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松，有时需要勇气

李松蔚

我是一个心理咨询师。

人们多少会以为，来求助于心理咨询的人，多多少少属于世俗意义上的怪人或是失败者。事实上，也有很多成功人士前来求助。困扰他们的是过于快速的生活节奏，往往导致焦虑、失眠、身心紧绷。阿信就是在连续失眠好几个月之后找到我的。

“我对生活没有任何不满意，除了睡眠。”阿信在一家还不错的企业做到了管理层，待遇优厚，家庭美满，一双儿女聪慧可爱。因为疫情的影响，公司业务受到冲击。阿信和同事们一起积极谋求转型。起步困难重重，好在整个团队齐心合力，夜以继日地拼搏，一段时间后也颇具成效。只是从那时起，阿信就落下了失眠的病根。每晚躺在床上，总要想一想今天有哪些未了之事。这一想，有时就要想到两三点。

阿信去医院开过药，吃过睡眠软糖，还坚持冥想和健身，效果时好时坏，但无论如何都回不到过去一沾枕头就着的睡眠状态了。“明明累了一天，很困了，也知道不该再想工作上的事了。但就是着急，越着急越睡不着。”

“睡不着，第二天可以迟点工作吗？”我提了一个关键问题。

阿信摇头。他就像一部上好发条的机器，每天都有固定的作息时间。每耽搁一小时都是损失。及时入睡对他来说，是不得不履行的职责。

我知道，他需要放松。而放松的第一步就是不要把“休息”看成一个职责。我试图挑战他的紧绷状态：“晚一点儿去公司，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阿信都不用想，就能说出一串答案。他的时间太宝贵了，要开会、要见人，每天都有几十条议程。不过，随着讨论的深入，我们发现这些都是可解决的麻烦。真正的难题在于，他很难接受自己一段时间内没有产出。他一直是个努力的人，要求自己充分利用每分每秒，休息的时间都要为将来储备能量。

“所以你害怕放松。”我说。

阿信确实害怕。他把放松看成是某种精神上的懈怠。很多优秀的人都有这个共性。他们要学会放松，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比从前的工作更努力——有节奏地用力。

节奏，产生于工作和停顿的交替。不休息，一直被當成是努力的最高境界。在我看来却相反：休息不足的人也很难做到更高层级的努力。因为无法停止，不得不一直留力。

在今天，努力的多少早已和成果没有线性关系。每天工作1小时，有一份产出，但工作10小时，会有十份回报吗？不可能。动辄加班的“打工人”，看上去每天十几个小时的劳动时间，一大半都在摸鱼。因为超出负载，因为愤愤不平。

缺乏放松的努力，往往是低效重复。没有热情，没有试错，也没有了创新。这样的低效又让人更心慌，更害怕放松，最终形成恶性循环。

要跳出这个循环，需要勇敢一些。“每天晚上不睡就不睡，爱胡思乱想也由它去。浪费了时间也没事，”我对阿信说，“睡足了再开始工作，天塌不下来。”

先要让自己停下来。有了充分的蓄力空间，才会更游刃有余，在工作的品质上精益求精，淋漓尽致。尤其是那些需要充分发挥创造力的工作。有时候，那些看似“浪费”的时间，是没有真正浪费的。

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实习心理咨询师，一天可以6个小时连续见来访者，上午见3个，下午再见3个，见完一个立刻见下一个，不累。也不是体力有多好，主要是不用费力，轻拿轻放，聊到哪里算哪里。现在我的经验丰富了，同样做1小时咨询，张力更强，情感和技术都更深入，同时也真的会疲倦。做完1小时咨询，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整理，放空。一天做4个就到了极限。

用力到极限，休息；多加用力，再多加休息。

现代人的工作，越来越靠技巧而非蛮力，所以更需要找到这个节奏。我能用两个小时写完这篇文章，但我索性用一整天。这一天只要写出这篇文章就够了，不强求更多产出。于是无所用心地看书、散步、喝咖啡。并非偷懒，而是为了更好的结果——我的精神越饱满，文章的质量就越高。阿信听得心向往之：“所以，放松是为了找到更好的节奏？”

他开始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失眠了。下一次咨询，阿信告诉我，他开始减少自己的工作量，提高工作效率。这让他的休息时间变得充裕。因为不用强求自己马上睡着，他的睡眠反而改善。有一天，他实在有些厌倦，就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他对自己说：“反正睡不着，明天上午也不用工作，不如看会儿书吧。”没想到一本书读不了几页，就开始昏昏沉沉。那天晚上破天荒地11点不到就睡了。

“第二天醒来精神很好，而且一整个上午都有空闲。”他兴致勃勃地说。他觉得找到了一个好办法，让自己早早入睡，然后早早醒来工作。但我劝阻了他。我告诉他，你需要休息。休息的目的不是为了尽快入睡，尽早清醒，把工作量加回来。否则又回到了过去。“就算睡好了，第二天上午也可以不工作。”我说。

他点头称是。但我从他的神色中察觉到一丝不以为然。我猜，他骨子里还是没法接受自己“不做事”的时间。一旦解除了身体的警报，他多多少少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紧绷节奏里。我没法完全改变他。但也是好事。

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变化和寻找。把每一分时间填满，连睡眠也不留空隙，就是对阿信更好的节奏。也许他还会在未来某个时间遇到困扰，那时他会再次面临选择：是慢一点儿，还是快马加鞭？那是他一生的学习和挑战。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探索最适合他的节奏。

我必须接受每个人有自己的方式。我能做的只是在他力有未逮时扶一把，再接受他按自己的意志走下去。这是我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的节奏。

（摘自2021年第1期《环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