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怀凌等
我是说,就在昨日
在正午,一只野鸽子,也许是路过
但绝非造访。它迅疾地飞过低矮的院墙
径直向窗户飞过来,没有迟疑
廊下有一小片阴凉,它撞在宽大明亮的玻璃上。然后
战栗、抽搐,一动不动……我在窗户后纳凉
目睹了一起空难的全过程,以及我的惊悚和无奈
这是一起突发事件——
我再次对眼前的一线光亮产生了怀疑
逼仄的河滩草地,一头老黄牛
在一根缰绳的半径内,啃食稀疏的光阴
间或甩甩尾巴,驱赶无聊和蚊蝇
看上去十分惬意
草地周围野花放肆,溪水自如
拉犁是遥远的往事
陪伴与生殖也变得十分荒唐
以及更广阔的草场
一头老牛,视缰绳为造物主赐给它的救命稻草,身体的一部分
它忘记了自己还有一身蛮力,一对倔强的牴角
虞美人谢了
金光菊谢了
月季像出了一趟门又跃然枝头
向阳花如梦初醒,头重脚轻地站在黃瓜架旁
熟透的西红柿被一种体形庞大的褐色野雀爱得遍体鳞伤
之前,它还爱过一树红梅杏
小别几日,园子里似乎建立了一种新的秩序
草木疯长,瓜熟蒂落
每一个物种都找到了爱与被爱的理由
我已爱过了海棠,爱过了牡丹
接下来,我会爱大丽花、旱金莲、八瓣梅
洋芋花,以及玉米缨
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都爱她们一遍
也会在烈日炎炎的正午看她们疲倦的样子
褐色的野雀,先是跳上树枝,再飞过低矮的院墙
它的爱,和我一样,霸道
且无奈
她说,跳吧!
她说,唱吧!
一只灰鹤的转折扭曲了北方
北方的屋檐下
她说
“马大哥出门十三天了
越走越远了
你银钱没挣上
你人回来撒——”
她说着说着就开始唱了
转折的灰鹤转着转着就开始跳了
明代边墙,在贺兰山下逶迤
略显荒芜破败
间或有歼击机的轰鸣
画出一条曲线,让蜂拥的马群
惊慌失措
我目睹了一切
我只是一个散淡旅人
蹲在边墙下,抽烟,冥想
等待喜国荣老婆操持的锅锅灶里
内心毁灭的三黄鸡,羊腿
开口大笑的洋芋,红薯
与我膨胀不已的胃
实现和解
山那边,是苍天般的阿拉善了
因为某些原因,我就不去打扰
仓央嘉措的睡眠
和一截蒙文的前世后生
绿灯亮了,西港雅居出来的人
行色匆匆
几个小学生,叽叽喳喳奔向五小
——向南
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走向中医院
——向西
一个花里胡哨的姑娘,冲向酒吧
——向东
一个马路歌手,背着琴
——向北
而一阵痉挛,说来就来
我被困在马路中央
此起彼伏的鸣笛声
响彻成沸腾的肉汤
我骨瘦如柴,但确实
与一起追尾事故脱不了干系
会织网的蜘蛛大多都是雌性的
她的家,飘在空中
被一场风毁灭了
昨天傍晚,一根根蛛丝还经纬整齐
规则精美
此刻,已是残缺破败
小小的蜘蛛耗尽了
全部心力,步履蹒跚
她把自己织老了
我没有听到
蛛网破裂的声音
只看见小生命顺着墙根,仓皇逃命
失散的树叶在风中哭泣
她们也渴望完整和温暖吗?
是在祈求平安和保护吗?
那些蜘蛛生死未卜
谁能逃避
显现的和隐藏的考验?
有的人没了,他依然活着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没了
父亲病弱,半躺着无力地咳嗽
我真想替他咳啊
猛猛地咳几声,把身体里的瘀痰
和积攒了多年的忧伤
痛快地咳出体外
他安静地看着我们
没有力气说多余的话
目光仿佛要撤回了一样,深沉平和
如同当年光芒明亮地照看着人世间那样
父亲倚在沙发上,胳膊撑不起身子
身体一日单薄胜过一日
像一颗疪麦子,日渐缺失了面水
我后悔曾经让他少吃,多运动,减肥
留下那些不孝的证据
唉,当父亲病重的时候
我的小女儿不合时宜地发烧
也从一家医院换到另一家医院
她烧干了我身上的水分
干瘪的眼眶只剩下了疲惫
身为一个独抚母亲
我有罪,有不可饶恕的错误
照顾女儿的时候,牵挂着父亲
陪伴父亲的时候,放不下孩子
在两家医院的热锅里煎熬
那一夜,父亲的灯灭了
在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和哭泣中
一锨一锨的尘土扬起
又落下
被埋葬的不仅是父亲,
还有我,从墓地里蹒跚而归
那个悲伤到无力的
凄惶的女儿
仿佛只是一具躯体
孤独,这岁月的礼物啊
带给我那么丰厚的福利
自由是呼吸的空气
爱情,只是喷在空中的香水
独处的时间
只为自己做喜欢的美食
在宽敞舒适的床上睡大觉
想哭就哭
想笑就笑
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漫步
阳光下发呆
夜空中细数星星
回想这一生中最安宁的时光
真的,都是一个人度过的
车子一再地减速再减速
只为让更多的风景
落进眼里
那些新鲜的草莓、萝卜、青菜
带着泥土的情意
仲夏时节,万物响应
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冲锋的意思
淡紫色的地椒花漫山遍野
我无法体验它们的幸福
但我注视过它们
一条浓烈的羊粪小道
一直将我们拽至山顶
在此过程中,我们接受过陌生人的祝福
也回赠过祝福
一排排树木,高举瓦蓝瓦蓝的天空
庄严而友好
落日西沉时,回头望,确认了一下
这么质朴地方,我是喜欢的
阵雨已停,河水拥挤
铅灰色的云朵在空中收敛情绪
空气中流淌植物生长的气息
道路蜿蜒着通向远方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敲打大地的心脏
新鲜的阳光滴落在花朵明亮的唇瓣上
风不断纠缠柳枝的头发
河水洞悉并及时地复制了一切
时间在暮光中收藏它们
这世上,我的亲人越来越少
紧盯眼前的事物
仿佛陷入一种盛大的悲伤
当我再起身,之前心中的块垒
像我们泥沙俱下的生活
轻盈且美好
在顿家川,那么贤惠好客的嫂嫂
我第一次见
那么清澈欢快的小溪
我第一次见
云朵贴着远山的山头
整齐地手拉手
水珠在洁净的叶上滚动
那么多葳蕤的草木别有深意地绿着
跟随一条无人行走的小径
我们被时间带进密林深处
为了表达对万物的痴迷
我们曾对着一川山色抒情
在那里,我们满心欢喜,悲伤全无
在那里,眼睛装不下的,都装进心里
当我们返回,那么多惊艳过我的花朵
再次惊艳了我
我好想把自己留下来
陪着她们一起峥嵘
多少次了
我想从这个烽火台
徒步到那个烽火台
火把照亮的黑夜
往往让人产生幻觉
我一会儿是秦代的武士
手握火把照亮了黑色的山峦
一会儿是明代的士兵
正在举戈巡视白土岗的这段长城
这些都不重要
白色边墙下该开的花
一直没有开
牛筋条故意让开了一条大道
老牛车走不到的地方
风却在横行无阻
笫一只鸟雀
飞下了高高的土墩子
太阳从土墩子下刚刚升起
一只战马正从远处飞奔而来
走上白土岗的那个人
恰恰是我
天气太热了
白土岗头顶一块白云
睡在沙漠的中央
一只边牧
认真地在舔食我吃剩下的瓜皮
没有风
几只黑山羊占据了即将倒塌的城门
城墙上没有准备起飞的鹰
沙蒿睡在烫手的瓦片下面
我和一只沙鼠仅仅相距三米左右
在这三米的中间
安静地卧着一块磨去花纹的沙石
沙石一半火红
一半藏蓝
一株牛筋条倔强地捆绑了沙石的肩膀
考古
这三米的距离
应该相距1200 多年
那时应该是盛唐
我不是一名书生
是石沟驿古城里的将军
我英雄了得 孤独一生
爱过世间很多的女子
红沙石上的名字就是我
我叫武世芳
七月的河没有了喧嚣
河滩比春天还丰满
七月的河露出了许多河石
一条鱼似的躺着
密密麻麻的鳞
所差的,是被淤泥遮盖
我意外,又不意外
七月的日子是太阳为王
七月的日子老天吝啬到眼泪按滴计算
哦,我的母亲河
抖落几摊清水
给蓝天照镜
给白云擦汗
给我弯下腰洗洗手臂
给我躺在沙石上伸伸懒腰
给我看鱼鸟在新柳丛里起起落落
给我送几缕河风带着水汽
给我默默东流,没有七月的火气而赧然
给我少了七月的雄浑而怯懦
我理解你
终归是母亲
终归是不会断绝的流水
终归会有春夏秋冬的本色
要不,我怎么在春夏秋冬
一直来和你诉说
我站在草丛里
芦草,苦肚子,节节草
都比不上红柳和她淡粉色的穗花
也没有新抽的柳条旺盛
河水泛黄
光朗朗——哗……
是夏天的音符
鱼鸭鸭——叽嘎,叽嘎
做混浊的合奏
几十米开在的淤泥滩上
五只大雁伸长脖子
我觉得她们和我一样
是夏日河滩的听众
我站得更高
她们离得更近
远处的桥不语
堤上的车闪逝
她拍下了自己的面孔、胳膊和小腿。
米色棉大衣下,两块肉
先后与她分离。一块
是6 岁的女儿,躲在虚掩的门后,
另外一块,被冰冷的铁钳拧下,
与火红的对联燃成新的愿景。
她分别拍下了五官、肢体的瘀青
和千疮百孔的肥胖肚腩。
她在声声爆竹声里掩面哭泣,并为来年祈福。
为了6 岁的女儿,
因为醉酒的丈夫。
现在,她需要向法庭证明
那些伤口、瘀青、肢体与五官之间的联系。
为了继续让她乏善可陈的
平庸的、伟大的日常
她需要新的证据,
证明这些肉归属于同一个灵。
醒。
窗外,钢铁正撞击另一块钢铁。
光追赶着光,跃迁于万物之魂
散步最原始的咒语。
未完成的建筑中,
绳索在空窗后虚弱地晃动。
你确认自己的居所。
冰雪草木都似有永恒的生命,
而你与城市
你门口绿色的共享单车,
人声鼎沸的夜市,
这盛世的一切光景都客居于此。
人群追赶着另一个人群。
人群也会如谷粒般向远方延伸。
有一瞬,他们甚至伸出仰望之翼
迎接夏夜清凉之雨。
你确认,并走出寓所。
这野花、林木、荒沙,他看到了
这鸟鸣与风声他听到了又忘记
这皮肤、歌颂与血液,他碰到了
这情爱与落寞沸腾着他扔下了笔
他飞快奔跑飞快入场敲打着五笔字
他飞速运算飞速运转写好了源代码
他看见了你看见了爱他绝望着
他奔跑上山奔跑出汗他呼喊着
他看到了他听到了转眼又忘记
他看到了他听到了他扔下了笔
他走进了夜走过了夜鲜花在生长
千里之外
火车驮着巨大的矿石
你若是在千里之外
你就知道大地有多辽阔
如何让一只甲壳虫受孕
是上苍的事
提及在银根苏木的晚上
我依然要赞美月光
小树林里住着蝴蝶
有几只是单身而眠
夜游的人类
不怕被石头绊倒
我们如此默契
像两只失去喉咙的昆虫
我知道阳光背后有阴影浮动
春风温柔也充满暴力
我知道风平浪静下面是波涛汹涌
明月在抚慰人心的同时
又像一把锋利的刀子高悬人间
我知道真善美,假恶丑
他们同源,有时候善不抵恶
所以我写诗
但我还是在深夜里流泪
为那些被我所摈弃的事物反作用
在身上的力
带来的鲜活的痛感
他们一次次提醒我活着
不仅仅是写诗
借用这副身体混迹人世
扮演谁的女儿,妻子,母亲
借用它去爱,去享受,去放纵
观山,看海,写诗
它从不抱怨
替我忍受人世间眼光的毒打
替我哭,替我去死
什么都有可能背叛我
只有身体不会
它知道我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总是先于我做出选择
在困住我的同时
也忍受我日夜地敲打
我们在夜晚分裂,白天合二为一
相互对峙,又毗邻而居
我要感谢他给我一副肉身
可以行侠仗义,卑鄙下流
得我自己的报应
时间给了我很多自由
让我像野草一样疯长
在一扇窗子里读书、写字
学习文明
它知晓我所有幽静的伤口
茂盛的爱意和落日般的孤独
它知晓更多人的生和死
但有多少人,可以和我一样
站在大风中
让这永恒从身上吹过
在我们的身后
整个人间都是它流逝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