒸汽机和电力技术的发明与应用,促使生产工具从功能结构单一,不含动力系统、由人力或者畜力推动,转变为自动机器体系,人的体力劳动得到解放,生产规模、生产速度、生产效益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历史向我们证明,马克思关于机器与机器体系的描述和发展规律的探究,在一定程度上预见了人工智能的产生。
以微电子学和计算机技术的发明应用为主要标志的第三次工业革命,促使人类将信息与计算机智能加入生产过程,机器体系也在原有的发动机、传动机构和工具机的基础上增加了控制机,开始代替部分的脑力劳动,其结构和功能发生了质的飞跃,人类对生产过程的控制也不断向全自动化的目标行进。如果说手工工具增强了人的肢体劳动能力、延伸了人的体力的话,自动机器体系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人的体力劳动,那么计算机技术革命助力的自动化控制机器体系则在生产过程中代替了人的部分脑力劳动。
至此,机器的进化脉络呈现出“手工工具—机器—自动机器体系—自动化控制机器体系”的几个阶段,下一步必将是人的脑力得到进一步延伸或者说脑力更大程度地被替代的机器形态,因为人类从自然界解放自己的路径是从体力的解放到脑力的解放。而事实上,自动机器体系的发展进化也确实沿着这个方向进行。自动机器体系纵然有很多优点,特别是能够按照规定的程序工作,但这个阶段的机器体系还无法应对突发情况。人工智能从诞生开始就致力于将人类的智能可视化,通过数据计算的形式模拟人的意识活动和大脑思维,因此人工智能本身也必然具备一定程度上的人类气质和“类人属性”,可以对外部环境的行为、语言、图像、文字、声音甚至是情感产生反应并进行交互。例如,日常生活中的车牌识别、人脸识别、对话式智能家居、无人驾驶汽车等。人工智能甚至因其独有的超强技术手段,在一些特定方面和领域“碾压”人类的智能,表现出超强的记忆力,甚至是分析思考能力、逻辑判断能力和创新创造能力,也即展现出“超人属性”。
机器的使用,使资本主义从工场手工业迈向了机器大工业,在这种生产方式下,人无论是在力量上还是在生产的精密度上都不如机器:“通过传动机由一个中央自动机推动的工作机的有组织的体系,是机器生产的最发达的形态。在这里,代替单个机器的是一个庞大的机械怪物,它的躯体充满了整座整座的厂房,它的魔力先是由它的庞大肢体庄重而有节奏的运动掩盖着,然后在它的无数真正工作器官的疯狂的旋转中迸发出来”[16],在制造各种几何形状时,“轻易、精确和迅速的程度是任何最熟练工人的富有经验的手都无法做到的”[17]。就这样,机器“使用劳动工具的技巧,也同劳动工具一起,从工人身上转到了机器上面。工具的效率从人类劳动力的人身限制下解放出来”[18],生产效率较之前解放了,但人反而被禁锢了,“一切在机器上从事的劳动,都要求训练工人从小就学会使自己的动作适应自动机的划一的连续的运动”[19],人不再像工场手工业时期那样利用工具,而是沦为机器的附属去服侍机器。在工场手工业中,工人是一个活机构的肢体,而在机器大工业生产中,工人被当作活的附属物依附于死的机器。甚至,不断发展的科学、得以运用于生产的自然力等和机器体系一起构成“主人”的权力,生产者沦为附属物。按照常理,机器较之手工工具而言大大地提高了生产力,延展了人的体力,生产者的生活本应更轻松,但结果却相反——“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人类劳动更有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20],使得人在生产过程中贬值了,人似乎变得和机器一般,甚至不如机器。
“人是机器”甚至“人不如机器”是资本主义机器大工业时期生产过程中的真实写照,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考察,细致地描述了“人是机器”的劳动价值贬值的各种现象,揭开了“人是机器”的面纱。而信息时代的今天,人工智能驱动着产业革命,深刻改变了人类的生产、生活、学习方式,对人的脑力的模拟、延伸、强化和超越正不断以指数级的速度发展变化。人工智能不同于以往的任何工具、机器和技术,已日益成为人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对人工智能的依赖和沉溺造成了各种各样的成瘾现象,如基于算法推送的网购成瘾、短视频成瘾、智能游戏成瘾、虚拟社交成瘾等。随着智慧交通、智慧城市、智能生产等建设如火如荼地开展,可以想象,人工智能的发展趋向让人类不再需要训练驾驶、烹饪、计算等基础技能,脑力、体力确实得到了进一步解放。但同时,人类在某种程度上与机器大工业时期沦为机器的附庸一样,正在变成人工智能的附庸。与此同时,人工智能的进化似乎与人类的技能性“退化”同时进行着,人工智能是人的智能的模拟,其强大的深度学习系统能够对外部输入的数据进行解释输出,完成信息的交流、与人的互动。机器人索菲亚(Sophia)于2017年获得沙特公民身份,这意味着人工智能在拥有能与人类媲美的体力、智力以外,还获得了与人类相同的被法律认可的身份,机器大工业时期“人是机器”在信息时代变成了“机器是人”。有理由相信,索菲亚只是印证“机器是人”的一个缩影,随着人工智能的不断发展演进,“在思路上把试图再现大脑的符号主义、试图构造大脑的联结主义和试图进化出大脑的行为主义有机整合起来,构成一个立体的和完整的大脑”[21]正在成为可能。到那时,人类的生存体验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丰富,但作为人的生命经验却会越来越贫乏,因为面对人工智能带来的整个世界的高速运转,人类会更加倾向于选择相信人工智能所传递的技术范式和逻辑习惯,牢牢依靠人工智能进化得越来越聪明的智能系统。由此,人的反思意识、批判精神可能被悬置,进而被人工智能、被自己的选择边缘化。
无论是机器大工业时期的“劳动贬值”,还是人工智能时代的人“被边缘化”,围绕机器的消极话语从未消失不见,甚至伴随机器的发展不断演进,这些“忧心忡忡”实际上体现出了一种悖论:先进的工具、技术的应用本该给人带来生产的便利和生活的幸福,但实际上可能造成更多的不幸以及人的主体地位的式微。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用异化劳动理论对机器大工业时期的这种悖论进行了深入的刻画,并层层递进地分析了将机器加入资本主义生产后造成的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异化、人同自己劳动本身相异化、人同人的类本质相异化和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异化。迈入人工智能社会,人“被边缘化”实际上也是人的异化的最新表现形式。资本的本质不是生产资料,而是资本家与工人之间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是靠剥削得到自我增殖(获取剩余价值)的价值。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资本与劳动的对立:“资本主义生产不仅是商品的生产,它实质上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工人不是为自己生产,而是为资本生产”[22]。这种对立在人工智能资本主义制度应用下仍然存在,与机器大工业时期造成劳动异化一样,在人工智能时代资本与劳动的对立也带来了各种异化。
快速发展的物联网、云计算、大数据等网络信息技术,在人工智能的融合作用下催生出的数字经济已成为全球经济发展的重要驱动力量,电子商务、远程教育、在线医疗、远程办公等新模式、新业态在人类经济生活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在机器大工业时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而在人工智能的数字经济时代,数据已成为最核心的生产要素,数字背景下资本主义生产的核心是占有庞大的数据。由于网络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数据的收集、存储、共享、分析成本降低,效能不断增强,数据圈地、数字垄断成为当代资本主义价值运动的实践逻辑。
人类在空前提高的数字化空间中生产生活、相互交往,所有的网络行为轨迹就像文身一样镌刻在数字皮肤上,各种各样的内容发布、转发、点赞、收藏、评论等行为,在满足交往需求的同时,也形成反映这些行为背后的兴趣偏好、思维模式等的海量数据,伴随着这些数据被资本发掘并运用,这些网络行为也就演变为“毫不知情”的数字劳动,生产着各具特点的数字商品。如通过各种生产生活历史记录进行数据的挖掘分析,形成趋势分析和各种预测产品;对用户偏好进行大数据的识别,以提供精准匹配服务,等等。与此同时,人类在不自觉地进行着数字劳动的同时还遭受着各种奴役和个人权利的侵犯,如数据隐私泄露的问题、大数据“杀熟”的问题。由于“数字鸿沟”引起的“能力鸿沟”和机会不均等问题、损害特殊群体利益的“算法歧视”问题、企业之间通过“算法合谋”对消费者的定价歧视问题等,都是数字资本对数字劳动的奴役,是资本主义剥削在人工智能时代的“故伎重演”,是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在人工智能时代的具体体现。
人工智能的产生与发展具有历史的必然性。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再到信息社会,从手工工具到机器再到人工智能,生产工具的持续更迭发展见证了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进化历程。机器的设计发明和操作使用成为人的体力的延伸,使人类劳动的力量得以增强、工作的速度得以提升、操作的范围得以拓展;人工智能在社会经济发展中的渗透和应用成为人的脑力的延伸,使人类能够涉猎的场域空间进一步扩大,如高温、极寒、强辐射、深海、外层等空间,人类认识和改造世界的速度、精度、广度不断产生质的飞跃。但与此同时,资本与劳动的对立导致人与机器之间产生了种种悖论。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正如马克思曾经深刻指出的:“这些矛盾和对抗不是从机器本身产生的,而是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产生的!因为机器就其本身来说缩短劳动时间,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延长工作日;因为机器本身减轻劳动,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提高劳动强度;因为机器本身是人对自然力的胜利,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人受自然力奴役……如此等等。”[23]由此可见,人工智能时代产生的人的异化源于人工智能的资本主义应用,归根到底源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表现——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
马克思断言:“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在资产阶级社会的胎胞里发展的生产力,同时又创造着解决这种对抗的物质条件。”[24]人工智能就是这种生产力。一方面,如上文所论述的,人工智能成为“异己的力量”是人工智能在资本逻辑宰制下挥之不去的时代隐忧,人工智能被资本掌握,成为资本实现其增殖目的的手段与工具。另一方面,由于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矛盾的不可调和性,在资本主义不同的发展历史时期穿插着大大小小的经济(金融)危机,从亚当·斯密的经济自由主义到凯恩斯的国家干预主义,再到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通过不断调整发展方式,不断利用科学创新对生产工具和产业进行革新,从而实现对生产关系的调整,以容纳新的生产力的发展,并一次又一次“短暂地”缓和固有矛盾。正如《共产党宣言》指出的:“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25]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人工智能正是资本逻辑驱动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不断调整发展和科学技术持续积累创新的结果。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人工智能作为资本谋取剩余价值的技术工具也必将获得源源不断的升级与发展。
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马克思主义的价值依归。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真正实现,“工作日的缩短是根本条件”[26],也即生产力的大力发展是根本。事实证明,机器的使用,使资产阶级在不到一百年的历史中创造了比过去全部历史时期创造的生产力还要多。同样地,人工智能的应用,使社会物质财富积累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快,其在与传统技术、产业的融合创新中所创造的生产力超越以往任何一个时代的生产力,并且这种对生产力变革的速度正以指数级增长。人工智能的产生就像以往任何一次工业革命一样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成为经济发展的新引擎。它赋能传统行业,催生千亿量级的产业,并以瞩目的创新速度和能力作为核心竞争力,能够更快速地适应需求的变化,显现出强大的生命力。普华永道在其发布的研究报告中指出,到2030年人工智能对世界经济的贡献将达到15.7万亿美元,超过2017年中国和印度的GDP总和[27]。人工智能使物质财富充分涌流,其推动生产力发展的能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可以说,人工智能在人类追求自由全面发展的过程中正发挥着重要作用,其产生、发展于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同时也是解决矛盾的重要力量,人工智能最终会使人类自由支配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待人类自由全面发展的物质基础具备后,共产主义到来的物质前提也就准备充分了。
“一方面整个社会只需用较少的劳动时间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财富,另一方面劳动的社会将科学地对待自己的不断发展的再生产过程,对待自己的越来越丰富的再生产过程,从而,人不再从事那种可以让物来替人从事的劳动,——一旦到了那样的时候,资本的历史使命就完成了”[28],这是人工智能资本主义应用的必然趋势。质言之,人工智能的资本主义应用为资本主义自身创造出了否定自身的强大的物质力量——“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29],“它首先生产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30]。人工智能的一次又一次创新和发展也许为资本主义赢得了暂时的生存空间,但这些看上去的“腐而不朽”和“垂而不死”都只是回光返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矛盾无法消除和克服,“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不可避免”的历史总趋势不会改变。
诚然,人工智能推动生产力的极大发展进而推进人类迈入共产主义社会将会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立足当代中国,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是中国化时代化马克思主义的根本立场,一以贯之地把增进人民福祉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是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矢志不渝的价值遵循。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明确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在把握新发展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的过程中大力发展人工智能,实现高质量发展。中国从2015年开始制定多项支持人工智能发展的政策,并于2017年7月正式发布《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明确了人工智能发展目标,即“到2020年人工智能总体技术和应用与世界先进水平同步……到2025年部分技术与应用达到世界领先水平……到2030年人工智能理论、技术与应用总体达到世界领先水平,成为世界主要人工智能创新中心”。我们坚信,人工智能的社会主义应用时刻服务着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需要,时刻为社会主义实现高质量发展提供强有力的支撑,时刻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积累着物质基础。当资本主义退出历史舞台的那一刻,技术与人之间的冲突不再,人工智能视域下的劳动成为人肯定自己、使自己感到幸福的一种劳动。
综上所述,马克思主义的价值指向与人工智能的发展走向都最终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最终归宿。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以劳动价值论为理论基石,揭示了商品经济发展规律,揭示了资本追逐剩余价值的狭隘眼界与动机无法适应社会化大生产的发展,私有制必然崩溃,资本主义的灭亡不可避免,为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标志的共产主义提供了理论武器。作为先进生产力代表的人工智能则将人的劳动从生产中解放出来,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提供了物质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