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洒在昏暗的屋里,灰尘在阳光下轻轻地飘着。我从书柜的一角瞥见一本落满灰尘的相册,随着相册被翻开,尘封的记忆次第绽放。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最疼爱我的哑巴爷爷,他穿着破旧的打满补丁的大襟衣裳(用青蓝色的布料纯手工缝制的一种衣裳),挺立在开满蚕豆花的田埂上,慈祥地笑着。盯着照片中的他,心思有些恍惚,他离开竟有那么久了。我好久没能梦见他了、好久没有和他说说心里话了、好久没去他的坟头看看了……
思绪渐行渐远,回到了四岁那年的某个清晨,一场大雨过后泥土散发着清香,天空被雨水冲洗过后变得格外的蓝,像一颗打磨完美的蓝宝石;小草也变绿了,挺直了腰,像在观赏周围美丽的风景;小鸟难得停下叽叽喳喳的叫声,欣赏着雨后的美景,就是在这样一个空气清新的早晨我与哑巴爷爷结下不解之缘。“哑巴爷爷”顾名思义是个“哑巴”,他人哑可心不哑。我很庆幸童年时期能有他的爱护和陪伴。因为有他我可以开怀大笑,因为有他,我的童年充满阳光。
德卡尔先生曾经说过“从小觉得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就是妈妈,不怕黑,什么都知道,做最好吃的饭,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哭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找她”,对于先生的说法我实在不敢苟同,因为在我记忆里的哭,是妈妈心情不好莫名其妙地打我,爷爷才是那个总把我哄开心的厉害人。肚子饿了,爷爷那里永远备着零食,爷爷的厨艺也比妈妈的好百倍,他也和妈妈一样从小照顾我,料理我的生活,无微不至地关心爱护着我,甚至他陪伴我的时间超过了爸爸妈妈。因此在我眼中,他是和妈妈一样伟大一样厉害的,他们都是我人生中的英雄。
记忆中的哑巴爷爷是一个孤寡老人。但听村里人说,他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帅小伙,多少姑娘喜欢他,甚至各个邻村的姑娘们有事没事就到村里来看他,可他都瞧不上。后来,他带回了隔壁村最漂亮的姑娘。那时候的他们虽然贫困,吃的粗茶淡饭山茅野菜,甚至有上顿没下顿的,却过得很恩爱幸福。爷爷和奶奶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村中大事小情他们总是能帮上忙。然而造化弄人,他的漂亮媳妇儿难产死了,孩子也没能救活,自此留他孤身一人。据说当时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不吃不喝,谁也劝不动。直到有一天,那道破烂不堪的木门终于吱吱呀呀地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不再说话的哑巴。他性格大变,不爱搭理人也就算了,还见人就吐口水,翻白眼,总是拎着他那长长的烟锅追着村里的“讨嫌鬼们”打。记忆中他也追过我几次,但从来没打过。他其实也只是想吓唬吓唬我们。村里的人也被他得罪了一圈又一圈,大家也不记仇,念着他从前的好。三十多年了,这种状态一直到他离开前的几年才有所好转。
最开始他追我的时候我总是被吓得哇哇大哭,回家找妈妈告状说:“那个哑巴,老疯疯害怕死了。”妈妈不但不帮我,还劈头盖脸给我一顿臭骂,说那是爷爷是长辈不能这么没礼貌,到最后说来说去竟还是我的错,我委屈却无法反驳。对他的害怕和讨厌一直到了四岁的某一天,他的一个举动彻底颠覆了我先前对他的认知。那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泥巴路滑得很,讨嫌的我走到他家门口往里边扔了一个石头,刚准备跑开时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半天爬不起来,看着他凶神恶煞地一步一步走过来,我心里直呼“完了完了,这次要被打死了”,又怂又可恶的我被吓得号啕大哭。他走近,顾不得我身上的脏稀泥,把我抱进堂屋里,找个草凳让我坐下,然后烧热水兑凉水拿毛巾帮我擦手洗脸,一气呵成,他是那么的温柔,一点也没了“老疯疯”的踪影。给我擦干净后,他起身拉开那只又丑又老的木柜抽屉,从中取出几颗花花绿绿的东西塞到我手里。我像个傻子一样呆坐在那里,他于是嫌弃地从我手中拿出一颗,在我面前教着我把外边的塑料纸拆开,把里边的晶莹剔透的小石头放到我嘴巴里:“好甜啊,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美味的石头”。后来我才知道,那不是石头是糖果,是我人生中吃到的第一颗糖。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相信伙伴们所说的“哑巴爷爷是一个大魔头,专吃不听话的小孩”。每当我跟不上伙伴的步伐,没人愿意跟我玩耍时,我就会跑到哑巴爷爷家里找糖吃,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即使有那么一次柜中无物,爷爷就会打开他那珍贵的录音机让我听,刚开始他是不愿意让我看是怎样播放的,生怕我弄坏了他的宝贝,去的次数多了,就开始指导着让我自己来捣鼓。有时候他外出也不锁门,桌子上粑粑、红薯、洋芋,总有一样是留着给我作晌午,因为他知道爸妈下地干活,我就没有了去处,所以他总是给我留门留食物。慢慢地混得越来越熟以后不仅晌午在爷爷家里吃,基本一日三餐也在那解决。邋遢的我每天把他那干净整洁的家搞得像猪窝一般,对于爱干净的哑巴爷爷来说这般无疑是在给他添乱。刚开始他的嫌弃是肉眼可见的,慢慢地他习惯以后就只是臭着个脸帮我收拾烂摊子,这多少有些为难他老人家了。
在他温暖的照顾下,时光飞逝,很快我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和哑巴爷爷相处的这两年,我发现他变温柔了许多,又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温柔的人,总之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凶神恶煞了,时不时地还对我微笑,以至于我更加黏他。家离学校有段距离,那些哥哥姐姐们嫌我太小,走路慢都不愿意等我,我就会缠着爷爷送我去学校,他一开始当然是不乐意的,后来我学会了逃学,爸妈太忙了也无暇管我,恰好哑巴爷爷有闲散时间,他就很自觉地担下了这个重任。每天拿着一根皮鞭,像赶羊一样的把我送到学校,然后从他破旧的口袋里掏出两毛钱和一颗水果糖给我,再慢悠悠地晃着回家里。到放学时,他就提前到校门口等着,他这样一送一接就是五年,无论严寒酷暑,从未迟到。上四年级的时候,我也懂事了些,看著他脸上如沟壑般的皱纹和那花白的头发,我实在不忍再让他每天陪我走两三公里的山路,他应下了。但每逢雨季我总是能在学校门口看见那熟悉的背影,有时是给我送伞,有时是河里涨水,他怕我不安全。平时他就每天在家为我准备好美味的饭菜,偶尔我贪玩些,回去太晚,饭菜凉了,他会重新生火给我热,从未让我吃过一顿冷冰冰的晚饭。
在他的呵护下我健康地成长,小学毕业顺利地进入初中的学堂。初中是封闭式管理,半个月才能回一次家,他却总是能把时间记得很准确,算着我哪天要回家,他就会早早地起来到集市上买一些我爱吃的东西回家,然后拿个凳子坐在门口巴巴地等着我。远远地看到我,他就迈着不太稳健的步伐向我走来,我窃喜哑巴爷爷又要来帮我背这个沉重的书包咯,果不其然,他走近,取下我的书包往后一甩,到他背上去了,一气呵成。这个动作是多么的潇洒自如啊!可是这样的动作我才享受了两年就再也没有了。哑巴爷爷在初三那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给我带各种花里胡哨的吃的玩的小东西,这次他去了遥远的天堂,那里有他最亲近的家人,所以他流连忘返,再也不回来了!
因为初三面临着中考,家离学校太远妈妈就让我寄住在镇上姨妈家,对于哑巴爷爷的离世家里对我守口如瓶,直到中考完回到家,看到小山包上那座矮矮的坟墓,我悲痛不已,泣不成声。
母亲说,哑巴爷爷走得并不安详,具体的死因至今还是个谜,最开始他只是头疼,接着就是脚部溃烂,送他去过几次医院都没什么效果,后来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传说中的“神医”为他开了几副中药,喝完之后半身不遂再也起不来了,之后没过一个周就走了,大家都猜测爷爷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草药毒死的。然而最令我惊奇的是他在最后一天的时候开口说话了,先是和父亲交代了,谁还欠着他多少钱、领低保的本子在哪里,密码是多少,哪个柜子里、口袋里、犄角旮旯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说:“你去把它们凑到一起,存起来,给我的大孙女读书用。”他知道母亲是个火暴脾气,平时对我很严苛,经常动手打我,就对母亲说:“女娃娃不像男娃娃一样,身体要娇弱一点,以后我不在了,没有人护着她,你吓唬吓唬就行,不要像以前那般不知轻重,否则我那可怜的娃以后委屈了连个可以哭的地方都没有。”听着听着我又流泪了。说完这些以后爷爷疼的嗷嗷直叫,嘴巴里时不时还念叨着我的名字,可惜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听到了。哑巴爷爷对我的爱超过了亲生爷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最牵挂的还是我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大孙女”,这让我感到羞愧,他陪着我长大,我却不能为他养老,甚至最后一面也不曾见上。
我不知他为何会待我这般好,好到半辈子哑巴临终前开口说话,好到最后把遗产都留给我,或许是因为父母一直把他当家人来照顾,或许是因为他把我误认为他那个早已不在人世的孩子,或许是因为他本就有一颗善良的心,抑或是在这个世界上他孤身一人,没有谁可以留了。
合上相册,曾经的温暖再次涌上了心头,我很庆幸在幼年时遇上了哑巴爷爷,塑造和温暖了我的人之初。在我的生命里,他犹如一颗光彩夺目的星辰,为我指引了人生之路。
作者简介:夏顺仙,女,学生,现就读于楚雄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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