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
“双减”政策落地后,学生、家长、老师的生活都发生了变化。当时间的自主权回到学生手中,家长会变得尤其敏感:孩子的作业量减了,但考试还是不可避免,于是看到孩子放松后又开始纠结——
诚心关心孩子,而不只是关心孩子的学习成绩
2020年夏天,张琳曾带儿子毛毛从老家赶到省人民医院,在精神科的诊疗室里跟儿子一起做了一套测试题,测试结果显示,毛毛患有“儿童注意力缺陷障碍”。那是张琳第一次听说这种病。在那之前,她一直把儿子上课时好动、注意力不集中归因于“不听话”。但和医生深聊之后,医生告诉她,她儿子存在的问题,症结都在她身上。这让张琳既意外又自责。
“我心里一直有个执念,对儿子的学习成绩预期较高。儿子好动,我就想通过做题的方式让他坐下来,专注于学习,有时还会用学习成绩激励、约束他。”张琳说,“一旦他作业完成得不好,我心里就很不舒服,亲子关系一度紧张。到后来,纠结变成了生理问题:我心里实在排解不了,开始失眠,有时感觉喘不过气来。”
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毛毛的课后作业都由张琳亲自辅导。“鸡娃”之前张琳还得“自鸡”:“低年级的算术还可以用实物做教具来辅导,到了四年级以后,数学难度明显增加,也更需要学习技巧和个人的理解能力。”毛毛参加辅导班时,等候在一墙之外的张琳也拿着手机学习:“我刷国家中小学网络云平台,找名师的教学视频,花时间推敲解题思路,自己消化了再教给孩子。”
除了学习,儿子在学校的动态张琳也经常找老师了解。这种实时关注,在她农村老家的家长群体里是少见的。
医生的诊断,让张琳自责之后决定调整自己:“那次会诊后,我决定放过自己,心理上开始有了转变,算是一种妥协吧!如果孩子将来考不上本科,只能读职高,我也接受,毕竟每个孩子的天赋不同。”
一年后,“双减”政策出台。没有了沉重的作业负担,张琳感到放松不少:“我的压力小了,孩子的排斥情绪也少了,我们的亲子关系变得和谐了。”
每周除了周二要上英语、周五要上作文辅导班,毛毛放学回家后可支配时间多了。“他会去打球、跳绳,也会看会儿电视,像《国家宝藏》之类的节目他很喜欢看。”
不过,几个月后,毛毛作业本上的红叉开始增多,张琳又紧张起来:“学校放松了,家长反而不能放松。小学期间孩子的自律能力有限,我花了大量时间给儿子养成的验算习惯,‘双减’之后我因为忙于工作没有抓,只放松了一个月就前功尽弃了。”
怎么办?
张琳内心有过纠结,但相比以往的执着,她更明白科学合理安排时间的重要性。她认为,70%的知识点课内都已经教了。“双减”之后作业量少了,剩余时间应该用来拓展课外知识,多读课外书,多了解时事新闻。
采访即将结束时,笔者让张琳描述一下眼中的儿子,她用了两个词:好动、单纯。上六年级的毛毛心思特别单纯。“只要我回应他一个笑脸,他就很开心。童年特别短暂,孩子的身心健康更重要。我希望我的经历,对其他家长能有所启示。我们要真诚地关心孩子的全面成长,而不是只关心孩子的学习成绩。”
除了学习,帮助孩子找到爱好
马秀的儿子余磊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读到小学六年级,没上过课外辅导班,做作业效率高,成绩一直很优秀。
提起儿子,马秀说:“我感觉‘双减’后他很轻松。因为比较自觉,书面作业他在学校就能完成,晚托回来后吃晚饭,再预习第二天的课程,或者看看课外书,8点半准时睡觉。”另外,亲子时间多了,儿子常和她聊一些学校里发生的事,母子关系更加亲密。
但有个问题一直让马秀感到纠结——儿子即将上初中,表示想去城区的中学就读,想到城区就读就得拿考试成绩说话。可余磊的轻松状态让马秀着急,因为她不知道儿子的学习成绩能不能比过城里的孩子,所以尽管余磊在乡下学校算是优秀学生,她仍不断强调:“我们是乡下学校,如果他和城里孩子比,成绩就不知道怎么样了。”因此她希望余磊多刷题来提高成绩。“虽然‘双减’了,但考试还在进行,成绩仍然是筛选学生的标准。”
以前马秀从不操心儿子的学习,“雙减”后她反而变得忧虑起来:“他现在是小学毕业班,看他那么轻松,我就焦虑,怕他懒惰。印象中毕业班的孩子要刷题,要苦读,要熬夜,可我儿子并没有,我也给他买了课外习题,但他不太愿意做。另外,儿子性格内向,特别听老师的话,老师布置的作业他都会及时完成,但对我布置的习题却不当回事。我就怕他太贪玩。”
当我问她余磊都怎么玩时,马秀又忧虑起来:“我不让他碰手机,周末只允许他看1至2小时电视,剩余时间由他自行安排。他除了学习,也仅限于跳跳绳、打打篮球。我曾问他想学点什么,他说要练字、画画,但是去学了几天又不感兴趣,放弃了。你说,除了学习,他在其他方面都显得浮躁,静不下心,这样不好,将来进了大学没有自己的兴趣爱好,怎么和别人交往?”言语中既困惑又着急。
看得出,“双减”政策让马秀发现了儿子身上一直被忽视的问题:学习之外还喜欢什么?一直让她省心的儿子这次让她犯难了,她问笔者:“毕业班,这样放松下去不要紧吗?还有,我就不明白儿子的兴趣爱好到底是什么。”
“作业量减了,学校课内的教学质量能不能提高一些?”
再过一年,陈云要同时面临两个选择,都是关于教育的:女儿要中考,儿子要小升初。
在这个关键期,“双减”政策来了。“双减”到底是什么?陈云只知道个大概。
陈云做销售工作,孩子们的假期,比如周末、节假日,都是她最忙的时候。晚上如果要加班,她还得让女儿照顾儿子。丈夫常年在外跑长途运输,基本指望不上,孩子的教育都是陈云操心。
“这个政策是能减轻孩子的负担,但不自觉的孩子该怎么办?”陈云特别头疼的是儿子,“没有书面作业,老师课后交代的背诵、阅读,他都自动略过。我若问起来,他就说‘会了’,直到我真正追究起来,才发现他该做的都没做好。”
每天吃过晚饭,儿子会学习30分钟英语,再花半小时订正作业。到了晚自修结束,陈云又得出门接女儿,“这段时间儿子一个人在家,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双减”之前,儿子的教育還有学校老师管着,现在学校那边“减压”了,陈云慌了,怕儿子在心里也对学习彻底放松了。
“不是每个家长都有能力和精力辅导孩子。我想教,但有时候怕自己的数学解题思路跟老师不合,英语发音不标准。”陈云给儿子买了几套课外习题,儿子很少碰,这让陈云担心:“有些练习是必要的,比如数学口算,你不练,怎么能做到又快又对?”但她想让儿子做的,和儿子真心想做的总是错位。
儿子喜欢篮球,愿意每天早上提前1小时到校参加集训。但陈云不太支持:“我儿子很瘦弱,早课前打了篮球,一上课就会犯困。”她和儿子沟通过取消篮球训练的事,最后因儿子不同意而不了了之,“我不愿意早起送他去学校,他因为喜欢,宁愿自己走路去学校参加训练。”
说到儿子,陈云叹息连连。在教育儿子这件事上,她第一次感觉到无助。聊到最后她又回过头来寄希望于学校:“作业量减了,学校课内的教学质量能不能提高一些?课内教学质量保证了,我们家长也会尽量努力的。”
告诉孩子该怎么做,比责怪他“你怎么就学不会呢”有用得多
很多事情,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家庭辅导也是一样:只要你的孩子还没读一年级,即使你已经在带娃,也无法感受那些把作业本都揉皱了,还忍不住对孩子发出“这道题你为什么不会”之问的家长是什么心情。
“双减”催生了两个新现象:一是之前很少辅导孩子作业的家长,现在新人入场,每天与血压战斗;另一个是那些老战士型家长,则扎紧了自己的铠甲,拿出更让孩子害怕的魔鬼计划,用一句“别人减你不能减”外加一句“只有爸爸妈妈是真的为你好”来终结孩子的争辩欲望。
采访中康先生以其亲身经历对笔者说:“身为一个幼儿园中班孩子的爸爸,我有一半发言权,另一半发言权在我妻子手里。从幼儿园小班到现在,妻子坚持三门课程的辅导:英语、数学、认字。按照家务分一半的原则,我光荣地被分配了两门课程:架子鼓、读绘本。文化课部分,我目睹了妻子的所有状态,所以我特别理解那些吼孩子的妈妈。每个妈妈在辅导开始之前都会告诉自己要耐心,但孩子总有办法击垮她们的涵养。”
康先生说,每次吼完孩子,孩子睡了,妻子都忍不住跟他感叹:“其实他(指孩子)不理解很正常,我就是不喜欢他既不认真又总是给自己找理由的样子。”
“我当然理解,因为辅导架子鼓时我吼得比她还大声。”康先生说,“辅导孩子到今天,我俩都觉得,家庭辅导非常有必要。我们认为,我们没有给孩子负担,而是为了他进小学以后能够轻松一些。文化课辅导我没发言权,就说我辅导架子鼓的体验吧!让儿子学架子鼓,是我的决定,但学之前我多次带他去老师那里玩。在他玩过几次后,我问他喜不喜欢打鼓,他说很喜欢,我才决定让他学。到今年1月,他学鼓就满一年了。这一年中,他有过因为演奏受挫发脾气的情形,但从来没说过不想学了。他有兴趣,也有一定的天赋,架子鼓老师和我所起的作用,就是引导他找到正确的方法,让他在音乐中享受更多的乐趣。
“但是说白了,训练时他演奏的曲目,无论是摇滚、布鲁斯还是嘻哈,对一个幼儿园孩子来说都是没法理解并体验到快乐的。他更喜欢唱儿歌,因为他懂儿歌在唱什么。但这些不同曲风的经典曲目已经为他打下了超越他认知的基础。他说不上好听在哪儿,但是他打的时候非常流畅,显示出对节奏轻重的理解。
“让我彻底明白该怎么教他打鼓的是一件小事。他踩底鼓时,打完半首曲子,底鼓架子就经常歪斜。我和他说过,不要踩太重,他还是做不到,因为曲子一亢奋他就本能地跟着亢奋。最后我突然想到按住他的脚,告诉他,你只要朝着脚下正中间踩下去,把力用到正下方就行了。他突然就明白了。”
康先生总结:“告诉孩子怎么用力,比告诉他‘你看我是怎么用力的’,或者责怪孩子‘你怎么就学不会呢’要有用得多。我看妻子对他文化课的辅导,同样也是在告诉他,寻找相同的方法来破解看似不同但其实规律相同的难题。家庭辅导,家长的目的是为了给孩子减负。只要你能让孩子明白‘朝着正中间踩下去’的诀窍,他们无须浪费更多精力,就能自己找到节奏、技巧,继而越踩越轻松。”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