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光下呈现的凌厉诗义——读刘川诗《如果用医院的X光机看这个世界》

◆易 飞

刘川的诗，辨识度很强，盖因异于常人的进入方式。或者我们用摄影来打个比方更贴切：取位。他的取位是刘川式的，他的镜头架在哪里呢？每首诗都是不一样的。天上的、地下的、侧面的、反面的、背后的、正面的（鲜有）、反的、预设的、推演的……有一点要说，他的题材是日常的，取位却是非日常的，或者学究一些的表达是超验的——我以为这一点很重要，假如题材也是超验的，非日常的，那就不是刘川了，那是其他一些神神道道的诗人写的另一种诗，是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了地球的诗人写的。

题目《如果用医院的X光机看这个世界》也是刘川式的。一看此题，就给你提供了一种反常。有谁想过用X光机去看这个世界。“X光机”是一种医疗设备，对人的一些部位进行投照和透视，查出病症病源。用X光机去对这个世界进行投照和透视，这个世界病了吗？为何有此举？诗人为何产生此举？——此举太反常了！有些不可思议，但此举又是卓越天才之举，大有深意——这个世界经得起“X光机”的投照和透视吗？此处还要问，这个世界的主人是谁？投照和透视的主体究竟是谁？——啊，我们一直标榜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原来用X光机去对这个世界进行投照和透视，其实面对的是我们自己，你有些不寒而栗了吧。诗人的力量掩藏在深处。我们为结果担心，因为那个结果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不仅与人对位，与社会对位，与历史与时代对位，想想，这首诗有多厉害！——刘川用这首诗给我们演绎了多维结构。

并没有一群一群的人/只有一具一具骨架/白刷刷/摇摇摆摆/在世上乱走

在X光下这样一照，所有的动物都原形毕露了。X光机下，呈现的是客观公正的结果，这是科学的呈现，没有任何人为的成分，所以诗中的句子，都有了“公信力”。其实在X光下，看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可以观照，但诗人一开篇就聚焦在“人”身上，毕竟人是这个世界的主体。“并没有一群一群的人／只有一具一具骨架”，在X光下，这是一种正常的呈现，因为其投照和透视的都是部位，不是整体，所以就成了“一具一具骨架”，将“一群一群的人”与“一具一具骨架”对位，事实上确实是这样，但这样的对位很快产生了碎裂的效果，等于牌桌刚支开，诗人就掏出了底牌——不跟你拐弯抹角去绕，直取，迅捷、逼视、不可回避。例如你有一个脓包，刘大夫不打麻药，直接切开，以最快的速度让你产生痛感。

“白刷刷”这个词用在这里，极好，极准确，骨头不就是白的吗？人死以后骨头更白，虽然惊悚，确是事实。在X光的透视下，人都成了一个部分，一个部分一个部分的拼接，所以在行走的时候会“摇摇摆摆”。这些白骨之人，在世上“摇摇摆摆”地行走，不是一群鬼吗？也许就是。再往深处想，为何是？因为X光的透视无情地呈现了人的短处，所有的短处：自私、残忍、狭隘、仇恨、破坏……所以，人之鬼在世上大行其道。

奇怪的是/为什么同样的骨架/其中一些/要向另外一些/弯曲、跪拜/其中一些/要骑在/另一些的骷髅头上

在X光下，各种乱象丛生。诗人开始诘问。在诗人看来，这些人的骨架，应该是平等的，在世界上行走，应该是平行的，没有人有特权，不存在优越感，但“奇怪的是／为什么同样的骨架／其中一些／要向另外一些／弯曲、跪拜”？我相信读者读到这里，已经感受到作者的整体构思之精巧了。“同样的骨架”，一些人向另一些人“弯曲”“跪拜”，是这个世界的日常、常态，或者说是生存的基本法则。——但这些也都是人折腾出来的，当然，最简单的动物也是这样子玩的，需要头领、组织来协调、共生，我不知道植物有没有这个玩法，即使有，应该也不存在向对方“弯曲”“跪拜”的可能性。只有人，将此发挥到极致，自古以来就分三六九等，官位职级，人是一种高级动物，也是一种最工于心计的动物，可以将权力、控制发挥到极致，然后产生垄断、专利和贪欲，以此获得压榨和优越于同类的快感。想想我们的一生，有过多少次向另一个人“弯曲”的经历，求人调动工作，小孩上学，家属就业……凡此等等，在这个世界上行走，遇十事怕有九事要托人相帮，不仅要时常“弯曲”，紧要处只怕是“折腰”也是有的。提醒一句：“弯曲”与“跪拜”不可读得太实，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还有更厉害的：“其中一些／要骑在／另一些的骷髅头上”。这样子的情况不少见，古今中外比比皆是。这里的骨头已经换成了“骷髅头”，更加触目惊心了。人性的丑陋演绎到极致，一些人要骑在另一些人的骷髅头上。一个“骑”字，动感中带着虐感，不是“坐”，要当马骑，驾驭你，掌控你，抽打你，一副随心所欲、理所当然的样子。那些人已经成了“骷髅”还要“骑”，连“死亡”也要压榨、用尽，其心之恶，其心之毒，非人所不能为！

而更令人百思不解的是/为什么其中一些骨架/要在别墅里/包养若干骨架/并依次跨到/它们上面/去摩擦它们那块/空空洞洞的胯骨

很显然，诗在一层一层地推进。前面只是“奇怪”，现在则是“令人百思不解”。“要在别墅里／包养若干骨架”，此处进行了细节化处理，或者说举一例说明之。可以看出，这个人是男人，因为他在“包养”，这只是其中权力的一种具体呈现，也是男人最容易泛滥也最难掌控的一种欲望，其最能暴露一个男人的贪婪、丑陋、凶残。也可不读作“男人”，更泛义一些，所有人亦可，女人也可以包养男人嘛！

我以为这首诗，不失为现代汉语的一首优秀作品。虽然在X光下呈现的是这个世界作为主体的人的阴暗面，但是，每个被分割的部分，在残酷的检视下，都难逃不堪的真实，成为一地鸡毛———这是由前述的“取位”决定的。我以为，这也是诗人匠心的体现。

世上当然有很多美好，但文学作品的功能不是赞美，而是检省、烛照、洞见、唤醒、引领，即使那样的场面不可能呈现，也可以换一个角度看人间，给我们以警醒、烛照，让我们有所警觉，有所舍弃，有所鄙视，有所规避，有所坚持。

也许，只有让我们每个人自带光明和爱，这个世界才是另一番样子，这才是诗人和我们的内心想看到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