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照生
提及“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人们多会想起他在《滕王阁序》中挥笔写下“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想起他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劝慰好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然而,王勃并非总是如此豪迈、洒脱,在一个秋日送别好友薛华时,他便流露出异常悲怆的情绪,写下这首《别薛华》: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王勃舍不得好友离去,送了一程又一程,走过许多艰难的路。朋友薛华日后要独自问路,该是多么惊慌、不知所措。这千里迢迢的路程尽是悲凉,这不过百年的人生都是凄苦。王勃虽不会与薛华同去异地,但心却与好友一起漂泊,也与好友共同历经苦难辛酸。不管离开之人,还是留在此地之人,往后都只能在梦中与对方相见。
送别诗多是愁苦的,如江淹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但堪比《别薛华》这般悲怆的却少见。此诗是句句悲声,不断叠加悲凉之感,令哀伤情绪积压在读者的心头。其中第一重缘由即王勃与薛华两人的情谊非同一般。薛王两家世代交好,薛华祖父薛收曾受教于王勃祖父王通,两家也相距不远,都位于汾河周边,而且有姻亲关系。故而王勃在《秋夜于绵州群官席别薛升华序》中言:“积潘杨之远好,同河汾之灵液。”王勃特别看重这位同在宦海中沉浮的同乡好友。在王勃为数不多的送别诗中,有两首是写给薛华的,除《别薛华》外,还有《重别薛华》。在后一首诗中,王勃也异常悲怆,“旅泊成千里,栖遑共百年。穷途唯有泪,还望独潸然”。
《别薛华》一诗之所以与《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迥异,是因为王勃彼时处境已然不同先前。王勃出身甚好,祖父王通为隋朝大儒,被后人称为“文中子”,父亲王福畤为齐州长史。深受家学影响的王勃小时候就展现出过人的才华。他六岁时便能撰写文章,而且“构思无滞,词情英迈”(《旧唐书》),与兄长们的才思相仿。他九岁时阅读颜师古注《汉书》,撰写批评文章《指瑕》十卷。他十岁时饱览《诗》《书》《礼》《易》《乐》《春秋》,将其综合成一本宛如天作之书,还为之注音释义。“时师百年之学,旬日兼之;昔人千载之机,立谈可见。”(《王勃集序》)太常伯刘公遇见他时称赞他为神童。年少成名的他在乾封元年(666 年)顺利地应试及第,被授予朝散郎。彼时他才十六岁。沛王李贤闻其名,召其为署府修撰,对之甚是爱重。可以看到,王勃早早地成名,实现仕途的辉煌,写于这一时段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也透露出他的春风得意。但不久,因诸王斗鸡,他写了一篇檄文《檄英王鸡》而惹恼唐高宗。唐高宗斥责王勃不务正业,认为此文为诸王相互构陷的诱因,于是下令将他逐出王府。这对富有才华、相当自信并怀有远大抱负的王勃而言,无疑是沉重乃至致命的打击,也使之有感人生虚幻、多有苦悲。今日在庙堂,明日却可能有牢狱之灾。“凄断百年身”何尝不是王勃的切肤之痛?
遭到驱逐的王勃离开京城,来到蜀地,思诸葛孔明之功,周游诸山以解开心结。然而,蜀地的秀美风光并不能振奋王勃,如王勃《山中》一诗所言:“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王勃是入蜀后与薛华相遇的。异地见到老乡好友,本就是欣喜之事,而且正好与之一吐心中愤懑。但转眼间,好友又要离别。
所以,王勃再写送别诗时已无法像先前一般超脱,身边无同伴,也无诉说衷肠、理解自己的苦闷并劝慰自己之人,往后怎么抵御愁绪与孤独之苦?一人的孤独彷徨加重了已有的伤悲,而早已积聚的伤痛也在离别之苦中倾泻出来。王勃写“穷路”“独问津”“千里道”,既是写薛华,也是指自己。自己不仅要走过这崎岖坎坷的漫长人生路,而且常常遇到歧途绝路。王勃不知前途在哪儿,该走向何方,何时才能施展才华,担心自此沉入苦悲飘零中。一如“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驾车出游,遇到绝路痛哭而返。古代文人多是这般无奈,命运为君王、朝政所左右,时常因为一篇文章、一首诗乃至一句话而罹难,无力获得确定稳固的人生。
今日我们无须像王勃这般悲伤告别,在好友前往异地后,仍可用多种通信方式与之交流。但我们朗读此诗时,还会感到诗人难以缓解的愁闷与沉重的生命之痛。好在尾句又给予我们一些宽慰,两位好友可在梦中相见、畅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