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我读李煜之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便勾起了心底的一丝“院落”情结。
建筑理论家拉普卜特说:“人类住宅最基本的功能之一就是领域的界定。”而旧时的中国民居就是由房屋、围墙和大门围合起来的一个空间系统,其中,院落可处于房前、屋后,也可处于住宅中心。
我家的老宅,就有一个处在屋后的花园。青砖黛瓦圈起了一方院落。一墙之外,红尘滚滚,人影幢幢;贩夫走卒,吆喝声不断。隔墙之内,却是一处隐逸密闭的私人空间,我自小就被养育在这种寂寞安静的环境中。入了夏,白天,挪一张藤椅在竹荫下,躺着喝茶、读小说,凉快得紧。傍晚,搬一张小竹床在院中,随意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可以一觉睡到东方泛鱼肚白。院子里的早晨,空气凉爽,竹叶上还挂着露珠,一直到露珠滴下来,把竹床的栏杆打湿。
在江南,即便平民小户的浅屋人家也有一小块属于自家的院落空间,唤作 “天井”,有一些潮湿,有一点局促。我幼年寄居在外祖父家,一到夏夜,天井俨然成了一个“天然月光餐厅”。傍晚六七点,大人、小孩便开始搬桌弄凳,在天井里搭起圆桌,一家老小围着小木桌散散地落座。彼时,外祖父靠着藤椅,咪一口黄酒,夹一粒茴香豆,嚼起来嘎嘣脆。我躺在藤椅里,睡眼惺忪之际,但见微月一勾、繁星如沸,忽地脑海中想到了杜甫的诗句“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最有看头的当属古时豪门富户的大院。院内要有路,晏殊在《浣溪沙》中说:“小园香径独徘徊。”路為院之脉络,或曲或直,或宽或窄,或整饬或天然,却不失为主人消遣散心、思索徘徊之绝佳良地。院中要有井,井造在院内,不但汲水方便,防火防盗,而且暗合了“肥水不外流”的风水道理。院中最好要有秋千,苏轼在词中说:“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有了秋千,就有了佳人;有了佳人,才会有生机。须知,很多风花雪月的浪漫爱情都是在院子里发生的。
古人最爱附庸风雅,在院落里植上梅兰竹菊等四时花木。李清照的院子里种的是梧桐,“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多情贵公子纳兰性德的庭院里种的是芭蕉,“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苏轼在贬谪黄州期间,极爱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惜乎,此等“庭院深深”的唯美意境,非我等凡夫俗子有福消受。
前不久,单位里有一位老同志退休后,卖了城里的房子,回到徽州乡下老家。他闲来无事,整日在院子里摆弄些花花草草,妻子则在屋后开辟了一小块地,种上蔬菜,自给自足。在老爷子的盛邀之下,我们一路颠簸来到他家,这是一座简易农家小院,篱笆作墙,柴扉当门,看了就让人心生欢喜。推开虚掩的柴门,一方木桌,一把藤椅,老爷子正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老酒咪咪、花生米嚼嚼,接地气得很。在我看来,一堵堵砖墙、一排排篱笆围起来的不仅仅是一个个独立的天地,更是印在中国人骨子里最温暖的场所。
有人说:“人生最大之幸莫过于‘有家可回,有人在等,有饭可吃’。”可我觉得还得再添置上一条,方才完美无懈:有院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