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彬
(电子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成都611731)
任何货币理论的科学性与货币实践的有效性首先取决于它对以下问题的回答:什么是货币?这一关于货币的存在根据与本质属性问题困扰了从亚里士多德到亚当·斯密的思想家们,“两千多年来人类智慧对这种形式进行探讨的努力,并未得到什么结果”[1]8,甚至陷入“因恋爱而受愚弄的人,甚至还没有因钻研货币本质而受愚弄的人多”[2]458的迷途。面对这一思想黑洞,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秉持唯物史观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相统一的总体性视域,将货币置于作为有机整体的社会历史发展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从历史总体、结构总体与价值总体三个向度全面揭示了“充满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的货币所蕴含的生产本源、关系本质与主体本性,通过货币范畴揭示了资本主义神秘化外观背后的生成机制、特有的生产形式、社会关系结构、统治的抽象形式、历史命运。
要真正理解马克思,不仅要理解他的思想观点,而且首先要理解他思考与研究问题的视域与结构。因为只有在这种视域与结构下,才有可能确定概念、理论与思想观点的本真内涵与革命意义。以往研究大多限于哲学、政治经济学的分科化单一视域,从货币商品论、货币拜物教论等维度解读马克思货币概念。这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资本论》及其手稿中货币概念所具有的严谨的科学逻辑、宽广的社会视野、深厚的历史底蕴、强烈的政治意图与深刻的人文关怀。正如卡弗所言,商品、价值、货币“实际上被一股脑地推卸给了经济学家,这些经济学家别有用途地来使用这些概念,并没有牢记马克思赋予它们的广泛含义”[3]20。相反,“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4]76。这就意味着只有从马克思主义总体性视域出发,货币本质及其存在根据才能被科学理解与揭示。
那么,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总体性?它首先体现在作为“总体性历史科学”的唯物史观中[5],即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社会历史是在生产物质生活本身的过程中形成各种社会关系与主体存在的有机整体:“这种有机体制本身作为一个总体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有机体制在历史上就是这样生成为总体的。”[6]237货币恰恰就是作为社会有机体中“还缺少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是社会有机体的一个重要构成要素。它的存在既是作为总体的社会有机体的必然产物,同时也蕴含与体现着社会有机体“一个具体的、生动的既定整体的抽象的单方面的关系”[6]42。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结合社会历史发展的三阶段论进一步阐明货币与作为总体的社会历史之间的辩证关系。在以自给自足的自然生产为基础的“人的依赖关系”阶段中,货币受到土地财产权力、身份等级秩序、人身依附关系、传统伦理道德、宗教价值观念等社会诸因素的严格限制。只有在以商品生产与雇佣劳动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货币才取代土地财产与身份等级,从交换媒介转变为物质财富的唯一代表,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的唯一目的,成为致富欲望的唯一对象,也成为支配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唯一纽带,进而成为资本主义总体结构的化身与标志。而在社会占有与共同生产为基础的自由个性阶段,“它已经失去了在私人所有=私人交换体系下那一作为社会联系凝结形式异化态的意义,即失去了作为‘货币制度’的意义”[7]292。
马克思的历史论述表明,货币概念的科学规定和丰富意蕴,不是因为思维的抽象界定,而是源于货币是作为总体的现实社会历史进程中被扬弃的中介与环节。货币既结构化特定社会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等诸要素,其自身也是由社会生产的特定形式所建构,“所以,货币同时直接是现实的共同体,因为它是一切人赖以生存的一般实体,同时又是一切人的共同产物”[6]178。因此,货币与作为总体的社会历史之间蕴含着科西克所谓的具体-总体辩证法:当一个社会事物作为特定总体的环节来研究时,“它既规定自身又规定整体,既是生产者又是产品,既揭示着什么又被解释,既获得了自己的意义又传达着其他东西的意义”[8]27。因此,货币的存在条件及本质内涵都必须置于总体历史的物质生产活动及其发展中去加以考察,“在它们的历史的或逻辑的形成过程中加以阐明”,而不能脱离具体社会历史条件,去寻求任何抽象的、孤立的、绝对“不变的、现成的、永远适用的定义”[9]17。反过来,也只有立足于货币概念的历史特殊性,才有可能展现这一概念所具有的分析特定社会历史总体的批判性意蕴,进而彰显马克思唯物史观的革命性特征。
马克思主义总体性还体现在马克思对作为“有机体制”的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即与其他社会制度相比,“资产阶级社会是最发达的和最多样性的历史的生产组织”[6]46。资本主义是人类历史上最完整、最丰富、最具体的社会有机体,是一个结构性的、演化着的、自我形成的整体。它使各种社会要素从属于自己,并不断创造新的社会器官,满足自己成长的需要,“资本一旦在历史上发展起来,它就会创造它自己的存在条件”[2]613。货币就是作为有机体的资本主义社会生成的必要条件。它在历史上和逻辑上都是同资产阶级社会的总体发展有机结合在一起的,也只有基于资本主义这一人类历史上“最发达的和最多样化”的总体化社会生产组织,才可能全面地、充分地阐明货币的存在条件与本质属性:“为理解资本以及资本主义生产的一般前提奠定基础的中心范畴——价值、货币等——只有在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一定层次为基础才能予以阐发。但是单靠这些抽象要素本身并不能把握生产的真实的、历史的阶段。”[10]75
马克思关于货币与资本主义的相互关系的思维运演表明:“《资本论》一开始研究的对象就是资本主义总体,一开始对这一总体的把握是非常抽象的,之后越来越具体。”[11]44一方面,马克思明确指出要将货币置于资本运动的整体过程与结构中去揭示货币的存在条件与本质属性,“当我们把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看作整体和统一体时,资本就表现为这样一种关系;在这种关系上,资本表现为会生出货币的货币”[9]386。马克思进一步强调要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社会关系、意识观念的总体结构中去揭示资本主义条件下作为资本的货币得以生成的现实根基。另一方面,马克思对货币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发挥的促进资本积累与流通、强化政治权力统治、塑造劳资关系与阶级结构、激发无限致富欲的作用进行了全面的阐释,从而充分论证了货币概念“只有对于这些关系并在这些关系之内才具有充分的适用性”[6]46。因此,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框架中,货币不是超历史的货币一般或财富一般,而是一个揭示资本主义特有的生产关系、经济关系、社会关系的历史特殊性的总体性、批判性范畴。它的存在既是以彼此关联的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价值交换、资本流通、雇佣关系、政治权力、价值观念为基本前提,同时也是建构作为总体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社会关系的核心力量与形式结构,并将社会经济文化生活吸收到自身之中。
综合上述分析可以看到,唯有从唯物史观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相统一的总体性视域出发,才有可能真正破解货币之谜。在此视域中的货币概念,一方面在逻辑层次上表现为双重结构,即在唯物史观的社会历史总体中厘清货币生成的历史前提与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资本主义总体中阐明货币存在的现实结构。这一“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层次相互关联:前一层次揭示货币概念的历史性和前提性条件,这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层面的货币概念提供了方法指南。而政治经济学批判层面的货币概念则是对唯物史观层面货币概念的“最深刻、最全面、最详尽的证明和运用”[12]428。另一方面在具体内涵上,对货币概念的总体性阐释并不是对历史上所有关于货币的事实与细节的汇总与堆积,“总体并不意味着一切事实。总体意味着实在是一个有结构的辩证的整体”[8]23,而是从作为“有结构的辩证的整体”的人类社会与资本主义出发,在“它们的形成过程,是它们的结构和生成”中理解货币[8]29。
从总体性视域看,一个社会事物的本质,首先源于其在物质生产历史过程中的源起与生成。马克思将货币置于社会历史发展与资本主义生成的总体过程中加以考察,从社会生产劳动与剩余价值生产两个层面,科学地揭示了货币的生产本源。这正是马克思的货币概念优于其他资产阶级经济学家货币观的所在:“马克思主义的货币理论之所以吸引我们主要是因为其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理论结合在一起。由于货币是资本主义机制的组成部分,它的作用是由其在整个资本主义经济总体关系中的职能所决定的。”[13]
虽然马克思之前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已经意识到货币是商品,但是马克思认为,“困难不在于了解货币是商品,而在于了解商品怎样、为什么、通过什么成为货币”[1]112。马克思从物质生产活动出发,将货币商品置于现实的商品生产与交换的历史运动中,在区分商品价值形式与价值实体的基础上,通过对“简单的、个别的或偶然的价值形式”到“货币价值形式”发展阶段的历史与逻辑分析,提出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一般等价物体现了生产商品的私人劳动所具有的一般性和社会性。
而当把一般等价物固定在贵金属上时,货币价值形式克服了其他一般价值形式的材料、质地、地域使用等方面的缺陷,具有了普遍性与社会性。“它的自然形式同时就是它的社会形式”,它“获得了社会劳动的性质……成为人类劳动的一般表现形式。”[1]83换言之,货币为生产商品的私人劳动向社会劳动的转化提供了直接的社会劳动的等价物或代表物,成为独立化、抽象化、普遍化的交换价值形式。货币作为独立的价值形式与中介,通过三种方式将所有其他商品的价值在整体上相互联系起来:一是把所有的商品交换结合到货币这样一个具体的价值对象上,并作为所有其他交换的参照;二是在自我参照的市场价格体系与客观性的价值规律中,货币将所有其他交换相互联系起来;三是在抽象的社会劳动中获得价值参照,并为所有的交换提供了一个无形的、不断变化的价值基础。因而,每一个商品生产与货币交换行为都是“将个体劳动变成了它所不具有的抽象普遍性,使它‘是其所非’。我们的个体劳动成为社会性的劳动,社会性的劳动也成了一种新的社会关系的‘形式结构’”[14]。货币作为社会生产劳动的“形式结构”,蕴含着具体化的私人劳动与抽象化的社会劳动之间的总体关系。马克思正是立足于劳动价值论,从商品生产与交换出发,成功揭示货币的商品起源与本质。这正是马克思货币概念具有创新性的原因所在,“因为他是基于生产的货币理论。这与古典理论将货币看作简单商品经济中‘掩盖在物物交易上的薄纱’截然相反”[15]。
只有当货币转化为资本,雇佣劳动制度和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正式确立之后,货币才能发挥它的作用,“这个十分简单的范畴,在历史上只有在最发达的社会状态下才表现出它的充分的力量”[6]44。因此,阐明货币在商品生产与交换中的历史起源后,马克思更加深入地研究了作为社会生产劳动直接代表的货币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充分的力量”。
马克思从资本的增殖与劳动力的创构两个维度,厘清了货币作为发达的生产要素在资本主义剩余价值生产中的总体机制。一方面,对资本而言,货币资本既“表现为发动整个过程的第一推动力”,“作为每一个新开办的企业的第一推动力和持续的动力”[16]393,又是M—C—M’的资本增殖运动的本质与目标。在这个过程中,货币资本实现了生产资料与劳动力的结合,突破了资本的质料、物理、时空限制,扩大了资本积累的规模,加速资本的流通、周转与循环。另一方面,对雇佣劳动而言,直接交换货币的雇佣劳动促进了全社会的“普遍勤劳”与“普遍的产业劳动”。这是因为雇佣劳动不是为了生产使用价值,而是为了货币,为了一般形式的财富,所以它不受任何具体的、特定的劳动形式限制,“作为目的的货币在这里成了普遍勤劳的手段”[6]176。以货币为中介,马克思早期著作中异化劳动被历史化为一种蕴含具体物质内容和特定关系的雇佣劳动,并成为资本主义生产绝对必要的先决条件。
在这里,马克思发现了作为资本主义世俗之神的货币不断膨胀与扩张的神秘本质与根本力量,即货币作为发达的生产要素,一方面不断将各种自然物与社会关系吸纳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不断创构出资本增殖所需要的生产资料,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活动与经济秩序的组织者与协调者;另一方面,“货币还将生活的主体创构为新的雇佣者、货币化的劳动力”[14],成为资本主义劳动主体与劳动意识的建构者与激励者。在此双重意义上,马克思断言货币是“社会形式发展的条件和发展一切生产力即物质生产力和精神生产力的主动轮”[6]175。
人们在生产自己的物质生活资料的同时还生产着他们之间的社会关系。“每一个社会中的生产关系都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16]603这一重要论断的方法论意义在于,任何事物的本质也都是通过作为它与其他事物之间历史生成的整体结构得以真正显现。同样,货币作为物质生产活动的产物,其本质是社会分工通过个人交换而结合在一起的社会关系。但是马克思进一步追问:“资产阶级交换制度本身是否需要一种特有的交换工具?它是否必然会创造一种一切价值的等价物?”[6]74带着这样的疑问,马克思通过对现实资本主义货币关系的具体的、历史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了货币是作为总体的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物化表达。
在货币中,商品生产者之间的生产关系呈现一种独立于他们的控制和他们有意识的个人行为的物质形态,因而货币“是代表着一种社会生产关系,却又采取了具有一定属性的自然物的形式”,“是隐藏在物后面的人的关系的表现形式”[1]110。这是马克思对货币本质的重要界定。那么,这种物化社会关系的具体内涵是什么呢?
一方面,货币蕴含着分工与私有制下商品生产者之间相互依存的社会生产关系。在马克思看来,货币的价值实体,就是凝结在商品中无差别的社会劳动——能够满足他人需要的劳动,因而体现着人们生产劳动的社会性与人与人之间相互依存的生产关系。货币作为无差别的直接社会劳动的化身,人们对货币的全面需要与依赖实质上是对他人和社会劳动的全面需要与依赖。个体在每次货币交换中都与他人和社会整体建立了相互关系。因此,“货币所表现的一切规定,即价值尺度、流通手段和货币本身,实际上只是反映了个人参加总生产或把自己的生产当作社会生产来对待时所处的各种不同的关系。但是,个人相互间的这些关系表现为物的社会关系”[2]332。
另一方面,货币体现着在历史发展不同阶段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关系。货币是以“社会联系的物化”“相应的社会组织的充分发展”为前提。货币作为物化的、偶然的、外在的、抽象的社会交往媒介,有力地打破了传统社会中建立在身份、等级、血缘、宗法等基础上的直接的、必然的、内在的、具体的人与人的依赖关系,改变了交往性质,加强了交往频率、扩展了交往范围,促进了人们在交往中的独立性与自主性,“在货币关系中,在发达的交换制度中……人的依赖纽带、血统差别、教养差别等等事实上都被打破了,被粉碎了;个人看起来似乎独立地自由地相互接触并在这种自由中相互交换”[6]113。货币表征着人们社会交往关系的历史性转变。
从政治经济学批判维度看,货币虽然早于资本主义,但是资本主义的独特之处就是将货币塑造成以劳资关系为轴心的所有社会关系的自发表象和再现,“一切资产阶级关系都镀上了金或银,表现为货币关系”[2]458。因此,马克思意识到停留在“劳动的社会联系”层面,还不能充分揭示货币关系的历史性与具体性,更不能阐明资本主义特定的社会关系如何通过货币颠倒地表现出来。相反,马克思通过阐明在资本主义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构成一个总体的各个环节,一个统一体内部的差别”中[6]40,货币所蕴含的对抗性、剥削性的劳资关系,将货币从超历史的财富建构范畴,转化为对资本主义财富形式与社会关系的特殊性进行批判的历史范畴,从而击穿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将资本和雇佣劳动关系自然化、永恒化、绝对化的意识形态迷障。
首先,在生产中,作为“资本的人格化”的资本家,通过货币购买工人的劳动力,无偿占有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以此剥削压迫工人,工人成为剩余价值的增殖工具,受到资本的支配与奴役。其次,在分配中,作为劳动力价值的工资与作为剩余价值转化形式的利润,掩盖了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现实的剥削与被剥削关系。再次,在交换中,资本家与工人之间的形式上自由、平等的商品货币交换关系的背后蕴含着实质上尖锐对立的阶级关系。最后,在消费中,资本家与工人在作为独立个体的消费者背后隐藏的是不同阶级的消费差异:资本家的个人消费是从属于资本积累,“奢侈被列入资本的交际费用”;而“工人往往被迫把自己的个人消费变成生产过程的纯粹附带的事情”[1]659。
对马克思而言,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货币绝不是中性的交换媒介或单纯的价值符号,而是组织剩余价值生产与分配的资本主义劳资关系的物化形式。马克思通过分析这种物化形式在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的总体环节中的具体表现,把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表面的各种货币现象形式和运动重构为一个服从于资本增殖并不断再生产资本主义核心阶级关系的有机的、统一的总体。因此,马克思的货币概念内嵌阶级概念与剥削概念。货币概念一旦脱离了阶级斗争与阶级剥削就无法得到正确理解。它所具有的深刻政治意义在于,“要解决资本主义的根源,阻止货币发挥其作为资本的职能,仅仅对抗资本主义的货币机制是不够的。相反,重要的是对支撑它并导致剥削的阶级关系发起挑战”[17]73。
马克思认为,作为“有机体制”的社会历史发展实质上也是现实的人在物质生产及其相互关系中展现其丰富需要、全面能力和自由个性的过程,“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因而具有强烈的总体性价值意蕴。作为物质生产活动产物与物化社会关系体现的货币,其价值意蕴也是植根于现实的、特定的社会生产活动与关系。在这一意义上,货币被赋予了作为人的需要、个性、能力的对象化、主体化的属性。而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货币作为“积累起来的劳动”“物化劳动”“抽象劳动”的代表,集中体现着抽象对现实的个人的总体统治。因此,要推翻货币的总体性统治,就意味着消除资本主义物化劳动与变革生产关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6]107,扬弃商品货币关系,回归人的自由个性。在此向度,马克思的货币概念蕴含着货币消亡、走向无货币社会和实现人类解放的价值旨趣。
显然,从主体的维度去界定和揭示货币的价值意蕴,是马克思从青年到成熟时期贯穿始终的一条重要思想线索。在《巴黎手稿》时期,青年马克思就基于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提出货币是人的类本质的自我异化。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这种基于抽象的人的类本质的货币异化观被扬弃为基于现实的人的本质的货币物化观。
正是由于货币是从商品生产与交换世界中独立出来的一般等价物,“获得了社会劳动的性质……成为人类劳动的一般表现形式”[1]83,因此在商品经济中,一切社会活动与社会关系都必须向货币转化。其结果就是现实个人的包括劳动在内的一切能力、个性、需要与关系都货币化、物化了:“每种形式的自然财富,在它被交换价值取代以前,都以个人对于对象的本质关系为前提,因此,个人在自己的某个方面把自身对象化在物品中,他对物品的占有同时就表现为他的个性的一定的发展;拥有羊群这种财富使个人发展为牧人,拥有谷物这种财富使个人发展为农民,等等。与此相反,货币是一般财富的个体,它本身是从流通中来的,它只代表一般,仅仅是社会的结果,它完全不以对自己占有者的任何个性关系为前提;占有货币不是占有者个性的某个本质方面的发展,倒不如说,这是占有没有个性的东西。”[6]173,174作为无个性的“财富的一般形式”的货币取代现实的个人,成为独立的、自主的主体形式。
货币是现实的人的劳动、个性、能力与需要的对象化与主体化形式。这还仅仅是在“作为货币的货币”或者说“作为物质财富的货币”的一般层面上揭示货币的主体本性。只有深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才能真正展现货币的历史主体性本质,因为“在商品中,特别是在作为资本产品的商品中,已经包含着作为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征的社会生产规定的物化和生产的物质基础的主体化”[9]996。
那么,“作为资本的货币”如何体现其主体本性?马克思认为,当货币以资本的形式存在时,资本实质上是积累起来的劳动,是一种过去的、客体化的、物化的劳动。这一积累劳动本身蕴含着货币向资本转化、劳动力成为商品的特定历史过程。因此,作为资本的货币,不再是人类一般劳动的对象化形式,而是积累起来的物化劳动将工人身上的“活劳动”作为自身增殖的工具。而当货币作为“积累起来的劳动”,“不同的劳动者个人倒表现为这种劳动的简单器官”时,货币就代表着对活劳动的具体异质性的抽象,取得了统治、支配工人活劳动的支配权,也就获得了“普照光”“特殊的以太”的主体性地位,成为统治个人的抽象主体:“个人现在受抽象的统治,而他们以前是相互依赖的。但是抽象或观念,无非是那些统治个人的物质关系的理论表现。”[6]114马克思在此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抽象统治的物质内容与现实基础:货币既是对作为资本主义细胞的商品的交换价值的抽象,又是对生产商品的社会劳动的抽象,同时也是对生产劳动中社会经济关系的抽象,更是对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的抽象。作为“抽象财富”的存在形式的货币,抹平了所有事物与关系的质的差别。这种抽象正是雷特尔所谓的在现实资本主义社会中客观发生的“真实的抽象”,并构成了主体心灵与观念“抽象”的真正基础。[18]马克思正是借助于对作为资本的货币的主体性的分析,揭示了资本主义的统治,在其根本层面,并不在于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统治,而在于积累的物化劳动及其所建构的抽象社会关系对人的总体性统治:“一个剥削他人劳作的系统,表现为一个大规模地再生产自身的系统,亦即一个死劳动统治活劳动、物统治人、产品统治生产者、神秘的主体统治真实的主体、客体统治主体的机构。资本主义是一个总体物像化和异化的动力系统。”[8]137
货币的总体性统治也意味着扬弃货币的总体性革命,即“在一个集体的、以生产资料公有为基础的社会中,生产者不交换自己的产品;用在产品上的劳动,在这里也并不表现为这些产品的价值,不表现为这些产品所具有的某种物的属性,因为这时,同资本主义社会相反,个人的劳动不再经过迂回曲折的道路,而是直接作为总劳动的组成部分存在着”[19]18。也就是说,在建立起“联合起来的社会个人所有制”条件下,人们的生产劳动直接是社会总劳动的一部分,不再需要通过中介物的价值形式表现出来。就社会关系而言,“在那里,人们同他们的劳动和劳动产品的社会关系,无论在生产上还是在分配上,都是简单明了的”[1]96,97。此时,作为“一般财富的精炼和概括”,“财富特殊存在方式的物质”的货币将被扬弃“狭隘的资产阶级形式”与“抽象成为统治”的物化状态,回归以“人的全面发展”为目的的“社会财富”的生产。财富表现为“人对自然力的统治的充分发展”,表现为“人的创造天赋的绝对发挥”,“在这里,人不是在某一种规定性上再生产自己,而是生产出他的全面性”[6]480。这就是说,在扬弃货币的共产主义社会,财富的生产与本质都直接表现为人的需要、个性与能力的自由全面发展,也即作为“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本质。
马克思的传记作者梅林说:“一个将货币尊崇为神的世界难道不应该渴望理解货币吗?”[20]264但是怎样理解货币需要科学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恰恰因为在马克思主义中“总体范畴的统治地位,是科学中的革命原则的支柱”[4]76,所以马克思与以往的所有货币思想家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他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确立了唯物史观与政治经济学批判相统一的总体视域,从历史总体、结构总体、价值总体三重向度揭示了货币神奇外观背后的劳动生成性、关系物化性与主体抽象性,从而阐明了货币绝非单纯的哲学、经济学或社会学范畴,也不是一个经验性、工具性、分析性的概念,而是一个具有内在逻辑关联的“三位一体”总体性、革命性范畴,“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6]41,42。货币的生产本源揭示了货币生成的动力机制,是货币的关系本质与主体本性的存在根据,构成马克思货币概念的历史起点;货币的关系本质阐明了货币运动的阶级属性,既是货币的生产本源的具体展开,又蕴含着货币的主体本性的变革要求,体现了马克思货币概念的现实观照。货币的主体本性凸显了货币扬弃的解放趋势,是货币的生产本源与关系本质的必然产物,蕴含着马克思货币概念的价值追求。反过来,借助于货币这一总体性、批判性的中介范畴,马克思不仅揭示了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生产前提、关系属性与主体向度,而且刺破了在资本主义货币流通领域中自由、平等、个体、所有权、有酬劳动等种种直接性、颠倒性的表象与假象,系统地揭示了这些“虚幻表现”“外观形式”与作为“有机体制”的资本主义特有的生产运动、社会关系结构、抽象的统治形式的内在关联,将资本主义社会呈现为一个“辩证的相互联系的艺术整体”,并证明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局限性和它的仅仅历史的、过渡的性质”[9]270。
“一门科学革命化意味着一种对已存在范畴的根本批判”[21]122,马克思对货币概念的总体性意蕴的揭示,彻底革新了货币概念的研究视域、理论内涵与基本属性,从概念界定与本质内涵的层面发动了一场阿尔都塞所说的“问题式的革命”,具体而微地展现出马克思货币理论作为人类思想史上“第一个详尽无遗的货币理论”的划时代意义。[1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