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动国际语言传播机构产生的要素考察*

2022-02-03 21:15唐培兰王春辉
关键词:学院机构国家

唐培兰, 王春辉

(1.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科学院/中国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研究中心,北京 100083;2.首都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学院/语言治理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一、引 言

1883年成立的法语联盟(Alliances Françaises)被公认为是第一个旨在对外族人传播语言文化的专门机构。此后,各国相继效仿,如意大利但丁协会(1889年)、德国巴格达宣传学院(1909年)和德国学院(1923年)、日本国际文化振兴会(1934年)、英国文化委员会(1934年)、保加利亚文化中心(1936年)等。进入21世纪,中国于2004年设立孔子学院,乌克兰在2017年设立乌克兰学院,墨西哥于2020年设立塞萨尔查韦斯数字学院。帕斯卡利迪斯认为建设专门机构传播语言文化已经成为各国“文化政策的必要组成部分”,是许多国家的“标配”(1)G.Paschalidis.Exporting national culture:histories of Cultural Institutes abroad[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olicy,2009,(15).。据不完全统计,国际上有40多个国家和地区共设立了(过)约260个此类机构。李宇明将这些具有语言传播功能的国际文化机构统称为“国际语言传播机构”(2)该术语由李宇明教授于2020年11月22日首届国际中文教育智库联盟会议上首次提出。,本文采纳这一术语。

国际上,语言传播机构被界定为文化机构(Cultural Institutes),主要被政治、文化、外交学者重视,研究视角偏重政策和文化,也涉及机构的历史和职能。学者们认为,文化机构是国家文化外交和公共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3)J.R.Vaughan.A Certain Idea of Britain’:British Cultural Diplomacy in the Middle East,1945-57[J].Contemporary British History,2005,(2);T.Kessel.Cultural promotion and imperialism:the Dante Alighieri Society and the British Council contesting the Mediterranean in the 1930s[D].University of Amsterdam,2011;李宇明,唐培兰.国际语言传播机构发展历史与趋势[J].世界汉语教学,2022,(1).,文化机构不仅有效促进了国家/民族语言文化的世界传播,并以语言文化为载体,促进国家的对外直接投资和国际贸易,帮助国家获得经济红利;(4)D.Lien,S.Ghosh.& S.Yamarik.Does the Confucius institute impact international travel to China? A panel data analysis[J].Applied Economics,2014,(17);D.Lien,& M.Lo.Economic Impacts of Cultural Institutes[J].Quarterly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Finance,2017,(64).改善国家的负面形象,建设国家品牌,促进旅游和国际交往;(5)O.Zakharova.The development of National Institutes for Culture:The Case Study of the French (Institut Francais) and Russian (Russian Centre of Science and Culture) Cultural Centres[D].Charles University in Prague,2017.从而提升软实力,助力构建和谐国际关系。(6)F.Hartig.Chinese Public Diplomacy:The rise of the Confucius Institute[M].Routledge:London,2015.国内相关研究起步较晚,顾毓英等最早介绍歌德学院的基本情况(7)顾毓英.西德歌德学院的电教设备简介[J].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学院学报),1979,(2).,赵云中在介绍俄语传播时也提及普希金俄语学院等机构(8)赵云中.俄语的传播和俄语的价值[J].国外外语教学,1979,(1).。孔子学院成立后,国内相关研究逐渐增多,研究重点主要涉及四个方面:一是机构概貌介绍,介绍机构的成立背景与过程、宗旨与目标、组织模式、运营机制、资金来源等;二是机构的语言文化传播工作,考察机构的语言传播、语言教育、语言推广和文化传播的政策、传播模式、方式、途径及成效;三是研究机构外交和软实力功能,探讨实现方式和成效;四是针对孔子学院的质量评估研究。已有研究对进一步开展相关探索提供了参考和借鉴,但也有些不足:一是从研究内容上来看,主要关注历史久、影响力大、争议性较强机构的运作和语言传播实践;二是研究内容同质性较强;三是孔子学院的对比研究,旨在为孔院的发展提供相互借鉴参考;四是研究对象较为局限,其中英国文化委员会、孔子学院、法语联盟的研究成果最多,(9)T.Johnson.Mandarin and Mandarins Rethinking cultural diplomacy in Britain and China[D].Erasmus University Rotterdam,2017:14.相当一部分机构文献非常少,如巴拉斯学院、希腊文化基金会、国际葡萄牙语学院等;五是“国际语言传播机构群”的整体研究非常少,目前只有李宇明、唐培兰系统梳理了机构群的历史与发展趋势(10)李宇明,唐培兰.国际语言传播机构发展历史与趋势[J].世界汉语教学,2022,(1).;六是无论是单个机构研究,还是机构对比研究都没有系统性阐述或者比较机构成立的驱动要素。而这最后一点正是本文尝试解决的问题。研究国际语言传播机构(群)产生的驱动要素,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相关机构的发展理念与目标。比如受民族身份危机驱动成立的机构,更重视对侨民侨胞的语言文化教育,而受国家形象建设驱动设立的机构,更重视与外国友人联系,通过语言文化活动建设积极的国家形象。同时,了解驱动国际语言传播机构产生的要素,还可帮助预判哪种类型的国家将会成立以何为主要目标的语言传播机构。

通过整理和研读国内外相关文献,本文认为,驱动各国或地区建设国际语言传播机构的要素至少涉及以下3个:危机情形、潜在利益和国家竞争。

二、驱动要素之一:危机情形

当面临某些危机情形时,有的国家主体通过建立语言传播机构来抑制情况继续恶化。很多机构的设立都是由危机驱动,比如英国文化委员会(British Council)。英国虽然赢得一战的胜利,但是在自治地民族独立运动兴起、经济大萧条、欧洲各国竞争愈强、美国崛起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英国在政治、经济和军事等多方面都逐渐失去传统优势。20世纪30年代,英国的外部环境是即将爆发的战争、纳粹和法西斯主义的政治宣传,以及激烈的经济竞争,上述因素反映在语言传播的国际竞争中,英国也意识到了危机。这就最终促使英国设立了英国文化委员会。

危机情形可以细分为5个次类:政治危机、形象危机、民族身份危机、语言地位危机和语言生存危机。

(一)政治危机

法语联盟的成立与法国的政治危机紧密相关。1815年滑铁卢战役失败,法国丧失了在西欧的霸权地位,1870年普法战争失利又加速了法国国际地位的下滑。(11)曹德明.国外语言文化推广机构研究[M].北京:时事出版社,2016:134.德国“竭力拉拢俄国,讨好英国,笼络奥匈和意大利”来防止法国东山再起。(12)连玉銮,张运城.普法战争以后欧洲格局的重组[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3,(11).另一方面,当时正值资本主义逐步由自由竞争阶段进入垄断阶段(帝国主义阶段),海外殖民地成为欧洲列强争夺的焦点。法国、英国和意大利之间因突尼斯土地所有权产生了不少纠纷。1881年,法国强制囊括突尼斯为“保护国”(13)1881年5月12日由法兰西共和国代表与突尼斯穆罕默德·阿斯-萨迪克签署《巴尔杜条约》(The Bardo Treaty),将突尼斯置于法国驻地总督的控制之下。,将其作为殖民地管理。霍恩认为,法语联盟产生的直接原因是帮助法国政府巩固在突尼斯的统治,防止英国、意大利及其他国家对突尼斯的渗透。(14)J.R.Horne.Global culture fronts:the Alliance Francaise and the cultural propaganda of the Free French[J].European Review of History:Revue européenne d'histoire,2018,(2).因此,法语联盟最开始是一个“殖民机构”(colonial institution),是“法国为对殖民地进行道德征服而建立的,企图通过文化力量来达到地缘政治目的”。法语联盟是在法国面临政治危机的背景下设立的,也开启了国家通过强化语言文化传播来支持其国际政治地位的先河。

政治危机也是驱动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Japan Foundation)最终建立的重要因素。二战结束后,日本在战争期间最重要的机构“国际文化振兴会”的活动暂停。美国结束对日占领后,日本国内有很多重建文化交流机构的呼吁,国际文化振兴会分别于1958年和1962年两次建议政府出资成立国际交流基金会,开展文化交流,但是当时的日本政府都以发展经济为由拒绝。(15)U.Vyas.Soft power in Japan-China relations:state,sub-state and non-state relations[M].Routledge:London,2011:104.前国际交流基金会主席小仓和夫指出:“20世纪70年代日本的危机,尤其是日美关系走低,是成立国际交流基金的直接原因。”(16)O.Kazuo.Japan’s Postwar Cultural Diplomacy,past and Present [EB/OL].https://www.academia.edu/11514034/Japans_Cultural_Diplomacy_Past_and_Present.1968年日本成为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经济强国,经济的迅速崛起引起了美国和欧洲的警惕;时任外相福田赳夫1971年出访欧洲时,欧洲外交官对日本崛起可能带来的军事扩张表达了担忧。(17)U.Vyas.Soft power in Japan-China relations:state,sub-state and non-state relations[M].Routledge:London,2011:80.另一方面,美国开始压制日本的发展。接连发生的“尼克松冲击”让日本意识到日美之间存在严重的沟通危机。1971年,日本文化事务局提出建立“日美文化中心”(Japan-U.S.Cultural Center)的提议,以此缓和日美关系。同一时期,亚洲普遍对日本持负面态度。《旧金山对日和平条约》实施后,日本以“赔偿外交”的方式重返亚洲,获得东南亚庞大的市场、丰富的资源和廉价的劳动力,但因经济剥削问题而与东南亚国家摩擦增多,非常不受欢迎,(18)董丞涛.新世纪日本的湄公河外交[D].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直至70年代,时任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东南亚时发生了反日游行。战后日本过于依赖美国,在一定程度上忽略了与其他国家的关系。70年代,逐渐失去美国的支持后,导致日本在国际上孤立无援。掣肘的国际局势迫使日本正视战后初期忽略国际形象构建与国际关系维护所产生的负面后果。一方面,日本急需重新赢得美国信任,消除欧美疑虑;另一方面,日本也需要安抚亚洲的消极情绪。(19)市瀬俊介.国際交流基金の日本語教育政策転換について―「日本語教育スタンダード」の構築をめぐって―[J].神戸国際大学紀要.2012,(82).因此,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成立初期便设立了服务日本“构建日本维护和平的形象”的文化外交理念。

(二)形象危机

在国家/机构面临国际形象危机时,国家主体也会通过建设国际语言传播机构来加强国际交流,缓和国际关系。形象危机是驱动日本国际文化振兴会成立的重要因素。1934年为改善1931年侵占中国东北后急剧恶化的日本形象,日本外务省效仿欧洲国家,成立了国际文化振兴会(20)1972年与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合并。,通过讲座、展览、人员交流等方式,在海外推广日本文化、扩大日本影响力,(21)S.Atsushi.Activities and Discourses on International Cultural Relations in Modern Japan:the making of KBS (Kokusai Bunka Shinko Kai),1934~53[J].Journal of Global Media Studies,2011,(8).在日占区则进行大规模的日语教育活动。

形象危机也包括机构形象。在某些情况下,当旧语言传播机构不被传播对象信任时,其语言文化传播工作就难以开展。在形象和信誉危机的驱动下,机构可能通过更名、重组等方式,试图重获信任,比如德国的情形。歌德学院(Gothe Insitut)成立于1951年,但事实上它是脱胎于1923年成立的德国学院(Deutsche Akademie)。德国学院是为缓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国被国际孤立的政治现状而设立的,目的是“恢复德国严重受损的国际形象”,重建“德国声望”。(22)张帆,王红梅.文化的力量:德国歌德学院的历史和启示[J].比较教育研究,2006,(11).德国学院旨在“为世界所有公民提供德语”,集语言教学、文化活动、教材开发和教师培训为一体。1932年,为庆祝歌德逝世100周年,在德国学院内部下设“歌德学院”,负责教材开发和教师培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歌德学院每年能够吸引大约600~800名德语外国教师参加培训。当时德国学院秘书长弗朗茨·蒂尔费尔德极力主张“文化政策与政治宣传分开”,但由于德国学院的影响力增大逐渐受到政府重视,1941年希特勒将其认定为官方机构(23)T.Kessel.Cultural promotion and imperialism:the Dante Alighieri Society and the British Council contesting the Mediterranean in the 1930s[D].University of Amsterdam,2011:18.。官方化后的德国学院,规模迅速扩展,遍布欧洲远及美洲,1943年后“不再仅从事德语教学,而是更多地对驻在国直接施加政治影响”,服务纳粹政权(24)曹德明.国外语言文化推广机构研究[M].北京:时事出版社,2016:179.。服务纳粹政权具体指的是,“灌输和单方面宣传纳粹意识形态框定的‘官方德国文化’,表面以语言教学为主,实际上教学的材料和内容则是有毒的‘纳粹文化’”(25)郭原奇.德国对外文化政策研究[D].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51.。以纳粹德国对波兰的做法为例,纳粹认为“波兰人是天生的劣等民族,他们只能做不宜受良好教育的粗笨的下层劳动者”。因此,波兰人不允许学习波兰语,而要学习德语。纳粹以此希望“改变波兰儿童的学习内容和文化基因,成为德国精神的未来俘虏”(26)郭原奇.德国对外文化政策研究[D].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51.。战争期间的语言传播,被认为是政治宣传的载体,从而失去了普遍的国际信任。1945年德国学院被美国强制关闭,这是二战期间唯一一家被关闭的文化机构。值得留意的是,德国学院原本是为“重建德国声望”,但其后期工作却进一步损害了德国的国际形象与声望。二战后,为了再次恢复德国形象,歌德学院由此重建,其核心宗旨是“重新赢得外国的好感与信任”(27)张帆,王红梅.文化的力量:德国歌德学院的历史和启示[J].比较教育研究,2006,(11).。

(三)民族身份危机

语言往往是民族身份的象征,当民族身份受到威胁的时候,一些国家会通过建立语言传播机构,通过语言文化的国际传播来标榜和保护民族身份,从而起到团结民族和为民族争取更有利地位的作用。2020年刚设立的塞萨尔查韦斯数字学院(César Chávez Digital Institute)就是在美国发生针对西班牙裔的种族歧视事件后催生的。种族歧视一直是美国社会最大的矛盾之一,虽然20世纪中叶美国从法律上已经正式废除种族歧视,但社会上对其他有色人种的歧视仍然显著,种族分层继续存在于就业、居住、教育、贷款和政府治理中。美国ABC新闻2007年的调查显示,大约十分之一的人承认对西班牙裔人有种族偏见。(28)[EB/OL].https://abcnews.go.com/images/US/1048a1Hispanics.pdf.但这些持续存在的种族矛盾并未导致语言传播机构的设立,直到2019年8月美国德克萨斯州埃尔帕索沃尔玛枪击案的发生。该事件是现代美国历史上针对拉丁裔移民最致命的枪击案,死亡23人,另有23人受伤。墨西哥外交部确认,该枪击案中有8名墨西哥公民丧生,7名墨西哥公民受伤。枪击案在整个美洲大陆引起极大反响,墨西哥总统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公开向美国和墨西哥人的遇难者家属表示哀悼;墨西哥政府加紧在当年提出设立语言学院的倡议,作为针对美国种族主义的应对措施之一,要“通过语言赋予其北美公民和西班牙裔人权力”(29)[EB/OL].https://fronterasdesk.org/content/1671961/mexico-opens-c-sar-ch-vez-institute-promote-spanish-us-canada.,2020年塞萨尔查韦斯数字学院正式投入运行。

“民族身份”的范围是广义的,维护侨民侨胞的民族认同感也可归入此类。但丁协会(SocietDante Alighieri)在1889年诞生时,也具有浓厚的民族主义色彩。当时意大利与奥匈帝国争夺半岛北部讲意大利语的地区,意大利内部很多民众为了“追求美好生活”,纷纷移民(30)R.D.Méndez.La Societ Dante Alighieri En Espaa Durante Los Aos Del Fascismo Italiano (1922~1945) [J].Historia 1,2013.。但丁协会就主要是为了“防止意大利海外移民被‘日耳曼化’”,旨在加强对海外侨民的“国有化”教育而成立的。(31)T.Kessel.Cultural promotion and imperialism:the Dante Alighieri Society and the British Council contesting the Mediterranean in the 1930s[D].University of Amsterdam,2011:38;仅仅面向侨民或本国人民开展的语言教学和文化维持活动,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对“外”传播,而是在国境之(内)外的对本民族的“内部普及”,是20世纪之前“国家身份”(nation identity)发展的重要标志,是“反同化民族主义政治”(anti-assimilationalist nationalist politics):旨在防止外籍或同语言社区融入外国。除了意大利(反“日耳曼化”),德国(维持侨民的“德国性”,反对“匈牙利化”)、希腊(反对“保加利亚化”)、爱尔兰(反对“英语化”)都有相同体现。

(四)语言地位危机

语言的强弱与语言所属社团的强弱盛衰呈正相关(32)李宇明.语言的强国与强国语言[N].光明日报,2004-07-28(006);王春辉.当代世界的语言格局[J].语言战略研究,2016,(4).。国家强盛,语言地位会缓缓提升,有一定的滞后性;但是如果国家衰败,语言地位就可能迅速下降。随着国家地位的骤然下降,除了政治危机,语言地位危机也迅速凸显。2007年俄罗斯世界基金会(Russiky Mir Foundation)的建立就缘起于俄语在苏联解体后伴随出现的地位危机。苏联解体后,俄罗斯联邦面临着严峻的国内外挑战,国际上西方国家在军事、政治、经济上不断挤压俄罗斯的空间,国内分裂活动不断。俄语地位也迅速下降。1968年的数据显示:“全世界已有近5亿人通晓俄语(其中包括约1亿5千万俄罗斯人,而且全苏境内的2亿5千万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掌握俄语);俄语在科学、国际事务中具有与英语媲美的地位。从传播程度讲,俄语在世界通用语中占第三位。”(33)赵云中.俄语的传播和俄语的价值[J].国外外语教学,1979,(1).苏联解体后,国际上对俄语感兴趣的人数日趋下降,从世界整体情况来看,俄语的地位被英语、法语甚至西班牙语所超越。各加盟共和国纷纷出台“去俄罗斯化”政策,俄语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大众传媒领域都受到排挤,其基本盘被严重削弱。许华认为后苏联时代各个国家对俄语的态度主要分为尊重、接受和抵制三种。(34)许华.俄语传播与俄罗斯软实力[J].对外传播,2013,(1).“尊重”态度如白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等国承认俄语的官方地位;“接受”态度如阿塞拜疆、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摩尔多瓦等国只承认俄语的“族际交际语”地位;“排挤”态度如波罗的海国家、乌克兰和格鲁吉亚等国“抵制”俄语,将其看作一门外语。俄通社估计,如果不干预,到2025年,世界范围内说俄语人数将减少50%,届时俄语将丧失世界性语言的地位。(35)曹德明.国外语言文化推广机构研究[M].北京:时事出版社,2016:357.在俄语地位危机的驱动下,俄罗斯出台了诸多相关语言政策,要通过在境外推广俄语及俄罗斯文化树立俄罗斯积极正面的国际形象。(36)周朝虹.当代俄罗斯语言政策研究(1991~2015)[D].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37~42.2007年俄罗斯世界基金会及2008年独立国家联合体、海外同胞和国际人道主义合作联邦机构等的设立,俄语地位危机都是重要的驱动力。

荷兰语语言联盟(Nederlandse Taalunie)也属于此类。如今,荷兰语是荷兰、苏里南的官方语言,也是比利时的官方语言之一,使用者主要分布于荷兰、比利时、南非、苏里南、加勒比海荷属安的列斯群岛等地。17世纪荷兰曾经在海外拥有40多个殖民地,荷兰语也曾经流行于阿鲁巴、圣马丁等加勒比岛国,亚洲的印度尼西亚、斯里兰卡以及日本,非洲的刚果等国家。随着全球一体化进程和网络技术的飞速发展,近30年来,世界各地荷兰语区受到英语的影响非常大。在重要的科技、经济、创新和教育等领域,荷兰语都有一定程度的危机感。荷兰语功能日渐丧失,逐渐退化为“社交活动中的一种交际手段而已”,被认为是“对于荷兰语作为母语的国家和地区的一个巨大损失”。(37)王奕瑶.荷兰面向拉美地区的语言文化传播战略[J].语言政策与语言教育,2016,(1).在这种危机产生的大环境下,荷兰语语言联盟应运而生。荷兰语语言联盟是荷兰、苏里南、比利时的弗莱芒区政府三方共同出资建设,共同协调语言标准,共同制定语言政策的三方协调机制。荷兰语语言联盟的例子说明,在语言地位危机影响下,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国家,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建设机构。如果说建立法盟是政治危机决定的,那么在法国地位相对下降后,法国加大对法语传播的支持,法语国家共同设立法语国家组织(Organisation internationale de la Francophonie)则也主要是受法语地位危机的驱动。(38)17~19世纪法语在欧洲有绝对优势地位,法语是“绅士教育”的必要组成部分,也是“国际化精英培训”的重要组成部分。“20世纪下半叶,法语作为通用语言的使用开始减少。由于历史原因,它在某些国际职能中仍然存在,但法语作为外语的习得普遍在下降”(Wright 2016:136~139)。S.Wright.French:The Rise and Fall of a Prestige Lingua Franca,In:Language Policy and Language Planning[M].Palgrave Macmillan,London,2016.

(五)语言生存危机

在一些情况下,濒临灭绝的语言,如果母语国足够重视和强大,迫于语言生存的危机,也可能会建立专门机构在国内外传播该语言,盖尔联盟(Conradh na Gaeilge)就是最好的例子。盖尔联盟成立于1893年,旨在为盖尔语创造更多生存空间。在此前两百年间,盖尔语就一直受到英语的严重威胁。到了16世纪末,盖尔语已经失去优势地位。1600年至1800年间,英语的影响力不断增强,不仅成为爱尔兰大约一半人口的日常交流语言,也逐渐成为地位和权力的象征。1801年,爱尔兰和英国联合,建立了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19世纪开始,天主教会越来越多地转向英语,学校也越来越忽视盖尔语;到19世纪中叶,讲盖尔语的人的数量越来越少,社会上的双语制开始向英语转移。(39)J.Edwards.Irish:Planning and preservation[J].Journal of Multilingual and Multicultural Development,1984,(5).人口普查数据展示了盖尔语地位的变化,1781年人口普查的分析表明,“在19世纪前10年出生在爱尔兰的人中,至少有45%的人是在讲盖尔语的情况下长大的”(40)G.Fitzgerald.Estimates for baronies on minimum level of Irish among successive decennial cohorts:1771~1781 to 1861~1871[J].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Irish Academy,1984,(84).。一百年后,1891年的数据表明“只有3.5%的人是在盖尔语的环境下长大的”(41)R.Hindley.The Death of the Irish Language:A Qualified Obituary[M].London:Routledge.1990:15~19.。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濒危语言地图集认为盖尔语属于“绝对濒临灭绝”。为了保护盖尔语,爱尔兰政府和社会做了很多努力,1876年,保护爱尔兰语协会(Preservation of the Irish Language)成立,1880年又成立了盖尔语协会(Gaelic Union),该机构是盖尔联盟的前身。盖尔联盟成立的第一个目标是保护盖尔语,特别是在选择说英语的爱尔兰人中。从盖尔联盟成立的宗旨来看,最开始成立时它是一个民族性的语言维持机构,而非国际语言传播机构。但在发展过程中,盖尔联盟的目标有了较大的变化,其语言传播地域范围从国内扩展到国际,其辐射人群范围从爱尔兰人扩展到其他民族。现在该机构的宗旨是“代表盖尔语和盖尔语社区,在爱尔兰和全世界推广该语言”(42)[EB/OL].https://www.cnag.ie/en/info/conradh-na-gaeilge/what-does-conradh-na-gaeilge-do.html.。盖尔联盟在全球设有近200个分支机构,在爱尔兰通过开设盖尔语中心(Irish-language Centre)等多种方式传播盖尔语。

三、驱动要素之二:潜在利益

潜在利益驱动是指国家主体希望通过建设语言传播机构来实现某些可能的目标(比如提升国家软实力),至少包括维持与建构民族身份与认同、建设良好的国家形象等。

(一)民族身份认同的维持与建构

全球化和信息化加速了英语的世界传播,引起了全球范围内对新帝国主义、新殖民主义的讨论。不同民族的文化是否因全球化而处于危险之中成为亟需回答的问题。亨廷顿坚持认为“全球化是对文化多样性的威胁”,将会导致“(特定)文化主导和文化同质化”。(43)R.J.Holton.Globalization and the Nation-State[M].Red Globe Press,1998:163.但是福山驳斥了这个观点,他认为“虽然经济和社会的某些方面可能会受到(全球化带来的)同质化影响,但同时,通信技术让不同的国家更清楚地看到彼此,意识到他们的文化价值观非常不同”(44)F.Fukuyama.Economic Globalization and Culture:A Discussion with Dr.Francis Fukuyama,in Merrill Lynch Forum:Globalization,1998,available online at http://www.oocities.org/rpallais/Fukuyama.htm.。然而全球化对非中心文化产生的压制性影响显然是客观存在的。很多学者认为,全球化威胁到国家认同的基础,全球化促进了世界性的身份,而不是加强了对地方或国家社区的认同(45)E.Hobsbawm.Nations and Nationalism Since 1780[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U.Beck.Cosmopolitan Vision[M].Cambridge:Polity,2006.;因此,维护同质的国家身份变得越来越困难(46)G.Ariely.The nexus between globalization and ethnic identity:A view from below[J].Ethnicities,2019,(5).。比如,由于过度重视英语,阿拉伯语在沙特的地位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阿语是古兰经和伊斯兰信仰的语言,威萨尔认为“阿语地位下降将会危害穆斯林身份的表达”(47)A.A.Wissal.Arabic Language in a Globalized World:Observations from the United Arab Emirates[J].Arab World English Journal,2014,(3) .。保护民族文化、维护民族认同受到各国重视,建设国际语言传播机构就是应对措施之一。语言传播机构可以帮助建设想象共同体,维持并加强在海外侨民侨胞的语言文化身份认同,如菲律宾黎刹中心(Sentro Rizal)。该中心依据《2009年国家文化遗产法案》设立,主要目标是“在全世界推广菲律宾艺术、文化和语言”(48)[EB/OL].https://ncca.gov.ph/sentro-rizal-3/about-us/.。此外,该中心还旨在“维护海外菲律宾族裔的民族意识以及对菲律宾语言和文化的认同感”。孟加拉学院(Bangala Academy)、海外蒙古人理事会(Хилийн чанад дахь Монголчуудын зөвлөл)、马耳他艺术协会(Arts Council Malta)等机构也都是如此。

提升民族身份,不仅是一国之内民族的专利,在国际语言传播机构创设历史中,散居民族也可能加入此行列。全球化背景下,各个行为体之间的互动频繁超越国界。在新技术和网络的影响下,原本分散的群体被聚合的可能性增大;边缘群体拥有了更大的发言权(49)R.Robertson.Glocalization:Time-Space and Homogeneity-Heterogeneity.In:Featherstone,M.,Lash,S.and Robertson,R.,Eds.,Global Modernities,Sage Publications,London,1995:25~44.。分布在不同国家的同一民族,能够进行跨国活动,“他们的联系不是基于地缘政治边界的地理公民身份,而是基于共同文化和经验”(50)A.Appadurai,and K.Stenou.Sustainable pluralism and the future of belonging.In UNESCO World Culture Report:Cultural Diversity,Conflict and Pluralism[R].Paris:UNESCO Publishing,2000:111~127.。2017年不依托国家主体的欧洲罗姆人艺术与文化中心(The European Roma Institute for Arts and Culture)成立,这是一个旨在通过罗姆民族语言和文化传播来提高欧洲1200万罗姆人的民族自信与社会地位的民族机构。

提高民族地位的机构可能与政治动机相关。2002年加泰罗尼亚政府主导建设了拉蒙鲁尔学院(Institute Ramon Lull)(51)名义上,拉蒙鲁尔学院隶属于加泰罗尼亚政府、巴利阿里群岛政府和巴塞罗那市议会,事实上加泰罗尼亚政府拥有最大控制权。,该机构旨在向世界推广加泰罗尼亚语言文化,目前该机构通过与外国大学签署协议,在全世界140多个国家开设了分支。加泰罗尼亚地区是西班牙的富裕地区,2008年金融危机后,多次希望独立,2017年发生过独立公投。可以说,拉蒙鲁尔学院的设立是加泰罗尼亚人寻找政治独立的“语言表达”,希望通过传播加泰罗尼亚语,提高加泰罗尼亚人(而非西班牙人)的民族身份认同。

(二)国家形象建设

国家形象建设(Building National Image)是“一个国家在国际舞台上的整体形象,涵盖政治、经济和文化维度”(52)Y.Fan.Branding the nation:Towards a better understanding[J].Place Branding and Public Diplomacy,2010,(2).,是“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自我认知和他国认知共同构建的声望”(53)K.E.Boulding.National Images and International Systems[J].Journal of Conflict Resolution,1959,(2).。国家形象建设的目的是确保特定国家在目标受众中获得良好的声誉(54)S.Anholt.Competitive Identity:The New Brand Management for Nations,Cities and Regions[M].Houndsmills,United Kingdom:Palgrave Macmillan,2007;C.Bell.Branding New Zealand:The national green-wash[J].British Review of New Zealand Studies,2005,(15).,在政治学者看来,这是一种强大的政治工具,可显著提高软实力。如果一个国家拥有积极、正面的国家品牌,不仅可以带来经济收益,还可以使该国的产品和国家形象更有吸引力,(55)J.Gnoth.Leveraging export brands through a tourism destination brand[J].Journal of Brand Management,2002,(4).促进社会发展。学者们普遍认同,英国文化委员会、歌德学院和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等机构是推动国家形象建设的重要力量,(56)K.Brett,and Schaefer,T.Formalizing the American Brand:The Case for the Us Culture,Language,and Soft-Power Institutes[J].Place Branding and Public Diplomacy,vol.15,no.2,2019:124~33.有吸引力的国家形象与国家软实力密切相关。

在分析孔子学院设立的初衷时,很多学者也指出了建构中国形象的驱动作用。(57)当然,这仅是孔子学院创立的因素之一,其他更多因素的考量可参考王春辉.孔子学院三思[J].国际教育交流,2020,(126).比如刘程认为设立孔院最重要的外在动因是“树立中国的国家形象”(58)C.Liu.A Review of Overseas Research on Confucius Institutes to Inform Future Development[J].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Studies,2011, (1).,管秀兰肯定建设孔院是为了“赢得国际声誉、获得全球信任”(59)管秀兰.孔子学院给中国形象出彩[N],中国教育报,2016-04-22.,通过建设“现代的、有文化吸引力的中国形象”来应对“中国威胁论”。(60)W.Bolewski,and C.M.Rietig.The cultural impact on China’s new diplomacy[J].The Whitehead Journal of Diplomac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2008,(2).在很多机构的章程中,“国家形象建设”是一个重要的目标,比如奥地利学院在其章程中写道,“将奥地利作为一个创新和富有创造力的国家在国际舞台上展示”(61)Y.Smits,C.Daubeuf,and P.Kern.European Cultural Institutes Abroad[R].2016:38.[EB/OL].https://www.europarl.europa.eu/RegData/etudes/STUD/2016/563418/IPOL_STU(2016)563418_EN.pdf.;爱沙尼亚学院在其章程中明确爱沙尼亚学院的目的是“尽可能广泛地介绍爱沙尼亚及其文化”(62)Eesti Instituuti.Eesti Instituuti Phikiri [R],2021.[EB/OL].https://estinst.ee/wp-content/uploads/2019/09/EESTIINSTITUUDIPOHIKIRI2017.pdf.。

四、驱动要素之三:国家竞争

除了紧迫的危机情形和潜在利益,国家主体间的竞争行为也是促进国际语言传播机构设立的重要驱动要素。2010年美国国务院支持设立的美国文化中心(American Cultural Center)就是很好的例子。改革开放之后,中国迅速崛起,尤其在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之后,中美之间的竞争日益激烈,而文化领域的竞争则出现得更早。美国是全球设立孔子学院分支最多的国家(2019年之前),孔子学院的迅速扩展引起了美国政界的不安。2010年,美国试图在中国拓展其公共外交中心——美国空间(American Space),因不符合外交原则,并未成功。(63)2010年之前,美国在中国设有5个美国空间进行公共外交,分别位于北京、成都、上海、沈阳和广州的使领馆内部。美国空间已有百年历史,是为支持美国外交政策,而在其他国家设立的互动中心,包含美国中心(American Centers)、美国角(American Corners)、双边中心(Binational Centers)等不同类型。2011年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Committee on Foreign Relations United States Senate)的报告强调,“美国对中国的公共外交影响力严重赤字”,表现在:“中国在美国开设70个孔子学院,而美国在中国目前只有5个美国中心。”(64)US Senate.Another U.S.Deficit-China and America-Diplomacy in the Age of the Internet[R].Committee on Foreign Relations.2011.https://www.foreign.senate.gov/publications/ download/another-us-deficit-china-and-america-public-diplomacy-in-the-age-of-the-internet.为了改变公共外交的逆差,美国参议院建议增加资金,增加美国文化中心的数量,希望数量与孔院持平。美国多次列举孔子学院在美国的发展,加强建立美国文化中心计划的合法性。(65)Lien,D.and P.Tang.Let’s play tic-tac-toe:Confucius Institutes versus American Cultural Centres [J].Economic and Political Studies,DOI:10.1080/20954816,2021.1920194.美国文化中心就是在此背景下建立的,是在文化领域内国家竞争行为的影响下,美国采取的模仿行为。美国文化中心项目于2010年正式提出,是为中国民众更好地了解美国及其文化、社会、政府、语言、法律、经济体系和价值观,而在中国大学建立的互动空间。美国文化中心并非美国国务院首创,在2010年前,一些美国大学就已经与中国大学合办了一些中心,但当时政府参与有限;2010年后,大部分中心成为受美国政府资助的“新”美国文化中心。新中心的受众以中国大学生为主,还对其他机构/组织、学院和人员开放。中心以组织主题演讲、互动、艺术表演、展览等多样文化活动,以期增强中美民间交流。2010年至今,最多时在中国共有24个中心。

文化领域的国家竞争行为往往产生国家模仿行为,即借鉴、模仿对方以此维护国家利益。波波维奇等认为,各个国家先后建立起语言传播机构,是国家行为的相互模仿。(66)M.Popovic,K.J.Erin,and M.Juraj.Charm Offensive or Offensive Charm? An Analysis of Russian and Chinese Cultural Institutes Abroad[J].Europe-Asia Studies,2020,(9).本文认为,国家竞争是驱动语言传播机构设立的要素,而国家模仿行为是国家应对竞争的一种方式和手段。英国文化委员会的设立,也是国家竞争驱动下产生的国家模仿行为。二战前夕,在世界语言文化竞赛中,英国强烈意识到需要加强海外语言文化的传播。1934年西德尼·乔治·韦斯特发现,在葡萄牙的库巴“英语教学完全不受重视”,而法国、德国、意大利却有专门机构在那里传播语言和文化。(67)曹德明.国外语言文化推广机构研究[M].北京:时事出版社,2016:94.国立普希金俄语学院的成立也是如此。赵云中这样形容俄罗斯机构的成立过程,“苏联当局看到,专门的语言传播机构对于在世界范围内宣传和推广俄语是十分重要的。它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远远落后于法国、英国、美国、两个德国,它仿效法国的‘法语协会’、英国的‘大不列颠英语协会’、西德的‘歌德学院’等语言传播机构”(68)赵云中.俄语的传播和俄语的价值[J].国外外语教学,1979,(1).,1967年成立了国际俄罗斯语言与文学教师联合会,国立普希金俄语学院也随后成立。俄语传播机构的设立可以说是俄国在英语竞争驱动下采取的模仿性应对。

帕斯卡利迪斯指出了文化机构的“同质性”(homogeneity)特点(69)G.Paschalidis.Exporting national culture:histories of Cultural Institutes abroad[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olicy,2009,(15).,基兹拉里和福塞基通过对比英国文化委员会、法国学院、歌德学院、塞万提斯学院、瑞典学院和希腊文化基金会等6个机构,得出结论:“文化机构不断相互复制”,这种复制和同质性“并非仅限于‘三大机构’(即英国文化委员会、法国学院、歌德学院)之间,而是从三大集团扩散至其他同类机构。”(70)D.Kizlari,and K.Fouseki .The mechanics of cultural diplomacy:a comparative case study.analysis from the European context[J].The Journal of Arts Management,Law,and Society,2018,(2).各个机构的活动、管理体制等都非常相似。政策研究领域用“政策扩散理论”(Policy Diffusion Theory)这一术语来说明国家采用新政策的决定同时受到内部和外部因素共同影响的现象。考察各个机构的成立历史不难发现,很多国家建立语言传播机构的理由之一是“法国英国等国都建立了语言文化机构”;意大利文化学院是仿照法国学院成立的;德国学院是仿照法语联盟成立的。中国设立孔子学院时,也援引其他国家的机构实例,为建立同类机构作合法性注解,“我国在借鉴英国、法国、德国等国推广本民族语言经验的基础上,探索在海外设立以教授汉语和传播中国文化为宗旨的非营利性教育机构孔子学院。”(71)[EB/OL].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12/05/c_1210009045.htm.

五、结 语

本文提出驱动国际语言传播机构设立的三大要素,分别是危机情形、潜在利益和国家竞争,而机构设立的根本目标是维护国家利益。其中,“危机情形”是最强动力,包括政治危机、形象危机、语言地位危机、语言生存危机和民族身份危机5类,其出发点是抑制情况恶化,法国是最早设立语言传播机构的国家,其驱动力主要是危机。“潜在利益”描述国家设立语言传播机构来帮助提升软实力、建设国家形象、维持民族身份与认同的情形;“国家竞争”是同侪压力,在语言文化传播的国际竞争中,各个国家不甘落后;而建设机构的可能性条件是机构的低成本运营。危机情形和潜在利益都是国家主体的个体认知,国家交往中产生的竞争则是比较行为。危机情形和潜在利益之间有因果关系,危险化解之后,就会成为国家的机会;后者一定程度上也是前者的目的和解决方案。

正如驱动语言传播的要素是多重的(72)李宇明.什么力量在推动语言传播?[J].汉语国际传播研究,2011,(2).,建立语言传播机构也往往并非单一力量驱动,而是有主要驱动要素和次要驱动要素之分;大多数机构的设立也往往是多种驱动要素的复合作用。危机情形是促进国际语言传播机构的直接推动力,其中可能伴随着国家竞争行为产生的模仿,成立时间较早的机构,如法语联盟、德国学院等其驱动力往往更为集中,法语联盟主要是危机驱动的,特别是法国,作为先驱,早期几乎不存在模仿与借鉴。随着历史发展,特别是二战后,国家竞争、国家形象建设成为设立国际语言传播机构的重要驱动要素。即使在没有迫切危机的情况下,国家主体也可能通过建设国际语言传播机构来实现某些潜在的利益,这一过程也通常伴随着国家竞争。

除了上文已经提到的一些机构,最新成立的乌克兰学院(Ukrainian Institute)就是多种因素复合推动的典型例子,其中政治危机是主要驱动要素,潜在利益(国家形象建设)是次要推动力。在2014年乌克兰冲突之前,乌克兰并未设立专门机构,仅在海外使领馆内设有文化和信息中心(Culture and Information Center)。当乌克兰外部面临军事威胁时,国内也爆发了大规模公民抗议,要求社会变革。政府、民间都在寻找改造国家的方法。另一方面,已有调查研究证明,“简单化、意识形态化、扭曲的乌克兰文化形象”仍然在乌克兰国内外流传;“战争、俄罗斯和贫困”是3个最普遍的当外国人联想到乌克兰的关键词。(73)Ukrainian Institute.Strategy Ukrainian Institute for 2020-2024[R].[EB/OL].http://ui.org.ua/page3761102.html.乌克兰政府意识到该国缺乏国家形象建设的制度和工具。2017年,乌克兰政府正式提出建设乌克兰学院的倡议,该机构旨在提高世界对乌克兰的了解,并发展与其他国家的文化联系。设立乌克兰学院表明了乌克兰“在艰难时期向世界发出乌克兰声音的强烈愿望”。内阁文件明确(74)[EB/OL].https://www.kmu.gov.ua/npas/250094619.,乌克兰学院旨在“保护国家的利益,并在国外树立乌克兰的积极形象”,通过“展示和宣传乌克兰在世界上的形象,促进乌克兰的国际交流和融入世界文化空间,在国外推广乌克兰语言和文化产品,传播有关科学、教育和旅游的信息。”

此外,国际语言传播机构的产生还需要一个重要条件,即:建设语言传播机构的低成本(75)该观点受连大祥教授的建议与启发,特此感谢。,为国际语言传播制度化的世界扩散提供了可能性。二战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战争,战争给各个国家带来了不可挽回的损失,也严重影响了战后各国的资金分配。二战后,随着全球化加深,各个国家一方面要着手恢复本国的经济,另一方面也要积极参与国际事务,维持并提升本国的国际地位。与增强军备、发展先进武器等硬实力方法相比,设立语言传播机构的成本非常小,包含租用地址、派遣语言教师、赠送图书资料、组织文化活动。对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只要认可语言传播的价值,即可付诸实践。甚至一些国家只是在使领馆内部增设了国家文化中心,成本更低。

在讨论国际语言传播机构产生的驱动要素时,还有一些情况需要后续研究。首先,由于缺乏足够的材料,一些语言传播机构尚难以确定驱动其成立的要素,比如意大利文化学院。其次,大多数语言传播机构成立并非单一要素驱动,需要逐个分析单个机构,研究其主要驱动要素和次要驱动要素,并深入研究与其目标和发展方向之间的关系和相互作用;归类相同要素(如语言生存危机感)驱动而产生的机构,研究其特征、共性,对未来预判哪些国家将设立新机构有一定参考性。最后,本文提出的三大驱动要素的适用性如何,尚需结合更多机构成立的历史资料来进一步验证和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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