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秋实
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海在文化改造中存在复杂性,同时,中共对宣传策略的高度重视令自上而下的阅读纠偏成为必要。以居民委员会与扫盲运动为基础,上海大规模成立里弄图书馆。相较由地方政府直接资助与支持的市区级图书馆,里弄图书馆主要由居委会组织,属民办公助的集体文化事业。其模式上的多元主体参与,功能上的免费阅读开放,分布上的一地划设数馆、规模空前,在基层担负起整肃阅读乱象,促进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重任。
图书作为小媒介[1][美]威尔伯·施拉姆、威廉·波特著,何道宽译:《传播学概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73页。,成本低廉,覆盖面广。目前,学界对阅读史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书籍内容或读者群体,且多关注于报刊这一阅读载体的传播作用,少见对阅读所涉基层机构的研究,加之现有对1949年后基层文化建设的研究,鲜有论及里弄图书馆。[2]中国共产党革命时期的阅读实践可参见:李金铮:《读者与报纸、党政军的联动:<晋察冀日报>的阅读史》,《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4期;林绪武、管西荣:《苏区的公共阅读建构——以<红色中华>的大众阅读为例》,《人文杂志》2021年第2期。新中国建立后的文化建设和改造可参见:肖文明:《国家触角的限度之再考察——以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海的文化改造为个案》,《开放时代》2013年第3期;王秀涛:《建国初期城市旧书摊改造与新文艺的推广》,《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4期;杨丽萍:《1949—1952年宣传员制度建设研究》,《当代中国史研究》2019年第3期;董倩:《模糊性象征的仪式化——基于新中国成立初期上海里弄读报组的考察》,《史林》2020年第4期。《图书馆杂志》中所刊《当代上海公共图书馆事业概述》系列文章也有提及里弄图书馆发展脉络。而作为阅读行为的发生地,里弄图书馆关系到如何改造被视为“乌合之众”的里弄居民。本文拟在既有研究基础上,分析里弄图书馆的制度建设和阅读实践,从而探讨大众阅读何以成为可能。
作为正式术语,“图书馆”一词在晚清时期才广为应用,于此之前,古代图书机构更倾向于昭显密藏性质,凸显图书主体。[1]龚蛟腾、易凌:《守正创新:“图书馆”机构话语的演变与趋向》,《大学图书馆学报》2021年第6期。近代图书馆更注重文献的流通、使用和传播。在中共的革命历程中,阅读普及的针对人群逐渐走向多样。里弄图书馆是上海政府力图满足市民对科学文化需求的努力成果,其建设脉络清晰可辨。
(一)里弄图书馆的两个建设高潮(1951—1959年)。上海是印刷出版业的中心,书刊行销便捷,而1950年后学习运动的频发令读者数量激增,“书刊出版与销售的数量正在一天天增加,读者也一天天地激增”[2]曹锡珍:《从书籍畅销的具体数字 看上海人民的学习热潮》,《文汇报》1951年10月3日。。循社会文化与阅读群体之变,建设大量基层图书馆成为必要。
上海民间的小规模里弄图书馆建设自1951年始。上海本地报纸《亦报》报道,早至1951年3月,余姚路517弄居民互助会即举办了图书馆,“内有多种的书报、小说、图画册子等,这些书报图画等有深有浅的,因此适合居民们的文化程度”[3]《居民互助会举办图书馆》,《亦报》1951年3月23日。。此后,依靠各区民政科和文教科的配合,新华书店主导的里弄图书馆的建设工作取得进展:“本市已有七个里弄成立了图书馆,有四个里弄已筹备完成,尚有廿八个里弄已与该店先后取得联系,并进行了筹备。”[4]郑仲苏:《开展里弄图书馆工作 新华书店召开座谈会》,《文汇报》1951年8月18日。图书馆大多藏有图书三五百册至1000余册,读者从三四十个到数百人不等。
依据“图书馆是党和政府向广大人民进行宣传教育的助手”[5]南京图书馆编:《汪长炳研究文集》,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15页。的苏联模式,1951年9月20日,里弄图书馆数量增加到33个。[6]阿林:《推销书刊一千五百万册》,《文汇报》1951年9月20日。1952年,文化局的调查报告显示,全市共有里弄图书馆316个。[7]《上海市文化局关于里弄图书摊派的情况报告》(1952年),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4-179-12。与此同时,在市文化局的部署下,上海图书馆、人民图书馆和少年儿童图书馆开始开展图书推广工作,大规模建立流动图书站,开设图书外借业务,书刊流通的数量和范围大大扩展。而在新华书店擘画的宏伟蓝图中,上海的2000多条里弄最终都将成立图书馆[8]阿林:《上海新华书店帮助各里弄成立了一九七个里弄图书馆》,《光明日报》1952年1月1日。,从而掀起了里弄图书馆建设的第一个高潮。
1952年,上海市文化局总结出一套里弄图书馆的建设流程:里弄居民须在居民委员会文娱组的领导下,选举出筹备委员会,进行宣传动员与计划制定。[9]《上海市文化局关于怎样建立里弄图书室的材料(初稿)》(1952年),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4-179-15。然而在具体实践中,未发现具体遵循案例,经费、室址和人员来源也缺乏明确规定。随着“三反”“五反”运动的兴起,因为无多余力量可供抽调,各区里弄图书室工作暂缓进行。
1956年7月,全国图书馆工作会议指出图书馆收藏要“向广大人民开门”[10]文化部图书馆事业管理局编:《图书馆工作文件选编》,文化部图书馆事业管理局,1983年,第96页。,此时里弄图书馆实现了从有而盛的发展。1958年3月25日,在各行各业的“大跃进”热潮下,全国省、市、自治区图书馆工作“跃进”大会在京召开,会议精神传达到上海,引发了书刊流通的高指标制定。略显紧张的“生产社会化、生活集体化、组织军事化”氛围推动里弄争放“卫星”。[11]罗苏文:《高郎桥纪事 近代上海一个棉纺织工业区的兴起与终结1700—2000》,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04页。上海市委和市政府喊出了“网布全区,遍地开花”的口号,掀起了里弄图书馆的第二个建设高潮。至1959年10月1日,上海2300多个里弄全部建立起民办图书馆[12]上海图书馆编:《岁月留痕 上海图书馆历史记忆》,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5年,第36页。,提高了书籍的流通量,扩大了教育面,但不良后果很快显现。
(二)里弄图书馆的顿挫与制度化建设(1959—1965年)。图书馆的发展需要持续不断的资源,离开上级单位的支持,很难实现长期有效的资源整合。如何稳定读者,形成书籍供应链,满足市民的阅读需求,成为这一时期的难题。
仓促抢建的图书馆质量欠缺,难以维系工作。据上海市文化局的统计显示,1960年3月至7月间,现有图书馆中读者较多,且能配合地区中心任务开展宣传工作,馆内干部稳定,业务上能经常增加新书的“一类馆”仅占1/5,在这4个月内,里弄图书馆数量减少了30%。[1]《上海市文化局填报本市里弄图书馆分布情况统计表》(1959年7月16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119。
各区情况也不容乐观,暴露了很多问题。如闸北区图书馆几乎无人负责,新成、长宁二区由于居民委员会调整,民办图书馆总数较3月减少50%。[2]《上海市文化局关于里弄民办图书馆的调查报告》(1959年8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135。此外,提篮桥区坦承缺乏经费,图书馆里“看来看去就这些书”,读者“没动力”,管理人员也“不感兴趣”。[3]《上海市提篮桥区人民图书馆关于民办图书馆工作的报告》(1959年6月1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87。虹口区则指出“群众干劲虽然很大”,但对图书馆建设“思想认识不足”。[4]《上海市虹口区图书馆关于民办图书馆的工作报告和今后的工作计划》(1959年4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74。大部分里弄图书馆的创办虽速,但日常维护既缺乏稳定的资金来源,又缺乏统一的规章制度,权责不清,以致大量里弄图书馆关停。群众评价道:“图书馆像阵风,有头无尾。”[5]《上海普陀区整顿巩固地区民办图书馆》,《文汇报》1959年3月15日。
由于图书馆后劲不足的顿挫,又鉴于居民捐献经费的不可持续性,1959年9月,上海市文化局正式下达《整顿民办图书馆与书摊的意见》,以破除资金难题,要求各里弄图书馆努力通过“大家看书,大家买书”的方式自筹经费,通过有偿借阅、集体借书证、义务馆员的形式,致力收支平衡。[6]《上海市文化局关于下达“整顿民办图书馆与书摊的意见”的通知》(1959年9月1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 B172-5-92-1。这一运营思路成为当时解决经费问题的核心举措,同时政府给予一定的补助,并确定它受区政府文化科和所在街道办事处的双重领导。在此次整顿中,234个里弄民办图书馆关停。
为改善里弄图书馆缺乏专人负责和系统指导的局面,在文化部门的要求下,区图书馆加强业务指导。1962年2月出台的《上海市文化局关于加强街道里弄图书馆工作的意见》和正式实行的《上海市街道里弄图书馆工作条例》,明确居民“有阅读需求”,同时在经街道办事处批准、区文化科备案后,方可成立里弄图书馆。[7]《上海市文化局关于上海市街道里弄图书馆情况汇报及审批“上海市街道里弄图书馆试行工作条例(修正稿)”》(1964年1月8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74-1。1964年1月,市文化局编印《关于本市街道里弄图书馆工作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随后市委宣传部要求全市宣传和文化部门认真重视、加强相关工作。[8]朱庆祚主编,《上海图书馆事业志》编纂委员会编:《上海图书馆事业志》,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6年,第470—471页。曾任上海图书馆副馆长的孙秉良在回忆中也证实,一部分有条件的里弄图书馆在整顿后确得以巩固。[9]上海图书馆编:《总结·开拓·前进 建馆三十五周年纪念文集》,1987年,第34页。
到1965年,上海地区已建成347个里弄馆,藏书104万册,每天接待读者十余万。[10]王丽丽:《当代上海公共图书馆事业概述(2)》,《图书馆杂志》1993年第1期。从此,里弄图书馆事业有了系统的规章指导与案例遵循,进入平稳发展时期。这既是对市民文化水平发展的客观反映,同时也是拓展学习教育的尝试,两者相辅相成。
在使上海市民普遍参与阅读上,里弄图书馆的公共属性尤为突出。对书籍选择和阅读引导的进一步强化,直接影响市民阅读的可能指向,又加以种种活动与宣传烘托阅读气氛、弘扬建设精神,形成图书馆的空间建设,最终达到教育群众的目的。
(一)内容定向:通俗性与理论性的平衡。里弄图书馆的图书主要来自捐赠与调拨。为稳定书源,文化局规定,订报由解放日报社协助,书籍以图书采购证明信向所在区新华书店采购[1]《上海市文化局关于上海市街道里弄图书馆情况汇报及审批“上海市街道里弄图书馆试行工作条例(修正稿)”》(1964年1月8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74-1。,从而形成一套以书店供应为中心,各单位购买为主、接受捐赠为辅的机制,但公众需求与图书供应仍存在一定错位。
图书馆常以书刊数量和空间布局进行阅读引导。管理员选择书籍的首要标准是政治取向。据上海图书馆调查,长宁区春光坊图书馆购买了《雷锋日记》《红岩》《谈谈阶级斗争》等书,馆内毛泽东著作被集中陈列,突出摆放。[2]《上海市文化局对上海市街道里弄图书馆的情况和意见》(1963年11月12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74-32。但在具体借阅中,某馆工作人员发现,毛泽东著作10个月中仅借阅3册。[3]《上海图书馆关于报送长宁区春光坊民办图书馆青年读者阅读情况的报告》(1963年10月12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38-81。部分居民喜爱阅读连环画和通俗小说等图文并茂、通俗易懂的书,甚至有一位大婶由于天天到图书馆来看连环画,“文化程度逐渐提高,有时还能担任图书管理员”。[4]《上海市虹口区图书馆关于民办图书馆的工作报告和今后的工作计划》(1959年4月),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74。上级图书馆也无奈指出,当前仅购买理论书籍的做法,和群众兴趣需求相脱节。[5]《上海市提篮桥区人民图书馆关于民办图书馆工作的报告》(1959年6月1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87。
为使市民克服对晦涩的理论书籍的畏怯心理,里弄图书馆出台应对之策。首先从价格入手,“借阅图书每次收费一分,但毛泽东著作免费阅读”[6]《第五里弄委员会民众图书馆工作小结》(1964年7月1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38-4。;再则限制借阅连环画的时间和数量;或以集体带动个人,组织毛泽东著作读书小组,积极分子带读,开展竞赛。小说《样样管》中的里弄图书馆管理员丁宽伯,在阻止不良书籍渗透到儿童中时指出:“引导他们多看革命书籍,用无产阶级思想占据文化阵地。”[7]杨德康:《样样管》,《革命故事会》第11期,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49页。
定向阅读非单指政治阅读,也指以廉价且便捷的图书供给,提高市民的基础知识水平。里弄图书馆为专业人员提供大量读物,“半年内已有16个馆做到把书送上门,共送图书13660次,把群众喜爱的与需要的图书送到各个生产小组、托儿所、食堂、民办小学等单位”[8]《上海市江宁区文化局关于江宁区图书馆里有关弄民办图书馆半年工作的总结报告》(1959年7月3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93。,保育员、教养员、炊事员由此得以获取有关读物;工人从里弄图书馆获取加工生产所需的科普读物,“协成拉丝厂工人唐国忠,从图书馆借到一本《拉丝技术手册》有效地帮助他改进操作方法”[9]《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批转市文化局党组》(1964年2月1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A22-1-795。。由此,里弄的集体事业更为兴盛。
里弄图书馆对书籍的整合与流通,与这一时期的出版业改造与宣传网建设相适应,巩固了扫盲运动的成果,为阅读提供了便捷且可控的途径。通过阅读革命性与思想性的著作,市民既能获得一定趣味,思想政治学习也能得到加强。
(二)场所布新:阅读空间的改造。新中国成立前,上海存在不少随处摆设的小书摊,摊中图书租价低廉,“错误百出,印刷低劣,字句鄙俚,似通非通。但一天到晚,很有主顾”。[10]顾炳权:《上海风俗古迹考》,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第323页。查处反动、淫秽、荒诞书刊图画是社会主义文化改造的重要一环,为除旧布新,里弄图书馆开始改造阅读场所。
“与传统阅读具有私密性和封闭性的特征相比,大众阅读形成的重要标志在于公共阅读空间的出现。”[11]许欢:《中国阅读通史·民国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24页。上海里弄住宅居住密度高,故一部分里弄图书馆不得不蜷缩于狭窄的角落,最初“只用二条凳子,几块排门板一铺”[12]《上海市文化局关于怎样建立里弄图书室的材料(初稿)》(1952年),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4-179-15。。在资金和人员得到保障后,为营造良好的阅读环境,里弄图书馆进行一番修缮装饰,“里面悬挂着国旗、领袖像……俨然是一个小小的礼堂”[1]林岚:《访临青路546弄民办图书馆》,《新民晚报》1958年10月8日。,部分图书馆内以悬挂毛泽东语录、张贴借阅规则、展览读者阅读心得等方式营造氛围,并添置日光灯、黑板和时钟等器具。《文汇报》中提及杨浦区平凉路第五图书馆环境敞亮,秩序井然。[2]《白手起家 红书成林》,《文汇报》1960年3月29日。绝大多数里弄图书馆能够划分出基本的阅览区与藏书区,满足读者的阅读要求,并使其从单纯的阅读空间,成为嵌入市民生活的文化组织。
在宣传媒体难以普及的基层,图书管理员在某种程度上担负起“宣传委员”的责任。作为了解政治动态的场域之一,图书馆管理员用黑板报宣传上海市委会议精神;全民炼钢时,他们就用大字报和黑板报向居民介绍积极分子;在配合青年支援边疆活动中,各馆又推荐了“好儿女志在四方”“年青一代”和“远方青年”等图书和故事,有的馆还将赴疆青年寄来的照片和信件加以展览,如此种种,对图书馆空间的改造成为影响民众日常生活的行为指向。
里弄图书馆从阅读场所上取代以往的租书摊,以规章制度鼓励借读,并以种种布置营造宜于长时阅读的环境。除此之外,其中所陈列的黑板报、幻灯片和展览等均拓展了市民的阅读范围,自上而下既形成各馆的独具特色,又具有高度统一性的空间营造。
(三)思想转变:组织阅读下的政治实践。18岁的年轻姑娘王龙英不愿接受里弄委员会分配做剃头匠,但自从参加梅芳里图书馆组织的学习毛泽东著作小组后,她学习了《反对自由主义》《为人民服务》等数篇文章,对剃头的看法从“没有出息”转变为“光荣”,决心干一辈子理发员。[3]《上海市文化局关于召开街道里弄图书馆工作座谈会的通知》(1964年7月1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38-4。这一转变的缘由与过程,与里弄图书馆的引导密不可分。
利用民众日常生活的余暇,里弄图书馆这一新事物使市民提高政治认同,实现思想的转变。王龙英仅是受里弄图书馆影响的成千上万市民之一。1959年5月,普陀区的民办图书馆工作竞赛中,首条标准即是“要求贯彻‘办事处做什么,图书馆就宣传什么’的方针”,[4]《上海市普陀区图书馆关于加强辅导、整顿巩固民办图书馆的工作总结》(1959年5月10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37。紧跟时事,而里弄图书馆对长时间身处里弄的退休工人、家庭妇女与少年儿童的影响尤为显著。朱桂英作为6个孩子的母亲,曾经对集体活动毫无兴趣,但她受解放台湾相关书籍的影响,过去是家庭妇女的她主动参加了民兵队和女子篮球队,“我们要把身体练好,随时响应祖国的号召”[5]《上海人人人看书 人人有书看》,《文汇报》1958年10月26日。。与王龙英相似,她也受到图书馆的书籍影响,改变了自己对事物的看法。
里弄图书馆若想广泛吸引市民,关键之一还在提升管理员的水平素质。由于管理员队伍迅速壮大,图书馆工作人员的就职缺乏严格的审核,综合素质培训不足,一部分管理员认为图书馆只是“借借还还,开开关关”的工作,责任心亟待提升。调查显示,年老体弱、多病残疾的管理员占据较大比例,如卢湾区图书馆管理员中“有精神病患者1人,肺结核患者3人”[6]《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批转市文化局党组<关于本市街道里弄图书馆工作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1963年8月27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38-66。。针对这些情况,《工作条例》规定:应挑选“政治思想较进步、能联系群众、热心社会工作,并有一定的文化水平的人员”担任管理,也可在群众中培养积极分子。[7]《上海市文化局关于召开街道里弄图书馆工作座谈会的通知》(1964年7月1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38-4。培训职责主要由区图书馆担负,一般以训练班和座谈会的形式展开。
同时,街道办事处加强对街道里弄图书馆管理人员的政治思想教育,“以不断提高他们的阶级觉悟和政治思想水平,使他们努力成为全心全意为群众服务的红色宣传员”[8]《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批转市文化局党组》(1964年2月1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A22-1-795。,积极主动地根据读者的思想水平和爱好要求,向读者推荐适合他们阅读的各类书籍。图书管理员在书籍与市民之间构成巧妙的互动桥梁,这对理论水平和文化水平有限的广大市民来说,在阅读的组织上和思想的改变上都起到了很大作用。
在大众阅读的风潮中,里弄图书馆常与居委会配合开展思想教育,书籍作为载体,图书管理员作为红色宣传员进一步组织群众教育,实现由书到人的意识传递,从而发挥了“市、区(县)两级图书馆所不能替代的作用”[1]王丽丽:《当代上海公共图书馆事业概述(2)》,《图书馆杂志》1993年第1期。。
作为基层文化组织,里弄图书馆能够引导纠正市民错误的文化观念,与其他基层组织实现资源共享,结合市民的实际需要开展阅读活动。这一乐见乐读阅读风潮影响了民众的观念和行动,强化了对知识和教育的重视,也为自身的良性循环创造了条件。
(一)阅读活动的组织化与经常化。“图书馆不应作单纯的借读,应展开各种文娱来联系群众。”[2]郑仲苏:《开展里弄图书馆工作 新华书店召开座谈会》,《文汇报》1951年8月18日。为了发展读者,工作人员经常召开读者座谈会和讨论会,并“举行了象棋及康乐球比赛,以便更好地团结读者,使里弄图书馆成为里弄居民的文化活动的核心”[3]宋玉林:《新华书店协助各里弄组织建立近二百个里弄图书馆》,《新民晚报》1952年1月4日。。
通过有组织的阅读活动,一定程度上破解了经典文学难以为民众理解的困境。里弄图书馆建立起毛泽东著作学习小组,“并与309个学习小组建立联系”[4]《中共上海市文化局党组关于上海市区街道里弄图书馆文化站的工作情况》(1964年5月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74-69。,在组内举办故事会等活动,深入开展社会主义教育。有一位老年人“摘下了三十年来天天烧香跪拜的佛像,挂上了毛主席的像”[5]同上。,部分不擅获取外部消息的群体也能提高社会主义思想觉悟,实现移风易俗。
里弄图书馆并非一个孤立的单位。为配合城市工商业的发展,有些基础较好的馆与缺乏图书馆的工厂、商店等单位挂钩,满足职工的阅读与查找资料的需要;部分里弄图书馆负责故事员的培训活动、材料供应与资料积累,如上海市图书馆于1963年7月举办短期训练班,为67个街道馆和53个里弄馆培训故事员296人。[6]《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批转市文化局党组<关于本市街道里弄图书馆工作的情况和意见的报告>》(1963年8月27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38-66。此外,图书馆还与学校建立联系,为学生的课堂提供参考用书。这些活动受到了市民的广泛欢迎,读者经常关心地问:“到啥辰光可以来借书?”[7]《上海市江宁区文化局关于江宁区图书馆里有关弄民办图书馆半年工作的总结报告》(1959年7月3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93。
(二)市民文化观念的纠偏。里弄图书馆阅读工作的开展,不单是建立在行政动员之上,更要形成“人人有书看,户户有书声”的良性关系,形成阅读风气。
部分干部从经济观点出发,认为图书馆是蚀本生意,江宁区文化局对此批评道:“有的同志只看到里弄组织生产的重要性,却没看到文化工作,民办图书馆的作用。”[8]《上海市文化局关于街道里弄图书馆存在问题的处理情况的报告》(1962年2月20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561-10。当时蓬莱区一个青年在生产劳动中每月收入30多元,因而不愿在图书馆工作,为此,某里弄图书馆特意为青年职工送上《服务性行业是低人一等吗?》一书,以改变对服务型行业的轻视。
里弄图书馆对下一代的教育作用也日益受到重视。由于阅读环境整洁安静,位置便利,家长更乐于把孩子送去图书馆,“夜班工人也能安静睡觉”[9]《上海市普陀区梅芳里民办图书馆概况》(1959年7月30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5-92-29。。但部分管理员对此颇有微词,倾向于为干部阅读服务,经过纠偏,他们认识到“教育下一代是自己工作的职责”[10]《中共上海市文化局党组关于上海市区街道里弄图书馆文化站的工作情况》(1964年5月4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B172-1-474-69。。此外,《刘胡兰》《革命的母亲》和《王孝和》等书籍颇受喜爱,妇女们以这些书刊图画教育子女。作为社会文化单位,里弄图书馆的建设既是对城市基建的改造,又是对文化观念的改造,对市民的精神风貌产生无形但有力的影响,尤其是青少年占到读者的一半以上。他们在馆内受优秀书刊与管理员的影响,以致“现在很多少年儿童拾到东西都交给图书馆”[1]《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批转市文化局党组》(1964年2月11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A22-1-795。,两者存在良好互动。
(三)里弄图书馆建设的辐射与余韵。上海里弄图书馆的榜样作用辐射范围广。梅芳里图书馆藏书多,质量高,流通量大,它不仅是市“三八”红旗集体,还于1960年代表全市出席全国文教群英会,曾接待中央文化部、越南图书馆文化部代表团和全市150多个兄弟馆和外省、市图书馆代表团参观。[2]《既是共产主义教育阵地又是居民文化组织者——上海市普陀区梅芳里民办图书馆先进经验总结》(1960),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A31-2-66-23。而书报数量无疑是图书馆实力的直接体现,江宁区文化局由此感慨,要在藏书与订报量上奋起直追[3]同上。,形成良性竞争的势头。
随着“大跃进”的结束,里弄集体事业急剧萎缩,但里弄图书馆仍发挥着一定作用。由于群众阅读需求的高涨,1964年4月,在第二届街道里弄图书馆工作会议上,模范图书馆的管理人员介绍经验,各区图书馆陆续进行传达。[4]《市、区文化部门联合召开会议各区图书馆交流办馆经验》,《新民晚报》1964年4月20日。直到改革开放后,尚有文件指出,里弄图书馆“是公共图书馆的一支辅助力量,每天接待读者七万人次”[5]《李芳馥、顾廷龙关于建议各区加强对街道里弄图书馆的领导》(1979年12月25日),上海市档案馆藏,档案号L1-3-46-7。,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随着我国图书馆事业的不断发展,基层图书馆的资源优化与空间建设也不断跟进,且不断向贫困乡村延伸。虽然里弄作为居住单位已然日益淡化,但基层阅读的理念方兴未艾。《“十四五”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规划》中“以人为中心的图书馆建设”明确提出,要试点推进建设一批管理先进、特色鲜明、与社区融合共生的主体性阅读场所[6]《“十四五”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建设规划》,中国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网,http://www.gov.cn/zhengce/zhengceku/2021-06/23/content_5620456.htm。,而社会力量为公共图书馆体系的建设增强活力、基层公共阅读空间面向大众的理念与里弄图书馆一脉相承。广泛深入的阅读并非自然而然出现,里弄图书馆的建设是新中国集体文化事业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它在特定时期,通过政策引导而逐步形成,是新生政权在意识形态建设探索过程中的结果。这一成果,超越了单纯的事业建设或是文化跃进。里弄图书馆吸引市民自觉自发地进行阅读,取代了原属小书摊的阅读空间,它既是阅读的理想场所,又是政治的宣传载体,丰富了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进而培养市民的文化心态。当下,为进一步加强“以人为中心的图书馆建设”,应吸取和借鉴里弄图书馆的好经验好做法,继续建立全社会共建共享的阅读服务体系,以此推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精神文化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