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俊
开元、天宝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时段,也是唐史研究的重大课题,学界对此已有诸多论述。吕思勉先生认为,玄宗用姚崇、宋璟,“获致一时之治”[1]152-159。汪篯先生、吴宗国先生认为:“开元八年、九年,政局稳定,生产发展,唐王朝进入了它的全盛时期,出现了‘家给人足,人无苦寙(原引文为“窳”),四夷来同,海内晏然’的局面,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开元之治’。”[2]293-294这个观点影响深远①。岑仲勉先生对此表示怀疑,曰开元之治号称隆盛,论者多归功于姚宋,然两人执政各不过三年有奇,窃以为还有其它的“偶然性”存在,那就是边境的安宁[3]197-198。吴先生后来提出了新的认识,认为开元初属于“开元之治的形成”,开元、天宝“历来被看作中国古代的黄金盛世”[4]155-183。这其中包含了“治世”与“盛世”两个概念。钱穆先生把赞誉的时间点放在了开元末,曰“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唐室全盛。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唐中衰”②。韩振军与张帆也使用“开元盛世”的概念,只不过前者认为时间在“开元后半期到天宝年间”,后者则定位在“开元时期和天宝前期”③。乌廷玉与胡如雷属于另一种划分,将“开元之治”截止于开元二十四年(736年)李林甫任中书令之前④。欧美学者放弃使用“治世”或“盛世”的概念。崔瑞德认为,姚崇、宋璟时代距离鼎盛期还有十年甚至更长的发展期。他把玄宗朝分为前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美国学者陆威仪的观点也大致如此⑤。王小甫的观点则属于一个综合性杂糅。他分别认同姚宋时代、开元时代与开元天宝时代,并且融合了治世与盛世两个概念[5]167-176。本文现就此问题试析。
开元、天宝共44年。唐玄宗曾自述“何尝不乾乾惕励,勤念苍生”,“聿来四纪,人亦小康”[6]卷八六,957。也就是说,他个人认为,他在位的40余年间皆达到了“小康”状态,仅次于“大同”的理想社会模式。当时的部分唐人也是把开元、天宝作为一个整体来赞誉的。
元结在天宝十二载(753年)中进士[7]卷一四三,4682。他讲道:“开元、天宝之中,耕者益力,四海之内,高山绝壑,耒耜亦满,人家粮储,皆及数岁,太仓委积,陈腐不可校量。”[8]2286其中“高山绝壑,耒耜亦满”虽略有夸张,但是元结强调公私粮储与土地耕垦方面的盛况,是合乎实际的。杜佑生于开元二十三年(735年)[9]18-19,他在《通典》中有着明确的记载。其一,关于户口。天宝十四载,管户891 万,口5292 万,“此国家之极盛也”,并注曰,实际人口至少有1300 百万、1400 百万户[10]卷七,153,157。《唐会要》与《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三载(754年),管户907 万户,但是同样注云:“有唐户口之盛,极于此。”⑥换言之,唐朝的户口数在天宝末达到最高点。其二,关于粮食储备。《通典》记载,天宝八载(749年),“天下诸色米”共计9000 多万石,又论曰:“昔我国家之全盛也,约计岁之恒赋,钱谷布帛五千余万,经费之外,常积羡余。”这里的“岁之恒赋”就来自天宝七载(748年)至天宝十四载的年度计账[10]291-294,110-111。说明唐朝在天宝后期达到“全盛”,且国家财力持续富余。《资治通鉴》卷二一六亦曰:天宝八载,“州县殷富,仓库积粟帛,动以万计”[11]7012。关于耕地面积。杜佑估计,天宝末,在籍田约620 余万顷[10]卷六,110。汪篯认为,实际耕地面积在850 万顷左右⑦。从以上各经济指标来看,唐朝在天宝后期达到“极盛”或“全盛”。
另外,从疆域与国势来看,也是以天宝末为盛。《旧唐书·地理志》记载:天宝十一载(752年),“唐土东至安东府,西至安西府,南至日南郡,北至单于府。南北如前汉之盛,东则不及,西则过之”[12]1393。这是把天宝十一载作为唐朝疆域的定型或最佳时期。《新唐书·地理志》的说法也大略相同[7]960。《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二载,哥舒翰收回九曲部落,“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11]7038。这说明唐朝在西域的形势臻于全盛[13]165-174。
总之,从经济与军事两方面来看,天宝后期堪称“极盛”“全盛”或“盛强”。若是从社会治理的角度来衡量,开元、天宝两个时段也都处于“天下太平”“四海晏然”的理想状态。沈既济在《词科论》中讲道:
开元、天宝之中,上承高祖太宗之遗烈,下继四圣理平之化,贤人在朝,良将在边。家给户足,人无苦窳,四夷来同,海内晏然……百余年间,生育长养,不知金鼓之声、烽燧之光,以至於老。故太平君子,唯门调户选,征文射策,以取禄位。[8]4868
沈既济认为,唐朝经过百余年的发展,到玄宗开元、天宝年间,已经达到了“四夷来同,海内晏然”的理想状态。杜佑在《通典》卷一五中引用了沈既济的言论[10]357-358,说明他赞同沈既济的观点。
宪宗元和元年(806年),白居易对太宗之世与玄宗之世进行过一个长时段的对比。曰:“太宗以神武之姿,拨天下之乱;玄宗以圣文之德,致天下之肥。”“虽成康、文景之理,无以出于此矣。”[6]7486白居易认为,太宗与玄宗的治绩,要超越“成康之治”与“文景之治”。太宗“拨天下之乱”,玄宗“致天下之肥”。所谓“拨乱”与“致肥”,可谓是“治世”与“盛世”的显著特征。
武宗时期,出现了年号与时间段不相符的治世表述。会昌五年(845年),群臣请加尊号,曰:“开元中,玄宗经始清宫,崇追玄祖,阐绎道要,遂臻治平,六合晏然,四十余年。”[6]178句首曰“开元中”,末尾却云“四十余年”,显然是指开元、天宝两个时段。这反映了时人在现实描述中肯定开元、天宝,但是在时间定位上则突出开元,避谈天宝。这种情形当始于杜甫。杜甫在开元末至天宝末,曾居住于长安与洛阳[14]11-15。其诗《忆昔》(二)前半段云: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余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14]1161-1166
杜甫认为,开元时期堪称“全盛日”,但是他避开了天宝。大约是诗的后半段着重描写安史之乱的“乱离”状况,这是一种文学上的对比,但是后人很重视他对于“全盛日”的具体描绘。概言之,就是人口众多、经济繁荣、社会和谐、天下安定、制度完善。其中经济依然是重要指标。杜甫的现象叙述与沈既济、杜佑、白居易等人并无二致,但是在时段界定上却忽略了天宝。也许是出于对天宝骤变所产生的强烈哀痛,进而对天宝时期所取得的诸多成就采取模糊处理,属于一种隐晦地回避。
晚唐时期,李庾在《赋东都》中曰:“开元太平,海波不惊。乃驾神都,东人夸荣。时则辚辚其车,殷殷其徒。行者不赍,衣食委衢。”“同轨同文,昼呼夜欢。”[8]7648李庾赞扬当时天下太平,社会治安良好,商业繁荣。这种状况其实一直延续到天宝,此处仅以“开元”蔽之,可谓与杜甫是同样的思路,或者说是部分唐人的共同选择。
这种表述方式发展到五代时期撰修《旧唐书》,就产生了直接对应的错位效果。《旧唐书·玄宗本纪下》史臣部分曰:
我开元之有天下也,纠之以典刑,明之以礼乐……贞观之风,一朝复振。于斯时也,烽燧不惊,华戎同轨……垂髫之倪,皆知礼让……年逾三纪,可谓太平……自天宝已还,小人道长……故禄山之徒,得行其伪。[12]236-237
这里的“年逾三纪,可谓太平”,就是仅涵盖开元时期,对于天宝则正面否定,认为“小人道长”,以至于安禄山作乱。这种直接将“太平”与开元相对,全然摒弃天宝的叙史方式,也并非空穴来风。它源于唐人的另一种极端的观点。
柳芳同样生活于天宝时代,但是他的观点却截然不同。其《食货论》曰:
初,玄宗以雄武之才再开唐统,贤臣左右,威自在已。姚崇、宋璟、苏颋等,皆以骨鲠大臣镇以清静……四夷来寇,驱之而已,百姓富饶,税之而己。继以张嘉贞、张说,守而勿失。自后赋役顿重,豪猾兼并……是时也,天子方欲因士马之众……慨然有制御夷狄之心。然惧士旅之不供,流佣之未复……宇文融揣摩上旨,款开谒见,天子前席而见之,恨得之晩……融死且十余年,始用韦坚,及崇礼、慎矜,皆以计利兴功,中人主疑,胁权相灭,为天下笑。而王、杨国忠,威震海内,尤为暴横。[15]3907柳芳的重点在于对财政使职的批判。他指出,宇文融、杨慎矜、韦坚、王、杨国忠等人,违背了开元初的“清静”政策,“欲竭人财,乘主之欲”,结果是“上心荡而益奢,人怨结而成祸”[16]1701。其主旨在于,财政使职的聚敛导致了安史之乱,因此,将宇文融等人归结于“奸臣”。这大概是唐人当中较早对兴利与开边的批判。更重要的是,柳芳由于不赞同对于财政使职的重用,便认为此前的姚崇、宋璟时期为玄宗朝的最佳时期,并达到了少有边事、百姓富饶的良好状态。这属于逆向思维。事实上,姚崇、宋璟时期并未达到理想状态。开元九年(721年),唐玄宗打算在蒲州置中都,韩覃上表曰:“顷年已来,水旱不节,天下虚竭,兆庶困穷。户口逃散,流离艰苦。”“东北有不宾之寇,西凉有丧失之军,干戈岁增,疆场骚动。”[15]3218-3219可见,至少在国家富足、百姓安定、边境安宁等方面,开元前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柳芳对财政使职的强烈批判,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对于唐玄宗本人的定调的迎合。天宝十五载(756年),玄宗在幸蜀之后表示,安禄山“负信背恩”,“皆朕不明之过”,杨国忠“厚敛害时,已肆诸原野”,“安禄山乱常构祸,尚逋其斧钺”[6]957。唐玄宗把自己定位为“用人之误”,他没有披露安史之乱的深层原因,而只是强调自己误信了“凶党”安禄山与“奸臣”杨国忠。安禄山作为乱臣,“尚逋其斧钺”,死后的杨国忠便被拿来平息时议,他的罪名就是“厚敛害时”。柳芳的言论,可以说是对杨国忠“厚敛害时”的完整解释,并且把“奸臣”的范围扩大到宇文融、韦坚、王等财政使臣。他的《食货论》,本质上是对唐玄宗的“用人失误”说的附和与阐发。
宪宗时期,柳芳的言论似乎占据了舆论主流。刘轲指出,当时“属文驾说之士,每议及国朝相府间事,言贞观则房、魏,言开元则姚、宋”。刘轲表示疑惑:“自贞观数十岁至开元中间,岂无房、魏之相邪?自开元数十岁至于今中间,岂无姚、宋之相邪?”然而,他也没能找到最终的答案,只是顺应时人的认知模式,总结出姚、宋两人的执政特点,曰:
姚之为相也,先有司,罢冗职,修旧法,百官各尽其才……故曰姚善应变,所以成天下之务。宋之为相也……善守文,所以持天下之正。由是四十年间,威振四海,教加百姓,政归有司,绮罗纨之家,请谒不行,而戚里束手矣。故生于开元、天宝之间,自幼迨强仕,女有家,男有室,耳不闻钲鼓,目不识兵革。故玄宗无为,恭事玄默而已。⑧
刘轲的叙述,等于为柳芳的观点做了进一步解释,即由于姚崇、宋璟执政的成功,才使得开元、天宝时期出现了“治世”或“盛世”景象。不过,刘轲的疑惑提醒我们,开元、天宝之盛与它的源头或者真正缔造者之间出现了断层。其干扰源可能就来自玄宗与柳芳等人的论断。除此之外,还有宪宗朝对于玄宗朝的治乱反思与盖棺定论。
这方面的代表人物是李绛与崔群。李绛指出,玄宗即位之初,“任姚崇、宋璟,二人皆忠鲠上才”,玄宗“亦励精听纳”,因此“内外宁谧”。开元二十年(732年)之后,“李林甫、杨国忠相继用事”,“奸臣说以兴利,武夫说以开边”,以至于“天下骚动”[12]4288。可见,李绛延续的是柳芳的思路,只不过,他否定的是李林甫任中书令之后的宰相政治。于是,在承担历史罪责的行列中,除了杨国忠,又加入了前任宰相李林甫。这其中有玄宗、肃宗、代宗时期的种种铺垫。稍后,崔群也强调“小人祸国论”,并指出“人皆以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为乱之始,臣独以为开元二十四年罢张九龄相,专任李林甫,此理乱之所分也。愿陛下以开元初为法,以天宝末为戒”[11]7895。崔群的言论,是为了反对“聚敛之臣”皇甫镈为相。其原因可能是政见不同,也可能是为了政治斗争。崔群为了强化自己的说服力,把皇甫镈与李林甫、杨国忠等人一同归于小人进行批判,其中未必经过周详考虑与客观分析。但是,这个言论把关于玄宗朝的反思又推进了一步,他旗帜鲜明地提出了“以开元初为法,以天宝末为戒”。
这种把开元初与天宝末截然对立的观点,发展到晚唐,就演变为“开元初”即“治世”的表述。郑綮在《开天传信记》中讲道:
开元初,上励精理道,铲革讹弊,不六七年,天下大治,河清海晏,物殷俗阜。安西诸国,悉平为郡县,自开远门西行,亘地万余里,入河湟之赋税。左右藏库,财物山积,不可胜较。四方丰稔,百姓殷富,管户一千余万,米一斗三四文。丁壮之人,不识兵器。路不拾遗,行者不囊粮。其瑞叠应,重译麕至,人情欣欣然,感登岱告成之事。⑨
郑綮认为,姚崇、宋璟执政的六七年间,就已经实现了天下大治。这个观点基本上被宋人所继承。范祖禹在《唐鉴》中讲道:“明皇既相姚崇而委任之,如此其能致开元之治,不亦宜哉。”[17]111这应该是唐宋史料中第一次完整地出现“开元之治”四个字,而且与姚崇相对应。司马光也认为:“姚、宋相继为相,崇善应变成务,璟善守法持正;二人志操不同,然协心辅佐,使赋役宽平,刑罚清省,百姓富庶。唐世贤相,前称房、杜,后称姚、宋,他人莫得比焉。”[11]6843-6844可见,司马光融合了柳芳、刘轲、崔群、郑綮等人的观点。北宋末年的王谠也在《唐语林》中转录了郑綮的言论[18]309。从此,姚崇、宋璟便成为“开元之治”的代表人物,“开元之治”也被聚焦在开元前10年。此后清人的认识,不过是承袭唐宋人的观点而已[19]686。
综上所述,唐宋时期,对于开元、天宝的认识存在三种不同的定位。第一种,从整体上肯定开元、天宝,认为当时“四海晏然”、天下太平,尤其是天宝后期达到了“极盛”或“全盛”。这种观点以元结、杜佑、沈既济、白居易等人为代表。第二种,在事实描述上认同开元、天宝,时间定位上却突出开元,避谈天宝,甚至将“太平”之世与开元“三纪”进行简单的对应。以杜甫、李庾以及《旧唐书》的编纂者为代表。第三种,从现实政治的角度出发,或出于统治者的舆论定位,或出于政见不同,或出于政治斗争的需要,或囿于成论,逐步否定开元中后期至天宝末的漫长时段,并且延伸出姚、宋时代即“开元之治”的主观定论。这个过程缘起于唐玄宗、柳芳,经过肃宗、代宗时期的铺垫,到宪宗朝经由李绛、刘轲、崔群等人的演绎,初步形成定论,最终经过郑綮、范祖禹、司马光、王谠等人的推进,成为影响深远的主流观点。
根据以上分析,杜佑等人对于开元、天宝的定位应当是较为客观的,但是即便如此,《通典》当中也存在一些描述上的混乱。卷七载:
初,自贞观以后,太宗励精为理,至八年、九年,频至丰稔,米斗四五钱……武太后、孝和朝……农功虚费,府库空竭矣……至十三年封泰山,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二文,绢一匹二百一十二文。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二十年,户七百八十六万一千二百三十六……自十三载以后……因渐减耗……十四载……此国家之极盛也。[10]149-152
杜佑的叙述主线是户口,认为自贞观之后,发展良好。武则天、中宗时期,财政状况落入低谷,“府库空竭”。到开元十三年(735年)才开始好转,此后似乎进入“盛世”阶段,其细节描述截至于开元二十年。天宝十三载渐有“减耗”,十四载达到“极盛”。这种长线条的勾勒大致不误,但是关于开元十三年至开元二十年间的叙述却存在杂糅与错乱。
据《旧唐书》卷九记载: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其时频岁丰稔,京师米斛不满二百,天下乂安,虽行万里不持兵刃”[12]213。《南部新书》与《册府元龟》也有记载:“开元二十八年,天下无事,海内雄富。行者虽适万里,不持寸刃,不赍一钱。”⑩《资治通鉴》曰:是岁(开元二十八年),“西京、东都米斛直钱不满二百,绢匹亦如之”[11]6963。可见,物价维持在一斛米、一匹绢皆在二百文左右,“海内雄富”,社会治安良好,行万里不持寸刃的状况,是在开元二十八年左右。《通典》还提到“驿驴”的盛行,说明交通便利与商业繁荣,其实也是在开元末[6]1776。杜佑显然是把开元二十八年、开元二十九年间的繁荣景象错置于开元十三年至开元二十年之间。
《新唐书·食货志》同样如此。曰:“是时,海内富实,米斗之价钱十三,青、齐间斗才三钱,绢一匹钱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驿驴,行千里不持尺兵。天下岁入之物,租钱二百余万缗,粟千九百八十余万斛,庸、调绢七百四十万匹,绵百八十余万屯,布千三十五万余端。”[7]1346这里的“海内富实”如前所述是对开元末的描写。米斗十三钱、青齐间三钱,是开元十三年的状况⑪,但是“绢一匹钱二百”是在开元末。可见,物价略有上涨。下一句仍然是指开元末的状态。至于“天下岁入”部分,是来自《通典》中天宝“七载至十四载”的计账。其中“租钱”指户税,“粟”的收入包括正租与地税,这些数字与庸调收入,完全与《通典》中的记载相一致[10]110。换言之,《新唐书》所罗列的内容,表面上看似乎是始于开元十三年,实际上却集中在开元末至天宝后期。如果我们把起首的“是时”理解为开元十三年,那么整段叙述就存在名实不符的错位现象。
再比较郑綮的《开天传信记》。郑綮认为,开元六年(718年)、开元七年(719年)就已经达到了“天下大治”,然而他后面所展现的内容,却与开元初全无关系。其中“安西诸国,悉平为郡县,自开远门西行,亘地万余里”,是指天宝十二载的情形[11]7038。“入河湟之赋税”,大概来自《东城老父传》⑫。“左右藏库,财物山积,不可胜较”,与天宝八载的情况相吻合[11]7012。“百姓殷富”“路不拾遗,行者不囊粮”等叙述,乃开元末年的盛况。“管户一千余万”,是杜佑估计的天宝末的实际户数。至于“丁壮之人,不识兵器”,也是在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实行募兵制之后才会出现的情形。《唐六典》卷五在叙述新兵制时,便畅想“是后,州郡之间永无征发之役矣”[20]156-157。《资治通鉴》与《唐会要》也记载,天宝末,“海内久承平,百姓累世不识兵革”,“人至老不闻战声”⑬。可见,这诸多细节仍然是体现在开元后期至天宝末的,甚至更集中于天宝后期。郑綮把它们作为姚、宋时期实现“天下大治”的证据,显然是不合逻辑的。尤其是最后提到“人情欣欣然,感登岱告成之事”,好似落脚点又回到开元十三年的封禅盛典。这种错位式的囊括,实在是值得严正辨析。
上述史料把开元末至天宝后期的繁荣景象,错误地框架在开元六年、开元七年至开元十三年之间,或者开元十三年至开元二十年之间,体现了一种杂糅与错乱的同时,也反映了一种纠结之感。这种纠结的源头,大概就是因为自宪宗朝之后,士人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开元二十四年为“理乱之分”的既有概念。在这种认识前提下,开元末与天宝年间的繁荣便被人为地割裂或淹埋,至少在时间标签上不能明示。《通典》的作者也经历了肃宗、代宗时期,多少会在观念上留下一些痕迹。《开天传信记》与《新唐书》等史料出现得更晚,受到的现实干扰因素更多,因而出现名实不符、内容杂糅、时间错位、逻辑关系倒置等诸多现象。
通过以上梳理,可知学界关于开元、天宝的主要观点,大多来自唐宋史料中的不同论述。而唐宋史料中的记叙,也多有聚焦上的失焦与错位。以下重新检视开元、天宝时代,冀求获得新的认识。
需要指出的是,关于“治世”与“盛世”两个概念,今人并没有超越白居易的认识。白居易认为,“治世”的特性在于“拨乱”,“盛世”的特性在于“致肥”。学界的观点也大致如此,即前者的重点是政治清明,后者的主要标准是社会经济与文化的繁荣⑭。马卫东指出,“治世”与“盛世”存在相续性[21]。也就是说,“盛世”往往是在“治世”的基础上实现的,这个观点具有一定的揭示意义。
《旧唐书》卷九载:开元时期“贞观之风,一朝复振”[12]236-237。也就是说,开元时期包含了“治世”的恢复阶段。玄宗即位之初,杨相如就历数了武则天以来出现的诸多问题,包括“兵革数动”“日费滋多”,营建寺观、官吏侵渔,“国储不足,人蓄久空”,因此,他希望玄宗能够“效太宗去邪佞之士,进忠贤之人”,减少造作、徭役等不急之费,“兢兢业业,以致太平”[6]6074-6076。玄宗应该是听从了这个建议。姚崇任相之后,消除弊政,安定政局,恢复生产[4]160-162。宋璟继任之后,也是以节制为主。经过姚、宋两人的努力,国家的治理逐渐从混乱走向制度化。从这个角度而言,开元前期同样具有“拨乱”的效用,即“贞观之风,一朝复振”。开元十年(722年),玄宗下敕,“侍中源乾曜、中书令张嘉贞、兵部尚书张说等忠诚辅弼,以致升平”,为了“褒德赏功”,“令宰相共食实封三百户”[16]1076。这大概是玄宗朝最早的“升平”局面的形成,其中包含了前任宰相姚崇、宋璟等人的努力成果在内。
但是,这一时期仍然有许多问题没有解决。开元九年,宇文融开始括户。开元十一年(723年),张说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力图将使职系统纳入宰相的管辖之下⑮。降胡不稳也是急需解决的一个边境问题。进入开元中期之后,宰相之间出现了明确的分工,通常是一位主经济,一位主军事,这种分工与朝廷所面临的问题是一致的。如李元纮以“堪为户部”而入相,宇文融以“治财赋得幸于上”,杜暹主持西北边事,萧嵩解决与吐蕃的征战。在这个阶段,玄宗是以政事需求而择相,整个国家的治理在初显“升平”的基础上继续上升。直到开元十八年(730年),出现了另一番景象。本文以为,开元十八年标志着玄宗朝开始迈向盛世阶段。具体表现如下:
其一,社会治安良好。开元十八年,“天下奏死罪止二十四人”。次年,宰相裴光庭、萧嵩奏曰,“昔者断狱数百,文、景称仁,征诸良史”,“请宣付史官”[6]卷五八,620。裴光庭等人认为,开元十八年、开元十九年的状况堪比“文景之治”,甚至超乎其上,因此请求载入史册。开元二十五年,又奏曰,“今岁天下断死刑五十八”,“百官以几致刑措,上表称贺”[11]6911,6950。可见,社会治安良好的状态在持续。
其二,经济状况明显好转。开元十八年,由于“户口日殷”,改定州县等第之限。上州加一万户,以四万户为限,中州加五千户,以二万五千户为限,上县、中县也各加一千户[16]1457。这意味着国家在籍人口的大量增加,也意味着国家财政收入的大幅增长。开元十八年正月敕曰:“百官不须入朝,听寻胜游宴,卫尉供帐,太常奏集,光禄造食。”此后三四年间,每至春末暇日,皆令群臣选胜地游乐,费用由皇帝与相关部门承担。直至天宝末年,依然有类似的记载⑯。这种长期性的鼓励官员假日游赏并由政府出资的举措,充分体现了国家财政的富足状态。
其三,文化昌盛。开元十九年(731年),“集贤院四库书,总八万九千卷”。至天宝十四载,“续写书又一万六千八百三十二卷”⑰。开元二十年,萧嵩等奏上《开元新礼》[16]248。此时,《唐六典》的修撰已历经10年,这部官修典籍的意义绝不仅限于“文饰太平”,而是整个唐前期制度的总结[22]7-13。这些都是礼乐文明与制度完善的具体展现。
其四,第二轮制度调整的开启[4]172。开元十八年,裴光庭实施循资格。同年,裴耀卿提出漕运改革计划,并在开元二十一年(733年)获得实施。开元二十二年(734年),李林甫对冗官进行减省,随后相继对官制、俸禄制度、选举制度、赋税制度、军事制度以及法律制度等进行改革。最终成果纳入开元二十五年新修定的律令格式。这标志着第二阶段的制度改革整体完成。
从开元十八年到开元二十五年整体制度改革的完成,这标志着玄宗朝正式进入“盛世”阶段。
在此基础之上,玄宗君臣便将战略眼光转向了边疆问题。开元二十六年(738年),由于吐蕃的侵扰,唐朝与吐蕃进入全面对抗状态[23]287-297。唐玄宗令宰相双双遥领节度使。中书令李林甫遥领陇右、河西节度使,侍中牛仙客遥领朔方、河东节度使⑱。两位宰相遥领四大节度,这在唐前期绝无仅有。它标志着宰相制度的新变化,也标志着朝廷重心的转移。从此,军功成为一种快速进取的途径,李适之与杨国忠都是以此入相。杨国忠更是身兼多种财政使职,又遥领节度使,他与安山都力争夺取李林甫的中书令之位,就预示了武人政治可能到来。除此之外,天宝后期在达到“极盛”的同时,也出现了各种激烈的权争,这体现的是一种制度上的困境与政治上的失序。这种制度上的困境,大概到了宋代才通过普遍分权的方式得以解决,但是在当时就成为瓦解盛世或者制约盛世持续发展的败坏因素。安史之乱既是一种政治格局的崩溃,也是一种新的政治体制演进的开始。我们不能因为盛世所面临的制度困境以及它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就否定盛世本身的意义。开元、天宝时代,以它在各个方面的辉煌成就以及阶梯式上升,证明了它是超越之前各个时段的整体繁荣的“盛世”。
唐玄宗在位的40 余年间,包含“治世”与“盛世”两个阶段。严格来说,姚崇、宋璟时代并未达到最佳状态,但长远来看,它承担着一个桥梁的作用,就是“贞观之风,一朝复振”,具备“拨乱”的“治世”特征。开元十八年至开元二十五年整体制度改革完成,标志着唐朝正式进入盛世阶段。史料中关于盛世景象的诸多描述,便集中于这个时段之后。天宝末,唐朝在经济与国势等方面达到了“极盛”或“全盛”。盛唐所代表的高度,集中体现在开元十八年至天宝末这个时段,故称“开天盛世”或“开元、天宝盛世”。
注释
①类似观点包括:王仲荦:《隋唐五代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 页;韩国磐:《隋唐五代史纲》,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142 页;宫崎市定撰,焦堃、瞿柘如译:《中国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65 页;气贺泽保规撰,石晓军译:《绚烂的世界帝国:隋唐时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1 页。②钱穆:《国史大纲》(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387页。类似的观点还有:李树桐:《开元盛世之研究》,收入《唐史研究》,台湾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93-160 页。③韩振军:《略论宇文融的“括户”及其对“开元盛世”的作用》,《内蒙古大学学报》1986年第1 期;张帆:《中国古代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58-159 页。④乌廷玉:《论唐玄宗和“开元之治”》,《社会科学战线》1980年第1 期;胡如雷:《唐“开元之治”时期的宰相政治探微》,《历史研究》1994年第1 期。⑤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40-341页;陆威仪撰,张晓东、冯世明译:《世界性的帝国:唐朝》,中信出版集团2016年版,第34-35 页。⑥《唐会要》卷八四《户口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837 页;《资治通鉴》卷二一七,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7048 页。⑦汪篯:《唐代实际耕地面积——隋唐史杂记之四》,《光明日报》1962年10月24日,收入《汪篯汉唐史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2-73 页。⑧姚铉编:《唐文粹》卷七九《再上崔相公书》,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44 册,商务印书馆1989年版。另据《全唐诗》卷四九一《刘轲小传》,刘轲于元和末登进士第。⑨郑綮:《开天传信记》,收入王仁裕等撰,丁如明辑校:《开元天宝遗事十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据其按语,郑綮卒于唐昭宗光化二年。⑩钱易撰,黄寿成点校:《南部新书》卷丙,中华书局2002年版;《册府元龟》卷五八《帝王部·致治》。⑪《通典》卷七《食货七》;《资治通鉴》卷二一二,开元十三年。⑫陈鸿:《东城老父传》,收入李昉等编,张国风会校:《太平广记》,北京燕山出版社2011年版。⑬《资治通鉴》卷二一七;《唐会要》卷七二《军杂录》。⑭胡如雷:《唐“开元之治”时期的宰相政治探微》,《历史研究》1994年第1 期;刘后滨:《从贞观之治看中国古代政治传统中的治世与盛世》,《北京联合大学学报》2003年第2 期。⑮吴宗国:《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制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9-170 页。⑯《册府元龟》卷一一〇《帝王部·宴享第二》;《唐会要》卷二九《追赏》。⑰《唐会要》卷三五《经籍》;卷六四《史馆下》。⑱《资治通鉴》卷二一四;《旧唐书》卷九《玄宗本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