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民 韩再峰
《左传》作为中国史传文学的第一座高峰,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全书塑造了众多形象鲜明的人物,赵武就是其中一位。赵武站在家族、国家和社会的重要节点之上,他的地位的重要性决定了他的形象的特殊性。
赵氏家族在春秋时期晋国的发展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作用,赵氏在晋国从最初的“客卿”到“六卿”,再到“四卿”,最后成为“三家分晋”的主导者,堪称晋国第一家族。赵武的曾祖父赵衰“卜事公子重耳”,随重耳流亡十九年,重耳“师事赵衰”。重耳回国后,赵衰辅佐其成为霸主,赵衰也逐渐从大夫升迁到中军佐。至赵武祖父赵盾时,赵盾执掌晋国大权二十年,赵氏家族达到顶峰。“族大多怨,常成怨府;族大逼君,易为君仇”。[1]赵氏家族势力的膨胀引起晋国君臣的侧目,再加上赵武父亲赵朔过早去世,赵同、赵括和赵婴兄弟分裂,庄姬进谗,晋景公获得栾氏和郤氏表态后,在成公八年出兵诛灭了赵氏。多亏韩厥仗义直言,赵武得以复立。此时赵武不足九岁。少年家族变故,对赵武影响之深可以想见。
家族复兴的重任理所当然的落在了赵武肩上,其年龄不满二十即行冠礼,准备出仕。赵武先后拜见晋国八卿,八卿态度不一,其出仕之初的环境显然并不理想[2]。先秦典籍中关于贵族加冠的记载寥寥无几,也可见赵武的冠礼多么受到当时社会的重视和期待。赵武始任公族大夫,魏相去世后成为新军佐,正式进入卿的行列。晋悼公四年,魏绛以赵武为贤,推荐赵武为新军帅。晋悼公十四年,韩起本应将上军,推荐赵武,赵武成为上军将。晋平公十年,赵武升任执政,开始了八年执政生涯。从此,赵氏稳固了自己在晋国的地位,为后世赵氏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如赵氏家臣邮无正所言,“昔先主文子少衅于难,从姬氏于公宫,有孝德以出在公族,有恭德以升在位,有武德以羞为正卿,有温德以成其名誉,失赵氏之典刑,而去其师保,基于其身,以克复其所”。[2]赵武凭借自己过人的才能和德行带领赵氏重新崛起。下宫之难时,赵武“从姬氏畜于公宫”。昭公元年,赵武去南阳祭祀赵衰,之后在温地家庙举行冬祭,七天后去世。这种出场、退场的安排突出了赵武在赵氏家族中的地位,赵武一生可谓“负重前行”,他身上担负着复兴家族的使命。当使命完成,重担卸下,其身上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了懈怠,预示着生命的终结。
襄公三十年澶渊之会,因为宋国发生火灾,各国卿大夫在赵武的领导下相会“以谋归宋财”,“既而无归于宋”。引起“君子”的强烈批评:“信其不可不慎乎!澶渊之会,卿不书,不信也。夫诸侯之上卿,会而不信,宠名皆弃,不信之不可也如是。”澶渊之会无功而返,赵武作为主会者,难辞其咎。叔孙豹回国后对孟孝伯说:“赵孟将死矣。其语偷,不似民主。且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弗能久矣。”昭公元年,天王派刘定公慰劳赵武,刘定公表示希望赵武“远绩禹功而大庇民乎”,赵武回答,“老夫罪戾是惧,焉能恤远?吾侪偷食,朝不谋夕,何其长也?”刘子回国对天子说:“谚所谓老将知而耄及之者,其赵孟之谓乎!为晋正卿,以主诸侯,而侪于隶人,朝不谋夕,弃神人矣。神怒民叛,何以能久?赵孟不复年矣。”赵武话语中的懈怠引起了刘定公的批评,并断言赵武活不过今年。之后又记载了流亡到晋国的秦后子和赵武的一番对话,赵武询问秦国国运,之后“赵孟视荫,曰:‘朝夕不相及,谁能待五?’后子出,而告人曰:‘赵孟将死矣。主民,翫岁而愒日,其与几何?’”“视荫”一次写得极为传神,将赵武的疲态、老态、倦态刻画的淋漓尽致。之后又发生了医和视疾的故事。晋侯患病,而医和言良臣将死,似乎不合情理,其实其中蕴涵着深刻的合理性。医和对赵武说:“主相晋国,于今八年,晋国无乱,诸侯无阙,可谓良矣。和闻之,国之大臣,荣其宠禄,任其宠节,有灾祸兴,而无改焉,必受其咎。今君至于淫以生疾,将不能图恤社稷,祸孰大焉!主不能御,吾是以云也。”赵武作为“良臣”,不能对晋君有所规正,“必受其咎”。本年年末,赵武去世。《左传》对一个人物的死亡如此的浓墨重彩,是极为罕见的,赵武暮年表现出的这种懈怠,和他一生所承担的巨大压力是分不开的。“敬者警也,本意是要人时常努力,不可有丝毫的放松”。[3]家族复兴后,赵武不可避免的会产生懈怠的心态,反映了赵武同样具有平常人的性格弱点,而不是以往典籍中那些“半人半神”式的圣贤。
赵武执政晋国八年,晋国总体局势较为平稳,并未出现卿大夫间的剧烈冲突。国际上也维持了悼公复霸以来的霸权。赵武任人唯贤,秉持海纳百川,大公无私的态度,积极举贤任贤,其“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生不交利,死不属其子焉”。(《礼记·檀弓下》)《韩非子》中也记载他“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的故事,“赵武所荐四十六人于其君,及武死,各就宾位,其无私德若此也”。(《外储说左下》)因此叔向认为群臣中赵武最贤能,“武立如不胜衣,言如不出口,然所举士也数十人,皆得其意,而公家甚赖之。况武子之生也不利于家,死不托于孤,臣敢以为贤也。”(《外储说左下》)赵武任用贤士治理国家,却不求私报。其执政不以公谋私,在昭公三年交代韩起取州县的背景时,记叙了赵武拒绝使用权力谋取州县的事迹,赵武“言州必死”的激烈态度与韩起取州县的政治手段形成了鲜明对比。赵武去世后,韩起为政,晋国公室卑微,政在私家,晋国失去了霸主地位。襄公三十年,赵武对城杞老人之事的善后也可见其贤。得知老人之县大夫为自己属吏后,赵武亲自向老人谢罪,这种行为在任何时代都是难能可贵的。季武子也因此评价“晋未可媮也”。
在国际上,赵武也能维持列国的团结。为政之初就减少诸侯朝晋的贡币,重视外交礼节。襄公二十五年,郑子产“献捷于晋,戎服将事”,晋国三问,问“陈之罪”,问“何故侵小”,问“何故戎服”。子产的回答有理有据,因而赵武说:“其辞顺。犯顺,不祥。”接受了子产的献捷。襄公三十一年,子产相郑伯入晋纳贡,“坏晋馆垣”的行为也同样得到了赵武的理解。襄公二十六年,齐国乌余“以廪丘奔晋”,并先后攻占卫国的羊角,鲁国的高鱼和宋国的城邑,赵武认为这种行为不义,有害晋国盟主的地位,于是归还了各国土地,并且认为胥梁带“能无用事”,因此和平地平息了此事,诸侯也因此亲附晋国。在昭公元年的虢之会上,由于季武子攻打莒国,莒人告于会,楚请戮鲁使叔孙豹。叔孙豹拒绝了乐桓子的索贿,赵武认为叔孙豹具有忠信贞义四种品质,如此贤能不应该被处死,救下了叔孙豹。
赋诗是春秋时期特有的外交活动的手段,是优秀政治家必须具备的才能,通过赋诗交流,传情达意,促进国家间的友好关系。昭公元年四月,赵武与叔孙豹,曹国大夫入郑,郑伯享之。赵武向子皮赋《瓠叶》,诗中有“酌言尝之”等句,意在表达希望享礼从简,可见赵武不喜奢华张扬的心态。享礼举行后参加宴礼。叔孙豹赋《鹊巢》以表达对虢之会上赵武救命之恩的感谢。赵武谦虚,“武不堪也”。叔孙豹又赋《采蘩》,表示小国贡品如蘩微薄,大国省穑而用,小国何敢不听命。子皮赋《野有死麕》之卒章,卒章为“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表达希望赵武以礼义抚诸侯,而不以非礼相侵凌。赵武赋《常棣》,首章有“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一句,并且说到:“吾兄弟比以安,尨也可使无吠。”此时参加宴礼的晋、鲁、郑、曹四国均是姬姓兄弟之国。叔孙、子皮和曹国大夫听到赵武的话都起身下拜,举起酒杯表示依仗赵武。宴礼结束,赵武出席,感叹道:“吾不复此矣。”劳孝舆认为“歌《瓠叶》以辞重享,雅甚;赋《常棣》以安尨吠,奇甚……此会乃赵孟极得意之举,是左公极着意之文”。[4]曾勤良先生也说:“尤以赵孟之赋常棣,尤见淳厚温婉。”[5]
赵武执政的最大功绩就是实现了晋楚的弭兵,为中原各国带来了来之不易的四十余年和平。早在鲁成公十二年,宋国华元就促成了第一次弭兵之会,但是好景不长,不久楚国背盟,晋楚在成公十六年爆发了鄢陵之战。但久战思治,尤其是中原小国渴望和平。赵武为政之初,就表达了弭兵的意愿。襄公二十七年,宋国向戌奔走各国,促成弭兵大会的召开。在晋国的内部讨论中,韩起说:“兵,民之残也,财用之蠹,小国之大灾也。”指出了弭兵运动的几点原因。战争必定残害人民,百姓要提供军赋和兵员。不仅国家耗费财用,各卿大夫家族也需要出钱出人出物负责作战,此时晋国的六卿家族已经成型,在外部与楚国争霸并不是他们的根本利益所在。而且在战争中损失最大的小国也承受不起战争的巨大代价了。据统计,在前608年至前596年间,晋国五次伐郑,楚国七次伐郑,郑国几乎每年都要受到大国的侵伐。大国争霸,而小国无所适从,百姓生活悲惨。到如今,弭兵运动的条件终于成熟了。十四个国家齐会宋国,召开弭兵大会。赵武率先抵达宋国,体现了对弭兵的热心。及会,“楚氛甚恶”,“楚人衷甲”,晋楚争先歃血,赵武秉持以信、以德的原则,做了大度的妥协和退让,使得盟会成功召开。鲁昭公元年,诸国再会于虢,寻宋之盟。祁午劝赵武对楚多加戒备,赵武表示“将信以为本,循而行之。譬如农夫,是穮是蓘,虽有饥馑,必有丰年。且吾闻之,能信不为人下。吾未能也。《诗》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信也。能为人则者,不为人下矣。吾不能是难,楚不为患。”赵武始终以信为本,循信而行,体现了他光明磊落的君子气度。他同意了楚国“读旧书加于牲上而已”的请求,促成盟会圆满结束。
可以说,赵武是弭兵运动的第一功臣,没有赵武的首肯和授意,向戌不可能奔走列国。在晋楚争盟的过程中,没有赵武的妥协和退让,盟会也不可能圆满进行。当然,对于弭兵的看法也并非都是积极的。如宋国贤臣子罕就认为“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左传·襄公27年》)顾栋高认为“赵武守匹夫之信,以藩为军,惴惴惧楚之衷甲谋变,以请先歃则听,以请晋、楚之交相见则听……岂非当日之罪人也哉”。[6]方朝晖则认为,“《左传》对赵武的描写,似乎集中在一个‘懦’字上”。[7]子罕的看法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左传》作者的看法,认为战争威胁可以警惧小国,兵不可去。顾栋高则从“尊王攘夷”的角度出发,认为赵武退让的行为使晋国的霸权逐渐丧失。至于赵武对楚国的退让究竟是顾全大局还是一种性格懦弱的表现,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客观上说,弭兵运动带来的和平使得战祸消弭,并推动了社会进程,赵武是功不可没的。
理解赵武的人物形象,必须把他放到赵氏家族、晋国卿族和春秋时代的发展历程中去。儿时的变故注定他一生要负重前行。他执政时,晋国后世六卿的势力已经形成,“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将在家”,晋国公族已无力回天。赵武是春秋时代从大国争霸转为列国内部政治斗争的标志性人物,他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赵武无愧于家,使赵氏重新崛起。赵武也无愧于国,维持了晋国最后的霸主地位。赵武也无愧于社会人民,百年兵祸迎来和平。傅道彬先生说:“文,是外在的风雅与辞采,是内在的精神与修养。”[8]于赵武可谓贴切。赵武是周代礼乐文明的代表人物,纵观赵武一生,其可谓温温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