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去外地做活动,在交流环节,一个大姐说,她女儿很优秀,现在在国外读博,但是前段时间视频聊天时,女儿怪她以前太严格,让自己没有一个金色的童年。
大姐说,女儿的这句话让她心里难过了很多天,她一直在想,自己真是这么差劲的妈妈吗?
说实话,我一直反对那句“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也看到有些父母对孩子产生伤害。但是这位大姐会因为孩子的一句话而反省很多天,我觉得她是个有同理心的人,不会多糟糕。
我对她说,没有完美的父母,父母也是肉体凡胎,不可能面面俱到,有了这样好处,就不可能有那样好处,各种优缺点此消彼长。
我曾经很羡慕一些朋友的父母(希望我爸妈看到这里不会生气,我下文中是要转折的),他们对孩子的关怀无微不至。比如说我有个朋友,她妈妈对她有多好呢?小时候她家里没有卫生间,晚上坐痰盂上小便,她妈都是自己坐上去焐热了再让她去坐。
她上大学时,她妈妈把她送到学校,在她们寝室住了半个月,帮她搞清吃饭上课的流程,然后跟室友拉关系,希望初次离家的女儿能受到善待。等到她结婚生娃,她妈妈对她仍然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她但凡有点头疼脑热,她妈妈就会心急火燎,煲汤送到单位来。
她跟我抱怨过,觉得在她妈妈眼里,她太无能。我说爱你的人才会觉得你什么都搞不定;不那么爱你的人,会觉得你无所不能。
哈哈,我这句话,好像说得有点酸溜溜的。我爸妈,未必觉得我多能干,但从不担心我做不好。
我上中学时,赶上大一点的考试,很多同学的父母都在学校门口候着,孩子一出来,就第一时间嘘寒问暖,送上水果、饮料等等。
有同学很不耐烦,说:“我叫我爸赶紧走,我爸就是不走。”听在我耳朵里,就觉得她是在嘚瑟。
我爸妈绝不会给我添这个“堵”,他们太有平常心了,该干啥干啥。我上高中时有一次觉得反正也考不好,干脆连考场都没去,就在家待着。我爸妈进进出出,对我熟视无睹,还是班主任打电话来,我爸妈才知道我在放飞自我呢。
去外地上学时,我爸送过我一次。后来我到省城工作,一个人背着包来的,好几个月之后,我妈才来看了我一回。
我爸妈心态都非常放松。别人家的孩子懂事,在外面报喜不报忧,怕父母担忧。我完全没有这种顾虑。
就算是我做阑尾炎手术,我爸妈的态度也是雍正的那句最常见的批复:“朕知道了。”甚至我跟什么人结婚,我爸妈也不会发表任何意见,差不多就行了,我感觉他们“差不多”的范围挺廣。
所以我内心一直有点淡淡的缺失感。我自己带孩子属于无微不至型,十几年来,除了极少数的几次出差,我基本上都围着他转。我的孩子十多岁时,几个小朋友谈理想,他说,他的理想是当个作家,因为可以照顾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看,这就是榜样的力量,很感人,不是吗?
但渐渐地,我也发现,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像我爸妈,对我的健康状况不紧张,首先,因为他们比较务实,知道帮不上忙,干着急只会添乱;其次,他们是界限感很分明的人,总说“各有各的日子”,能不互相打扰就不要互相打扰。
我爸妈自己生病,也不会通知我。去年我爸突发脑梗,都没跟我说,等我知道时他已经快痊愈了。我要回家,我爸妈都连连拒绝,说眼下没啥大问题,你回来也没用。
我想也是,有这个时间,不如帮我爸把他那些稿子编出来,他可能会更高兴一点。
我爸妈的确不是时刻爱心大爆炸的父母,但他们对我也是零要求。我现在经常回想,我读书时成绩那么差,我爸妈也没因此觉得没面子,他们好像很能接受“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学霸”这件事。
我高二时选择退学,我爸说:“没关系,你就在家写作吧,老爸一个月工资五百多,还有稿费,养你二十年没问题。”
然后我弟也退学了。我现在想想我爸当时的处境,换作他人会直接崩溃吧。而我爸没有,他心平气和地斥巨资买了一台照相机给我弟,说:“要不你就学照相吧。”现在我弟开的人像摄影加盟店有几百家。
我结婚时,我爸妈虽然没有到场,但他们对我的婚恋从不指手画脚。我爸还跟我说:“一个人若足够优秀,不结婚也可以。”虽然他设置了“足够优秀”这个前提,不太正确,但是相对于有些觉得哪怕女儿优秀到天上,只要不结婚就是失败的父母,已经很开明了,不是吗?
前段时间,我跟我妈说,只要我孩子健康快乐就行,我妈深表赞同,连说“对对对”。
而我自己的一些奇葩之处,也只有我们家人能够包容。比如说,这几年我每次回家都住酒店,一是回家住不了几天,我妈要洗被子、晒被子,太折腾了;二是我离家多年,生活习惯和爸妈差别很大,当然也可以凑合一下,但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家都舒舒服服的,不是更好吗?
加上我本来就是个酒店爱好者,家乡的酒店物美价廉,我有一次在某五星级酒店包了个有三张床的套间,一晚三百多块钱,我干脆邀请我妈一起住。我妈也很高兴。
我爸妈对儿女的生活没有很强的好奇心,都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过问也是瞎操心,白白让儿女紧张,或者不痛快。
我享受他们给予的宽松,就无法享受那种被热烈爱着的感觉。人世不就是这样吗?我知道,有那种不照管孩子,只想管理儿女的父母,这种情况的确令人同情。但我想,大多数的父母都是普通人,不可能把分寸掌握得正好,用一个普通的人性版本跟他们比对就好了。他们不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我们同样不是。
(赵 燕摘自微信公众号“闫红和她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