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如辉
母亲坐在沙发上,黑色的电视屏幕在她眼前发着呆。她老人家突然扭过头,用冰冷的语气问,最后一次给你爸洗澡是哪天?
这一段时间,她老人家总是攻其不备,问一些令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我挠了挠头皮,岁月开始在头顶上留下荒凉的印记。大概五月一号。不对,五一那天,我值班。那天,的确是应该给父亲洗澡的日子,却被工作耽误了。
父亲卧床的日子里,母亲要求我每周必须给他洗一次澡。尽管如此,父亲的卧室里,依然游走着腐烂与衰老的气息。
给父亲洗澡,是做儿子的本分,也是为母亲创造一个相对整洁的生活环境。母亲一生为人师表,衣食起居跟她工作一样,一丝不苟。
这样算起来,应该是五一前的那个周末。只记得母亲用手掌扇动鼻息,烦躁地抱怨,你爸身上臭得不行了!
而今,父亲居住在小小的镜框里,镜框挂在灰尘依附的墙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窘迫的我,以及严肃的母亲。
母亲无数次拉住我的手说,小时候,你爸经常给你洗澡。生怕我不相信,还列举了许多关于给我洗澡的趣事。
祖父是个优秀的木匠,父亲没有继承祖父的衣钵,却出手不凡。给我洗澡用的那个木盆,就是父亲一手打造的。柳树材质,木榫连接木板,涂上桐油,倒上清水,铿锵有声。
父亲像捉一条鲶鱼一样,把我拎起来,在空中晃悠。趁我高兴得咯咯叫时,才把我弄到水里。开始,我会大哭,拼命挣扎,后来,父亲省去了前奏,直接让我入水。父亲说,看看吧,这小子洗上瘾了。母亲没有停下手中的扫把,低眉敛目间,流荡着无法隐藏的笑意。
父亲给我洗澡从来不用自来水,即便在夏天,也要把水烧开了再晾凉。父亲说,生水细菌多,孩子皮肤嫩。母亲教化学,对父亲的说法很是赞同。
天冷的时候,父亲用一块塑料布围成一个圈,将我和热气牢牢控制在那个特定的空间里。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极少用木盆了,他带我去澡堂。
母亲还告诉我,你爸那个人死心眼儿,给你洗澡,雷打不动,每个星期一次。直到我住校读书,他老人家的电话也会千里迢迢撵过来,反复提醒我,該洗澡了。
跟父亲感情至深,得益于洗澡这件事。
大前年,一次意外的车祸,父亲坐到了轮椅上,从此没有站起来。
我把那个木盆,从储藏间里翻出来。
木盆足够大,竟然可以给父亲洗澡。恍惚间,觉得父亲早有预见。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终将逃不过那个器具。
父亲坐在木盆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光秃秃的脑袋上,浸出硕大的汗珠。
给父亲洗澡时,母亲忙于杂活儿,时不时把目光投过来,在父亲模糊的肉体上逡巡。
我不让母亲帮忙,给父亲洗澡这件事,我要自己独立完成。母亲面庞的皱纹,像微波一样荡漾。
有一天,母亲拽着我坐到她对面。
母亲又要问什么问题?我嘀咕着。
母亲没有问,只让听,不让回答任何问题。母亲说,有件事情不能再瞒着你。我呆住。母亲接着说,你不是我和你爸亲生的,你是我们从孤儿院抱养的。
我大声说,妈,你胡说什么!
其实,在给父亲输血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是,在母亲面前,我必须否认这个事实。
母亲说,抱养你的时候,我和你爸就想着,今后老了有个给他洗澡的。
泪水从我发红的眼眶里喷涌而出。此生无法原谅自己,父亲临终,我没有给他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