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国君
1163年,陆游再获重任,调任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枢密院是南宋最高军事机关。枢密院编修官,是起草、编写政令和整理枢密院军政文件与档案的文职官员;编类圣政所检讨官,负责修国史和当今皇帝的圣政记录。陆游撰文,同僚皆称道。他起草的国书,言简意赅,不卑不亢,气度恢宏。孝宗每览,辄曰:“国之笔也!”周必大、范成大诸人甚是推崇。
宋朝有“轮对”制度,在朝重臣、高官、能吏都有轮流觐见皇帝的机会,单独回答皇帝的“垂询”,或本人“奏请”。皇帝通过召对,可了解下情,也可当面考察官员的所思、所想,检验官员的德、才、能、绩等。
一次陆游入对,孝宗问道:“可有奏请?”
陆游答道:“伏惟陛下,臣有愚见。”
孝宗曰:“奏来。”
陆游奏曰:“陛下初即位,乃是以严格纪律示人之时,凡官吏将帅,一切吃喝玩乐之风气,尽应杜绝,严格禁止。凡严重败坏官德官品之嗜好,陛下应与众人共弃之。”
孝宗问曰:“何哉?”
陆游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奸巧之徒,必窥圣上所好,而投所好,以谋其私。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故圣上应以典籍翰墨为好,精研国策,引领风尚,其余嗜好不该有也。”
孝宗曰:“善。朕与文臣将帅,当洁身自好,专注国事,宣导国人。”
陆游说道:“如此,社风可正,民气可淳也。”
在朝廷,所见日多,针对弊端,他常有所思。孝宗即位后,陆游上书二府中书省和枢密院,就建都这军国大事,直言建康应与临安同为驻跸之地,“如此,则我得以暇时建都立国。”这是重臣避之唯恐不及的话题,陆游却不顾位卑阶低斗胆上书。
孝宗即位后,重用为太子时的两个门客,一为龙大渊,一为曾觌,朝中多人反对。龙大渊任左武大夫、枢密院副都承旨,曾觌任武翼郎带御器械,两人均兼皇城司,兼管皇城卫戍重任。这两人大权在握后,不自谨慎,恃宠而骄,结党营私,士大夫中的奸猾寡耻之徒暗中攀附。孝宗不知,还常招两人宫中燕狎,朝中微言流播。谏议大夫刘度、中书舍人张震和殿中侍御史胡炎,先后谏言孝宗,待两人不可无度,孝宗不纳,三人遭痛斥。劉度请辞,后与张震遭贬谪,外放。胡炎不得重用。
史浩一次偶然对陆游讲出,他在宫中所见燕狎,言道圣上不该。陆游无谏言之权,他不避风险,说给参知政事(副相)张焘,说这两个人,用花言巧语迷惑圣上,请张焘依职奏知圣上,否则他日尾大不掉,不能除之。陆游还说,圣上也不该招人在宫中燕狎,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
张焘几起几落,是复入朝老臣,七十二岁,博闻多识,忠直持重,此时须发皆白。他听此言不虚,奏知孝宗。他亦想借此观察孝宗是否坚持用此两人,若仍用,他不愿与这类人同列朝班,将辞官离去。孝宗听奏,变色,问何来此言,张焘无计,如实以答。孝宗闻之,勃然大怒,厉声斥之曰:“鼓动是非,小人反复!”1164年初,怒而外放陆游为镇江通判。镇江,宋时称京口,亦称古徐州、东徐州。
张焘请辞,陆游问道:“张老为何请辞?”
张焘捋髯,嘿嘿一声,甩袖说道:“我岂能与龙曾之流同列朝班?”
陆游问道:“返乡乎?”
张焘答曰:“正是。”
陆游问道:“何所为?”
张焘答道:“先人有遗稿满箧,皆诸经训解,字迹极难辨认,唯我一人识之。我若死,书稿不能传焉。今我归,辨析抄录,可使传世。”
陆游怅然而立,说道:“是我误张公。”
张焘摇头,执其手,说道:“非也,陆卿不语,我亦要上奏。身在其位,谋国不谋私,知而不言是为私。陆卿年逢四十,不惑也,宦海沉浮,不足畏也。”
未几,张焘致仕。离京时,史浩、陆游诸人相送,料想相见无日,情皆黯然,怏怏而归。
不几日,陆游离京赴镇江就职。
老将军张浚,曾三次被秦桧等诬陷罢官,居乡,官吏避之,张浚亦闭门谢客。杨万里久慕张浚,时任地方官,远行三往不得一见,投书力请,始见之。张浚勉以正心诚意之学,杨万里终身服其教,执弟子礼。
靖康年初,张浚曾主和,后见金欲壑难填,坚决主张抗战,矢志不移。张浚被孝宗起用,已去国二十年。他从偏僻穷困的永州(今湖南省零陵)返京,年64岁,风采依旧,言辞慨切。宫中卫士见之,无不以手加额,喜之曰:“三次为相,废而复用,金所惧也!”孝宗任张浚为太傅、江淮宣抚使,封魏国公,统掌两淮军,驻镇江,准备北伐。任命虞允文出任川陕宣谕使,经略西北,成掎角之势,以待来日。杨万里时任临安府教授,因拜访张浚,得识陆游。
张浚统制江淮李显宗和邵宏渊两路大军,李显宗为正,邵宏渊为副。陆游闻之,大喜过望。他早知前辈张浚老将军文武兼备,能攻善战,功勋卓著。杨万里说,他胸襟开阔,慧眼识人,为国选才,出以公心,当年其所荐者虞允文、汪应臣、王十朋、刘珙等皆成名臣;其选拔吴玠、吴璘、韩士忠、刘锜等人均英勇善战,俱为名将。每推荐,辄有人言,某某因何不宜,某某因何不宜,张浚力争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瑕不掩瑜,在琢磨也。用其长,不纠其短,况其短是否有之,尚待明察也。”
陆游在给张浚的贺启中,写出了自己的军事见解,言道收复中原,终将北伐,然不在今日,建议张浚不可急于北伐,应先重整兵力,积蓄力量,“岂无必取之长策,要在熟讲而缓行。”
是时,孝宗急于建功立业,避开尚书省与枢密院,单独授意,力说张浚,命其立即北伐。依张浚之意,应谋划全局,统筹准备,备战有成,方可用兵,与陆游等多人建议不谋而合。然孝宗决心已定,对张浚说:“成,功在卿;败,责在朕,万勿犹豫。”张浚只得遵圣意。符离之战前,确定分进夹击南进金兵,采用城外掩杀战术,可是邵宏渊因妒忌李显宗,竟违背号令,按兵不动。李显宗孤军应敌,优势顿时化为劣势。而金兵攻城时,邵宏渊临阵而惧,竟然趁夜擅自撤军,亦有将领相继脱逃,军心大乱,宋军大败,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兵败符离。
张浚奏闻孝宗,言说此战得天时地利,失之于人和,要引咎辞职,孝宗不允,说道:“战有胜败,岂有常胜将军乎?朕与卿相约北伐,今败,其责在朕,卿无咎也。”孝宗下罪己诏,自责。
1164年初,孝宗命张浚以右丞相之位,都督江淮大军,驻节镇江。张浚训练民兵,整编军队,赶造船舰,军阵威武,金军不敢窥淮水而南进,金主曰:“张帅,宋之长城,可畏也。”
这时陆游已在镇江通判(副知府)任上,初以世侄之礼拜见,两人一见如故,日不尽言,夜继之,秉烛倾谈。陆游敞开心扉,力陈抗战主张。
他说道,百废待举,振弊起衰,皆须抓紧治理,从长计议。他主张整顿吏治,选贤任能,彻底清除投降派;轻赋税,抑豪强,扶危困,赈灾民,聚人心;富国强兵,培养国力;整顿社风、民风、村风,去奢华,除萎靡,倡简朴,提升正气。战事尤难速决,尚须备而后发,万不可急功近利。张浚欣赏陆游的战略思想,不时笑而称是,说道:“年轻有为,胸有成竹,来日可待。”他对陆游寄予厚望。
张浚的参赞军事陈俊卿、张孝祥,参议官冯方、查籥、王景文等十几位幕僚驻镇江府,皆为当世英才,陆游在京时已相识相知。张孝祥进士及第后,在朝力主抗战,上疏高宗为岳飞平反,遭秦桧同伙陷害,诬其父杀嫂谋反,其父下狱,株连张孝祥。秦桧死后,其父冤情昭雪。王景文是新知,政坛新秀,小陆游十岁。二十五岁中进士,博史通经,气节浩然,深察大势,长于史论、政论,富雄辩,工于诗,精于《诗经》,名闻京畿。张浚器重,招入幕府,人才汇集。陆游和张孝祥、王景文诸人志同道合,每日过往,常议强国、建军、富民之理,意气风发。
新番阳(今江西省鄱阳)守韩元吉,长陆游八岁,此时来镇江看望老母,两人在朝廷相识相知,是为挚友。
一日,知府方滋邀韩元吉、查籥、陆游、张仲钦、张孝祥、王景文等十几人,登北固山,过甘露寺,上后山峰顶多景楼。
众人东眺大江,西望群峰,俯瞰金山,远揽对岸扬州塔影……说起三国事,恍闻鼓角悲壮鸣,烽火连天,触发思古之幽情。旁及轻松故事,自然离不开甘露寺招亲。
方滋说,孙权以甘露寺招亲为计,诓刘备来,实欲杀之。诸葛亮将计就计,刘备依计去江东,弄假成真,娶其妹,实现孙刘联合。传说其妹孙尚香曾在多景楼梳妆,故多景楼亦称梳妆楼。这本是三国民间故事,众人谈起,佩服说书人的艺术创作力,虽说乔玄是虚构人物,以国老之名被拉进甘露寺当和事佬,成全了刘备,却说得惟妙惟肖,精彩动人。
陆游笑而言曰:“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故事必流传,后人写入书中亦未可知。”
韩元吉说道:“故事、故事,乃老妪、小儿、引车卖浆者流愿听之野史,非陆公写史耳。有史书,无故事,史书难传。”
张孝祥说道:“故事、故事,百姓口中之诗文;诗词,诗词,文人笔下之故事也。有故事,无诗词,不登大雅之堂。”众人纷说有见地。
一个时辰过后,陆游笑对众人说:“诸位故事多多,且请进梳妆楼梳妆,演绎新故事……”
韩元吉说起三国后期西晋大将羊祜,字叔子,镇守襄阳,登临此楼,遗恨十年未能灭吴,但其扶农桑,兴国力,英名千载。众人忆史思今,陆游吟即兴之作《水调歌头·多景楼》: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見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众人听来动情,方滋赞曰:“这词,思古慕豪杰,兴会抒大志,写得跌宕起伏,开阖自如,气魄宏大,韵味无穷,后世当传。”众人同识,张孝祥慷慨太息。不几日,张孝祥用颜体书之,敦厚遒劲,刻于崖石,方滋言道:“多景楼又多一景矣!”
韩元吉奉母有闲,时来陆游处,秉烛夜话,查籥、张孝祥、王景文等间或坐谈。韩元吉谈和、守、战之策,曰:“和,为疑之之策;守,为自强之计;战,为后日之图。”与查籥、陆游、王景文所见契合。住两月余,离别前,两人相嘱:“穷达生死勿相忘。”陆游感叹:“呜呼!风俗日坏,朋友道缺,士之相与如吾二人者,亦鲜矣。”两人诗词唱和,沉吟家国之思,得诗三十首,王景文执弟子礼,每诗必读。成书,名曰《京口唱和集》,陆游为序。不多日,王景文升任太学正、枢密院编修,进京。
孰料,这时孝宗上受太上皇高宗掣肘,左右受投降派压力,不得不按高宗旨意,任秦桧死党汤思退为左丞相,意在牵制张浚,孝宗有苦难言。
王景文不畏风险,大胆上疏,申论和、战、守,主张抗战,反对任用汤思退,反对国防政策摇摆不定。《论和战守疏》全文仅三百二十七字,剖析中肯,鞭辟入里,包涵重大,人称“万言策”。汤思退的心腹暗中构陷,攻其“喜发异论”,职罢官,王景文被迫离京。
汤思退获任,即策划驱逐张浚,用秦桧之法,假手同党,罗织罪名,连续弹劾。汤思退甘言笼络李浩,李浩拒,明言不从。汤思退想到,当年李浩与秦熺为同榜进士,竟大相径庭,人招同去见秦熺,李浩斥之趋炎,毅然不往。汤思退又想到李浩曾谏高宗慎用杨存中,乃告谏议大夫姚宪:“李浩非可用者,恶之。”这期间,张浚曾八次请辞归乡,孝宗不准,不得不把张浚外放福州,以待来日复用。
张浚即去,不忘朝政, 犹上疏孝宗,指出奸邪必误国事,且劝孝宗务要亲贤者,远小人。有人劝张浚,勿复以时事为言,张浚说道:“我受两朝圣恩,久获重任,苟有所见,安敢不言?圣上如果还要用我,我当即日束装就道,急驰前往,不敢以老病为辞。”
张浚去福州路上得疾,自知难愈,手书付二子,言曰:“吾尝为相,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我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于衡山下,足矣。”张浚心力交瘁,忧愤如焚,死于赴任途中,享年68岁。讣告发出,孝宗震悼,停止早朝,言道:“天柱折也!”孝宗感于张浚忠国,两次追封,赐谥号“忠献”,以彰其功。
陆游得知张浚逝于路上,涕泪横流,数日怏怏,悲情难抑,他自思自叹:“自毁长城,国之不幸!”
王景文来镇江,别陆游。两人长谈竟夜,忧国悲叹,自知来日国事难料。在镇江(亦称津亭)一个风雨黄昏,送别时,陆游写诗《送王景文》,缅怀张浚,称道王景文无愧老将军,抒发别友之情:
张公遂如此,海内共悲辛。
逆虏犹遗种,皇天夺老臣。
深知万言策,不愧九原人。
风雨津亭暮,辞君泪满巾。
此时,虞允文任四川宣抚使,招王景文入幕府,参议军政。见其才干出众,几次上疏孝宗,保荐王景文,孝宗朱批“任用”。因不见容于主和派,后来仕途多阻,几次辞官,四十六岁俸祠,回乡吉州(今湖北省黄石一带),山居阳辛,自号“雪山”,专心治学、著述。与陆游常音信往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