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永刚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1)习近平:《扎实推进共同富裕》,《求是》2021年第20期。的重大论断,指明了在新发展阶段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根本方向与路径。从纵向的历史比较和横向的国际比较来看,将高质量发展与共同富裕有机结合,明确高质量发展的共富导向与共同富裕的高质量动能,是一场具有世界意义的崭新社会实践。当前,高质量发展与共同富裕均是学术界讨论的热点问题,已有大量研究成果,但将两者结合起来的研究较少。相关研究主要从学理层面阐释高质量发展促进共同富裕的理论机理,论证新发展阶段共同富裕新的特征内涵,提炼高质量发展促进共同富裕的实践经验,探讨具体对策建议。
我国从经济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是一场带有根本性的全方位转型。这一转型与共同富裕成为“中心课题”在时空上高度契合,是一种随机性巧合,还是有其内在的必然的逻辑关联?如果两者之间存在逻辑关联,那么就需要进一步追问:为什么只有到了高质量发展阶段,大规模开展共同富裕实践才成为可能?高质量发展促进共同富裕遵循何种出场逻辑,其背后的动力机制及实现路径是什么?这些都是关系到中国道路走向何处的重大问题。本文尝试分析共同富裕何以成为“中心课题”以及高质量发展促进共同富裕何以出场,研究在新发展阶段如何构建高质量发展的微观动力结构,探讨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的关键路径。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打赢脱贫攻坚战,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为促进共同富裕创造了良好条件。现在,已经到了扎实推进共同富裕的历史阶段。”(2)习近平:《扎实推进共同富裕》,《求是》2021年第20期。从摆脱贫困到决胜全面小康,新中国强化国家动员能力跳出“低水平均衡陷阱”,闯出快速工业化新路,实现了百年前罗素关于中国“将来几十年间工业当有长足的进步”(3)[英]伯特兰·罗素:《中国问题》,秦悦译,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189页。的预言;创造了经济长时段快速发展的“增长奇迹”,综合国力显著增强,超大规模市场的稀缺价值日渐显现;创造了社会长期稳定的奇迹,建成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社会保障体系,拥有数量庞大、最具成长性的中等收入群体,提供了破除亨廷顿关于“现代性意味着稳定,而现代化意味着动荡”悖论的新解;创造了全面脱贫的人间奇迹,以精准脱贫之策破解了全球减贫史上的一个共性难题,即一个国家或地区减贫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减贫边际成本和减贫难度大幅提升,导致减贫效应停滞,将现代化建设置于贫困清零的全新地基之上。从总体小康到全面小康,我国从追求经济增长转向更加注重经济发展,强调发展的全面性、协调性和共享性,实现了民生的显著改善和社会的全面进步,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准备了必要的物质基础、稳健的治理体系和丰厚的文明积淀,此时实质性地解决共同富裕的时机业已成熟,标志着邓小平关于“共同富裕,我们从改革一开始就讲,将来总有一天要成为中心课题”(4)《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64页。的构想转入大规模实践阶段。
发达的社会生产力是实现共同富裕的基本前提。资本主义现代化创造了丰裕的物质财富,但“共同”与“富裕”之间有着巨大鸿沟。两极分化既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前提和基础,也是其必然归宿,“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同时在另一极,即在把劳动的产品作为资本来生产的阶级方面,是贫困、劳动折磨、受奴役、无知、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44页。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演化,早期“血与火”的残酷性大为减少,“文明因素”显著增加,但两极分化的趋势未变。新冠肺炎疫情冲击下西方资本寡头财富暴涨、中产阶级财富大幅缩水让社会财富呈“K”型走势,便是生动注脚。战后日本宣称建成全民中产社会,但在经济长期停滞后,出现“一亿总中流”断流并滑向“差距社会”。福利国家的出现虽然让资本主义增加了“社会主义因素”,但在资本主义福利的政治经济逻辑下,必然产生福利分配的非均衡结构和不平等状态,选举政治则进一步加剧福利分配的政治功利化;(6)谢岳:《中国贫困治理的政治逻辑——兼论对西方福利国家理论的超越》,《中国社会科学》2020年第10期。在价值导向上,福利社会形成“养懒汉”的逆向激励,劳动和创造的价值被弱化消解,最终走向福利陷阱而难以自拔。与资本逻辑宰制下的财富积累与贫困积累的共生性、财富生产与人的发展形成深刻“历史悖论”不同,我国遵循社会主义的本质规律和现代化的一般规律,在新的历史阶段扎实推进共同富裕,体现了长远目标与阶段目标的统一、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统一,赋予了中国式现代化以鲜明的共富特质。
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是在高质量成为发展主题、共同富裕成为“中心课题”的特定时代语境下提出的“时代的命题”,是社会主义定性和共同富裕定向之下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和社会发展阶段不断演进、相互作用的逻辑结果。
新中国成立后,我国走上了独立自主发展道路,这是通往共同富裕的决定性一步。实现独立自主,彻底摆脱了财富随时被外力掠夺的历史,财富积累具备了全新的制度条件和稳定的政治条件。我国采取果断举措应对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美国对华经贸施压以及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将风险扩散外溢效应控制在一定限度内,避免了国民财富遭受洗掠和大幅缩水的情形。其中的深层逻辑在于,独立自主的大国地位让我国拥有战略和政策自主,强大的国家动员能力可迅速实现力量集成,大大增强抵御风险能力;同时,摆脱依附地位,让我国拥有霸权国难以“设限”的发展空间,使我国经济的发展没有“天花板”。由于中国的工业化和经济发展从未依附于西方发达国家,所以中国社会能力的累积性成长从未被外力所左右或打断。(7)路风:《中国经济为什么能够增长》,《中国社会科学》2022年第1期。中国得以在一个拥有稳定预期的环境下逐步推进改革创新、创造社会财富,实现物质财富与文明财富的接续累积,这成为我国可分阶段、分步骤谋划推进共同富裕,并适时将共同富裕置于“中心位置”的逻辑前提。
一部新中国史,就是一部追求共同富裕的实践史。在社会主义革命和推进社会主义建设阶段,新中国遵循马克思关于两大部类比例关系和生产资料优先增长的理论,实施举国体制,集中全国人力、物力、财力,保障重工业所需生产资料的供应,采取指令性计划配置生产资料,在较短时期内建成较完善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较健全的基础设施网络,培养了素质较高且供给充沛的劳动力队伍,成为其后我国经济嵌入国际分工体系、获享经济全球化红利的关键比较优势。受到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限制,在这一阶段共同富裕是低水平的,其重点是克服工业和农业这两个经济部门发展不相适应的矛盾,让占社会人口多数的农民摆脱贫困的状态。(8)《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发展农业合作社的决议》,《人民日报》1954年1月9日。在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阶段,我国开启了市场化改革进程,依托比较优势融入全球分工体系和市场体系,释放了巨大的经济能量,要素解放和配置效率提升成为我国创造经济奇迹的微观基础。在这一阶段,共同富裕的重点是打破平均主义、大锅饭的低效率锁定状态,鼓励“先富”最大化社会财富总量,同时防止两极分化。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国低要素成本优势发生逆转,“追赶型”和“出口导向型”增长模式的深层次结构性矛盾凸显,推动我国经济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高质量发展有助于破除供需错配、创造更多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优质供给和有效供给,有利于进一步做强共同富裕的财富基础,促进共同富裕取得实质性进展。
共同富裕是人类社会早已有之的崇高理想,但受到历史局限只能停留于空想,直到马克思主义诞生才将其构建在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基础之上。按照马克思的构想,替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未来社会要建立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对其创造的文明成果进行扬弃,从而破解资本主义“丰饶中的贫困”现象。在共产主义社会的第一阶段即社会主义阶段,生产资料归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占有,劳动者根据按劳分配原则共享生产力的成果,在大力发展生产力的基础上实现共同富裕。我国在极为落后的条件下走上社会主义道路,不具备直接继承资本主义发展成就的条件,这决定了我国必须大力发展社会生产力,同时又不能走两极分化之路,因而必须探索跨越“卡夫丁峡谷”之路。
共同富裕建立在高度发达的财富生产力、文明创造力以及公平的分配体系之上,离不开高质量发展的动力引擎与现实成果支撑。在高质量发展中促进共同富裕,是我国跨越“卡夫丁峡谷”的实践路径。就必要性而言,传统增长模式逼近极限,资源错配、供需错配严重,体制扭曲、结构失衡代价高昂,低效、无效供给造成大量资源浪费,转向高质量发展势在必行;同时,我国社会主要矛盾发生深刻变化,只有高质量发展才能有效满足人民群众的美好生活需要,国外进口只能发挥补充功能,否则不仅会加剧国内体制与结构扭曲,还会造成社会财富过度外流。就可能性而言,国家创新体系的完善,战略科技力量的增强和新型举国体制的独特作用,市场化创新体系的基础性作用,国内大市场的创新引致效应和需求引导效应,让高质量发展的创新根基更加坚实;在新发展理念引导下,推动高质量发展的路径更加清晰,伴随市场化改革的系统深化,高质量发展的微观主体大量涌现,在市场竞争中不断生成富有竞争力的高质量供给主体和创富主体,带动我国高质量、高品质的财富累积,为共同富裕创造了关键性的主体基础和动力基础。
将共同富裕作为现代化建设“中心课题”,首先要解决核心动力问题。这个核心动力必须满足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在供给侧,推动财富的持续生产和充分涌流,解决财富的创造问题;二是在需求侧,有效匹配人民群众动态升级的旺盛需求,解决财富的质量问题。在财富生产的同时,实施共富导向的财富分配,形成人民创造财富与分享财富的良性循环。推进高质量发展,是满足上述两个条件的根本途径。高质量发展的独特动力机制在于,其超越了单纯物质层面的“质量”概念,而是兼容“生产力尺度”与“人民尺度”的复合形态,具有创新驱动、人文底色、生态底蕴等特质,成为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高质量供给。
在生产力尺度上,高质量发展要求坚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在更高层次上推进社会生产力在高质量轨道上实现量的扩展。高质量发展之所以是一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语境下的原创术语,原因在于其基于新思想、新理念,被赋予了超越质量、品质、效益等一般意义的丰富内涵。高质量发展通过制度创新、理念创新、生产方式创新等系统创新,改进生产条件,淘汰落后产能,减少无效供给,使供给更有质量、更富效率、更为环保、更具竞争力和可持续性;聚焦发展不平衡不协调的现实挑战,缩小地区差距、城乡差距、收入分配差距的过程,使之成为消除隐患、化解风险、增进和谐、凝聚合力的过程;注重发挥大国市场优势,让市场这个经济活动中“最宝贵、最稀缺的资源”成为高质量发展的可靠依托。在“人民尺度”上,高质量发展要求坚持以人民为中心,保护、激发蕴藏在人民群众之中的主动性、创造性,以高质量、高品质供给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升级的品质化、个性化需求,形成高水平供需动态平衡。
在经济高速增长阶段,我国实现了物质财富的快速增加,但付出了高昂的资源、生态、治理乃至人文成本代价,市场配置资源的决定性作用无法充分发挥,国内统一大市场面临深层次障碍,在财富创造环节存在粗放增长、过度追求短期利益的扭曲机制,在初次分配环节造成严重的贡献报酬错配与收入失衡问题,转向高质量发展势在必行。高质量发展表面看是高水平供给的问题,更深层面则是高水平供给何以生成、能否持续的问题,这就需要构建与高质量发展相匹配的内生动力机制。
改革开放后,我国调整了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和计划经济体制,但追赶型经济的目标和逻辑并未改变,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现代化布局中,保持高速增长具有超越经济本身的政治属性和战略属性。在经济追赶的目标导向下,抑制生产要素价格成为创造“经济奇迹”的关键密码。在劳动力市场,不同身份的劳动者在就业机会、薪资报酬、社会保障等方面面临显著差异,城乡二元结构下大量农村富余劳动力转向工业部门,但难以实现从农民向市民的转变,“人口城镇化滞后于市民城镇化”事实上大幅降低了城市公共建设的支出。在金融市场,曾长期存在市场准入管制、资金规模管制和资金价格管制,导致低利率和存贷间的巨大利差;单一的资产结构和不健全的社会保障体系,增大了居民储蓄倾向,为金融部门提供了充沛资金,进而转化为政府和企业的投资来源。在土地市场,分税制后地方政府通过控制土地供应,压低工业用地价格吸引工业投资项目,同时通过高价出让商住用地以及以土地抵押融资获取城市发展建设所需资金助推城市化,“以地谋发展”模式为工业化和城市化注入强劲动力。政府对生产要素价格进行制度性、系统性管制,降低企业运行成本,创造有利于企业盈利和扩大投资的条件,同时充分利用了巨大的人口红利和全球化大市场,创造了增长奇迹。同时,由于劳动力价格、工业用地价格、资源要素价格被系统性抑制和压低,企业的理性决策是“过度”使用低成本要素,这成为粗放型增长的重要根源。在制度性扭曲环境下,市场陷入“逐底性”恶性竞争,对创新型活动和追求质量效益的行为形成“逆淘汰”,抑制高端生产要素的供给。要素价格的扭曲必然导致资源配置无法达到最优状态,造成效率损失。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需要全面校正要素价格扭曲,构建市场化的价格生成机制,让市场价格信号反映要素的稀缺性,从而避免生产要素的低水平利用和浪费,形成要素高效率配置和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微观基础。
马克思主义认为,在社会生产过程中,生产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生产关系、生产方式以及生产的发达程度,决定着分配的对象、方式、数量和性质。我国现阶段的所有制结构决定了按劳分配原则的必要性和有限适用性,需要配套实行其他类型的分配形式。随着对“按生产要素分配”的认识不断深化,我国逐步形成了“要素由市场评价贡献、贡献决定报酬”的机制。“要素由市场评价贡献”,就是将要素贡献的评价权交给市场,根据不同要素的重要性和稀缺性评价其贡献度;“贡献决定报酬”,就是消除要素价格扭曲与失真,打通要素价格形成与要素所有者获取报酬之间的渠道,让不同生产要素获得与其贡献相匹配的要素报酬。对生产要素实施系统性价格抑制,必然扭曲企业获取生产要素的成本,进而扭曲生产要素获取报酬的水平,让国民收入初次分配偏离“市场评价贡献、贡献决定报酬”的原则。在生产环节,要素市场管制导致要素价格扭曲,让市场竞争机制无法发挥应有作用,导致资源配置低效,产生大量无效供给和低质供给,损害社会生产能力与效率。被低估的生产要素意味着在分配环节上要素所有者获得更少的收入,引发并加剧收入分配结构性失衡。要素价格扭曲损害了收入分配的公正性,加剧了资本与劳动、竞争部门与垄断部门、城乡等领域之间的收入差距,而这种差距并不能真正反映不同要素的贡献度,造成基础性、扩散性的社会不公问题。高质量发展的成果最终要体现在分配上,这就要求正确处理效率和公平的关系,构建初次分配、再分配、三次分配协调配套的基础性制度安排,实现投资有回报、企业有利润、员工有收入、政府有税收。深化要素市场化改革的重要任务,是校正生产要素价格的抑制和扭曲,让要素贡献与获取的报酬相匹配,在构建高质量发展微观基础的同时,形成更加公正、更富效率的收入分配机制。
改革开放后,我国在高度缺乏市场基因的状态下推进市场化改革,必然消耗大量的时间与制度成本,实施“价格双轨制”改革是务实之举,但这一过程曲折漫长。在商品经济和开放经济的冲击下,竞争性产品的二元定价或多元定价不可持续,因为在市场竞争机制和消费者自主选择机制的驱动下,缺乏价格竞争力的产品将无法实现从商品到货币的“惊险的一跃”。我国较快完成产品价格市场化,但生产要素价格市场化改革则大为滞后,长期处于广义上的价格“双轨制”阶段。有研究测算,2005年全国要素市场化配置水平仅为0.085,2018年上升到0.185,但仍处于较低水平。(9)卢现祥、王素素:《要素市场化配置程度测度、区域差异分解与动态演进——基于中国省级面板数据的实证研究》,《南方经济》2021年第1期。我国生产要素市场化改革滞后有着复杂成因。一方面,生产要素涉及广泛的利益主体,改革举措的联动性强、波动范围大,直接冲击既有利益格局,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力,不仅影响企业竞争力,也直接影响不同群体收入水平和物价水平,出于维持经济秩序、社会稳定等考虑,我国对要素市场的改革采取了极为审慎的态度。(10)张曙光、程炼:《中国经济转轨过程中的要素价格扭曲与财富转移》,《世界经济》2010年第10期。另一方面,生产要素价格的制度敏感性强,有赖于建立清晰的产权制度和基础性的市场秩序,但我国市场体系还不健全,制度供给不足导致的交易成本过高不仅增加了市场机制配置资源的难度,而且增加了要素市场化改革的难度。从制度演化的视角分析,我国市场经济的基础性制度是在对社会主义性质的坚守和渐进式改革的进程中“层层累积”形成的。在市场制度不健全的情况下,率先推进产品价格市场化,再分步骤、分程度推进生产要素价格市场化,有其历史合理性。但在新形势下,继续维持生产要素上的“价格双轨制”已不合时宜。中央密集出台要素市场化改革、高标准市场体系和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方案,将从根本上打破地方保护和市场分割,促进商品要素资源在更大范围内畅通流动,为高质量发展提供更为坚实的制度支撑。
不同要素在社会生产及分配中的地位是不同的,主导性要素发挥支配性或关键性作用,而且不同要素内部在形态、功能上也会发生结构性分化。生产要素在各经济阶段的变迁规律为“资源密集型—劳动密集型—资本密集型—知识密集型”,主导性生产要素经历“土地—劳动—资本—知识”的演进轨迹。(11)刘翔峰等:《要素市场化配置改革研究》,《全球化》2020年第1期。改革开放初期,我国资本、技术、管理、人力资本等要素稀缺与普通劳动力供给过剩并存,粗放型增长模式是既有要素供给结构的内生结果。伴随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我国生产要素供给质量开始发生深刻变化:就传统生产要素而言,资本规模快速增长,一些企业积累了可观的资本势能,承受创新高投入、高风险的能力显著提升;劳动力供给质量和市场适应性持续提升,大批专业技能人才在生产环节的话语权和地位不断增强,但普通劳动者的市场空间和话语权则受到进一步挤压。就新型生产要素而言,随着技术和创新活动的复杂化,技术与管理要素相对于资本的稀缺性大为增加,逐渐成为社会生产活动中的主导力量;在信息化浪潮下,数据成为基础性的战略资源和革命性的关键要素,海量数据资源以及丰富的应用场景则是我国发展数字经济的独特优势,释放数据要素价值成为高质量发展的必由之路。现阶段推动高质量发展,重中之重是要发挥技术要素主导作用,放大数据要素的强大赋能渗透功能,形成创新引领的生产要素供给与配置结构。
在新发展阶段推动共同富裕,根本上是要通过高质量发展创造更多满足人民群众美好生活需要的社会财富,在高质量轨道上促进社会生产力的持续发展。当前,要素市场化改革已进入深层次利益结构破壁重构期,新的利益关系与行为规则将为高质量发展和共同富裕注入新动能。在政策实践中,需要深入落实中央关于要素市场化改革的战略部署,充分释放高质量发展的潜能,筑牢共同富裕的财富根基。
建设高标准市场体系的要义在于“高标准”,重在建设统一的产权保护制度、市场准入制度、公平竞争制度、社会信用制度,消除行业垄断、所有制歧视以及区域壁垒、市场分割,为各类市场主体平等参与市场竞争创造条件,在创造社会财富中获得反映要素价值和贡献的合理回报,在做大社会财富总量中实现初次分配效率与公平的统一。针对生产要素配置中的体制性、结构性扭曲,根据各类要素的发育情况和面临的不同问题,分类施策推进要素市场化改革。土地要素市场化改革重在建设统一的建设用地市场和工业用地市场,建立同价同权、收益共享的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制度,通过公平竞争实现土地使用权转让;(12)马建堂:《建设高标准市场体系与构建新发展格局》,《管理世界》2021年第5期。劳动力要素市场化改革重在深化户籍制度改革和破除人才单位制垄断现象,推动公共资源配置由按行政级别、户籍人口配置向按实际服务管理人口配置转变;资本要素市场化改革重在完善资本市场基础制度,提高上市企业质量,健全资本市场退出机制,构建适应实体经济和科技创新需要的全周期、全链条、全场景金融服务;技术要素市场化改革重在完善科技创新资源配置方式,大力发展知识产权和技术成果交易平台,破解产学研脱节、专利转化率低等突出问题。
在大国经济体系中推进高质量发展,突出优势是有条件实现高质量供给、高品质需求之间的动态适配,推动形成国内大循环,增强发展的内生动力与韧性。从供给侧看,经过多年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低质供给、无效供给显著减少,但供需失衡、错配现象仍未根本改变,有效供给不足带来的“供给缺口”与“需求外溢”问题突出,其根源在于企业创新能力不足,难以提供充分满足消费升级所需的产品与服务。应对之道,是以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线,坚持质量第一、效益优先,切实转变发展方式,向创新和改革要动力,引导创新主体既善于开展渐进式创新、追随式创新,也敢于开展激进式创新创造垄断优势以获取“熊彼特租金”,增强高质量供给能力,提升社会总财富的质量水平。在需求侧,把战略基点放在扩大内需上,建立公平合理的收入分配体制,推动更多低收入群体迈入中等收入群体行列,将扩大内需与保障民生和推进乡村振兴有机结合,增强居民消费能力与意愿,提升消费层次,释放内需潜力;发挥大国市场的规模优势,加快培育完整内需体系,使生产、分配、流通、消费更多依托国内市场,增强防范和抵御外部风险的能力,立足国内市场创造供给与需求的高水平动态平衡,持续推动共同富裕。
在社会主义制度条件下,劳动创造是社会财富的增长之源,提高劳动者能力是增加劳动者初次分配收入的重要途径。高质量促进共同富裕,内在要求加强人力资本投资,提高劳动者发展能力,实现高质量就业创业,增强劳动者致富本领。提升劳动者人力资本素质需要系统施策,加强全生命周期培训,把义务教育、高等教育、职业教育和终身学习结合起来,提升劳动者的要素质量和边际产出能力,增强劳动者议价权;进一步破除妨碍劳动者、人才社会性流动的体制机制弊端,着力破除行业间工资不平等的制度性壁垒,完善劳动力市场化定价机制;健全工资价格形成机制,更好发挥政府、工会、企业在协调劳动关系中的协同作用,强化劳动者权益保护;在初次分配中,加大对一线劳动者特别是拥有专业知识、技能劳动者的倾斜力度,通过提高劳动者报酬,强化对劳动者增加人力资本投入的正反馈和正向激励。
公共生产要素指由政府提供或由政府与社会共建共有的基础性、公共性生产要素。增加公共生产要素供给,既是高质量发展的内在要求,也是促进共同富裕的重要途径。首先,增加制度性公共生产要素供给。如针对劳动力市场的区域性、行业性、制度性壁垒,采取深化户籍制度改革、完善社会保障体系、规范招人用人制度、加强劳动力市场行业自律等举措,加快建设全国统一的劳动力市场,为劳动力要素实现市场化配置创造制度条件,增强劳动者参与财富创造和公平分配财富的能力。其次,增加设施类公共生产要素供给。基础创新、前沿创新往往投入巨大、周期漫长,需要发挥国家力量建设国家实验室、大科学装置等重大创新基础设施;推进公共交通、数据信息等基础设施建设,可为各类生产要素特别是新型生产要素的全国性高效配置提供基础条件。最后,增加机构类公共生产要素供给。现阶段的一个重点方向是建立健全专业性交易所。推进农村土地征收、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以及农村宅基地改革的突出短板,是各地普遍缺乏成熟规范的土地交易所;推进技术要素的市场化配置则面临知识产权和科技成果产权交易机构缺乏的问题。因此,加强专业性交易场所等公共平台供给,可为各类生产要素的流动交易提供平台载体和服务规制,让财富创造更加高效、财富分配更为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