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四川女孩屿沁一家人从农村进城,把土狗大黄一同接了来。本以为大黄的到来会缓解妈妈的乡愁,结果却是家无宁日……
以下为她的讲述。
烂泥糊不上墙?进城的土狗要造反
那天早晨,爸爸来电话说,下午来不及赶回家。妈妈有些生气,因为爸爸不回就开不了面包车载我们去采购。我劝妈妈等几天再去,惹得她更生气。她每天都盼望着把大黄接来,就等着周末大家有时间,一起去花鸟市场给大黄买狗笼子,我们却一个个撂挑子。
于是,顶着烈日,我带她和妹妹赶公交去了花鸟市场。逛了一小时,买了狗籠子、两根狗链、几袋狗粮以及两件可爱的棉袄,妈妈预备给大黄过冬穿。
回到家,我们把狗笼洗净,铺了床厚软垫。妈妈神叨叨地描绘着大黄看到新家时的呆萌蠢样……
前些年,爸爸在华阳县经营养猪场,总和城里人打交道。他说自己没文化,总吃亏,巴望着我和妹妹学业有成,走出荒村,觉得到了城里才有前途。
2010年,我不负所望地被成都市区一所高中录取。爸爸咬牙卖掉养猪场,在南二环附近贷款买了这套两居室。我上学变近了,妹妹转了学,户口也迁了,我们摇身一变,成了武侯区高攀路的居民。
贷款加上城里花销大,爸爸压力山大。他日日奔波,托人找关系想经营些买卖。他总不回家,回了也是醉醺醺的,和妈妈吵嘴的声音更是越来越大。
繁华的都市,林立的高楼,交错纵横的街道上,路人穿着整洁,精神抖擞,发酵着我内心的欲望。新学校里的舞蹈社、cosplay社让我着迷,同学们三两成组,结为好友抱成团,我急于融入他们的世界。
妈妈在农村生活了半辈子,喜欢左邻右舍串门,坐在院子里拉家常。可在城里,她说住这高楼就像关在鸽子笼。在家时,她总爱默默擦窗,一遍又一遍,边擦边望着窗外发呆。直到有一天,她想到在老家独守老房子的大黄,提出把它接来做伴。我的第一反应是,好麻烦!可扫到妈妈眼中的亮光,我咽下了这句话。
这天,爸爸抽出他宝贵的时间,带我们回老家接上了大黄。下车一开门,它便跳下车想要狂奔,但地下停车场封闭的环境让它有点发怵,只能围着车转悠。跟着我们从停车场走进小区,它夹紧尾巴,寸步不离地待在我身边,用叫声应对着四周动静。
大黄是一只中华田园犬,也就是乡村土狼狗。它体形高大,待着不动也自带三分桀骜的凶恶。很快,这震耳的吼叫,将路过的小孩吓得哇哇大哭。两个女人挡在娃身前,喝令娃:“靠边走,小心野狗!”
居委会张大妈走过来说:“遛狗一定要拴狗链,还要抓紧时间给它接种狂犬疫苗。在城里不比在你们村里,这狗得有‘养狗证’。”我们忙不迭地点头,把大黄往后拽了拽。大黄却显得更激动,对着张大妈嘶吼。爸爸用力抱住它,压住它。我只能点头弯腰给邻居们道歉。之后让大黄进电梯,它死活不进,一个劲儿地在门口嚎叫,我们只能爬楼梯。
坐了两小时的车接它回来,又陪它爬了楼,到家后我实在没了力气,进房打算休息。结果,家里的嘈杂使我难以入眠。客厅里,狗笼子内的被褥和沙发上的靠枕被咬得七零八碎,棉絮混着布条散落一地,羽毛配着狗毛在空中飘扬,一屋子狗粪夹杂着血腥的气味。妹妹蹲在角落无助地望着我,爸爸抬着狗笼往卫生间走,大黄一个劲儿乱蹿,脑袋上还流着血。
我询问妹妹才知道,大黄不愿住进狗笼,看见铁笼就四处跑、到处躲,甚至撞墙。它对卫生间也表现出极大抗拒,不愿靠近。妈妈不停地安抚它,哄它,直到它累了,蜷在地上,妈妈走过去将它抱进怀里。
所谓“烂泥糊不上墙”,大致就是这般吧。
乡愁难以安放:固执妈妈“众叛亲离”
在阳台,妈妈重新铺设了一个狗窝,把狗碗放进狗笼,引导大黄去每个房间转转。渐渐地,大黄温顺地耷拉下头。妈妈安抚着给它洗了澡,剃了毛。但它依然随处大小便,妈妈整日辛苦地捡狗粪,擦地板,仍阻止不了木质地板在狗尿的浸泡下起泡、翻裂。
我们决定带大黄下楼遛圈,让它到外面排泄完再回家。那天,我哄着给大黄拴上狗链后,它开始惊恐不安,我越靠近,它越逃窜得厉害。我压抑住火气:“我就带你去玩,绝对不会伤害你。”它不明白,瞪着眼睛看向我。“好了好了,等天黑了,我再带你出去,咱们不拴了。”妈妈取下狗链说。
深夜,我们偷偷带大黄来到小区草坪。它撒开蹄子浪起来。当晚,它第一次在阳台的狗窝里睡着了。
接连几天,我们都会在夜晚带它到这块不足两百平方米的草坪上奔跑,嬉戏,打滚儿。大黄极度排斥狗链,拴上就拒不下楼,到处乱撞。我们被它折腾得筋疲力尽,给它办证、打针的事也只能搁下。
直到一天傍晚,业委会李主任敲开我家大门,警告我们不可以夜间遛狗,邻居不满的同时,又将草坪上的大小便赖给了大黄。妈妈解释说土狗认生,适应新环境需要时间,澄清我们有随时清理掉狗粪。他似乎充耳不闻说:“在我们城里养狗,必须办《养犬登记证》,否则只能把这条‘乡村野狗’送走了啊。”妈妈急得直跳脚:“你们清晨六七点就在坝坝头跳舞,怎么没想到会影响我们?”邻居闻声出来张望,李主任恼羞成怒道:“不懂城里人的生活,就回你们农村去!乡巴佬!”妈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腊八节那天,大姨妈和舅舅携家带口地来我家过节。他俩早年就进了城,举手投足都很城里人,看到我们磕了一地的瓜子,还会眉毛微皱。
共进晚餐时,大黄当众拉了坨粑粑。妈妈涨红脸,俯身去收拾。“土狗就是土狗,随便惯了!”舅舅说。大姨妈更不客气:“刚进门,我就被一股骚味儿熏得快窒息。你们何苦把装好的房子给一只狗糟蹋?你们喜欢狗,养只宠物狗也好啊,城里人都养宠物狗!”他俩喋喋不休了一番。妈妈尴尬地笑着点头。那顿饭吃得没了味道,我张了张嘴,没说话。
几天后,妹妹带两个好朋友回来玩。第二天,她哭闹着非让妈妈把大黄送走,说好朋友在学校里称,我家有股臭味儿,还有条吓死人的土狗。妈妈愧疚地说:“对不起,妹娃儿,我保证把大黄训练好。”
我心疼妹妹,因为我也有相同的烦恼。我一直想邀请同学来家里玩,又怕她们瞧见这番雞零狗碎而孤立我。我责怪妈妈:“我们花那么多钱买房,不就是想变成城里人吗?你完全不考虑我们的感受!”
见妈妈低头不语,我央求爸爸做主。那阵,爸爸多日未有进账,恼火得不行。他大吼道:“明天就把狗送走,我受不了了!”妈妈说:“谁要送走大黄,我跟它一块走!”爸爸大手一挥:“你个女人懂什么?你这土狗是害人精,害我们全家在城里没法做人!”
说着,爸爸要去抓大黄,妈妈死死地拉住他。爸爸一脚将她踹倒在地,说她天生是条贱命……事后,面对妈妈决绝地要走,他跪在地上苦求原谅。为了讨饶,他表示,大黄的去留由她决定。
大黄是妈妈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妈妈用针管给它喂奶,一点一滴地照顾。长大后的大黄,成了我儿时的最好玩伴。妹妹出生,又陪伴了她整个童年。
面对妈妈落寞的眼神,我有些心酸,放弃了说服她。可一周后的一天晚上,妈妈忽然宣布,要将大黄送回华阳,说是和隔壁村的刘大叔商量好,由他继续收养大黄。她扯着大黄的耳朵,轻声说:“乖乖,你回去还过得巴适些。”她给大黄试了试新买的红色棉袄,自言自语:“还挺合身,等冬天了再穿上。”
我想起我们回去接大黄的那天。当时,我隔着一片抛荒的农田,看见大黄蜷缩在晒谷场上。我挥手一呼:“大黄!”它便沿着田坎,一溜烟儿地奔来。它的眼里噙着泪,努力摇着尾巴讨好我们……
第二天清晨,妈妈开始收拾大黄的东西,等会刘叔就会开车来将大黄接走。爸爸一声不吭地去上班,我和妹妹也闷闷地上学去了。当晚,妈妈红肿的眼睛里充满血丝,脸色有些苍白,早早就回房了。
最艰难的一击:枇杷树下满目悲伤
大黄被接走了,家里安静了许多,看着都神清气爽了。不久,我张罗了一个小型聚会。那天,几个女同学一再夸我家干净整洁,还说最讨厌那些农村人的家,邋遢又恶臭。我笑出了莫名的苦涩。
妈妈越来越沉默。我觉得家里空落落的。我给刘叔打去电话。刘叔说,大黄被他带回去后,满村寻找我们,最终才回到晒谷场上,坚守它的最后一块阵地。挂断电话,我戴上耳机,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它。
第二年开春,气温逐渐回暖。我向同学借来一台单反,搭巴士回到华阳,计划去隔壁村看看大黄,拍几组它在新家的照片送给妈妈,让她能安心。但我在村里吼破嗓子,都没能见到那熟悉的身影。刘叔家没有大黄,田野里也没有大黄,到处都没有大黄。
在我一再逼问下,刘叔描述了这样一幕——
那天,刘叔开车抵达小区时,发现大门口挤满了人。他停下车,一边往人群里挤,一边给妈妈打电话。当他挤进人群时,发现被围着的人竟是妈妈。
原来,当时城管、消防队、协警、居委会和业委会的负责人一起来到我家单元楼下,堵住正要送走大黄的妈妈。他们称,接到居民多次投诉,说大黄没有养狗证,也没打过狂犬疫苗,强烈要求送走大黄。面对围观邻居的议论和指责,妈妈一再鞠躬解释,说今天就会把狗送回老家,接狗的车马上就到了。
可无论她如何央求,希望给大黄最后一个小时,不要拴住它,大黄依旧被拴上了狗链。就在城管执行任务时,大黄吓得四处逃命,大声吼叫着对峙。在场的人吓得连连后退,默契地喊起口号:“保卫安全,赶走土狗!”妈妈在人群中吼破了喉咙:“不要慌,大家安静点!它只是害怕,它不会咬人……”但她的声音,迅速被嘈杂的人声淹没。
妈妈上前追赶大黄,刘叔也跟上去。其余人像避灾星似的远远躲着,口中依然喊着口号。
大黄发挥着属于中华田园犬的奔跑速度和与生俱来的威严,挺直脑袋往小区的草坪上跑去。它绕着草坪跑了个圈,昂首对着妈妈用力地嘶吼一声,随即掉头朝着人群冲过来。看起来,它像是疯了。
大黄对那些人拼命地吠叫,头不停地往树上撞,撞得满身是血。众人吓得四散溃逃之际,一名协警对着它迟疑地举起电棍。妈妈扑上去护住大黄,拖住它。可大黄失去了理智,挣脱开她的双手,露出锋利的獠牙,迅速将那名瘦弱的协警扑倒在地。电棒意外地从他手中滑落,他只能大声疾呼寻求救援。
就在另两个协警携电棍赶到的前一秒,妈妈发出一声凄厉地嚎叫,拾起旁边一根粗粗的木棍,猛地对着大黄的头敲击了几下。在协警被咬的一瞬间,大黄直直地倒在地上,眼神死死地盯着妈妈。妈妈抱住它,哭着念叨:“好了,都消停了,消停了……”
离开老房子前,我去了大黄的墓地,就在老家门前那棵早已枯朽的枇杷树下。我看着熟悉的田野,大黄曾在那放肆奔跑,它爱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回到家,我紧紧抱住妈妈,在她怀里啜泣。我试探性地问她,是否想再养一条小狗?她叹了口气,眼神埋没在窗外的夜色中。从此,我便不敢再提。
时隔十年,我家没有再养过一条狗。直到一年多前,成都市区清理禁养犬,妈妈赶到收容中心,救回一条和大黄长得神似的中华田园小奶狗。我们给它取名“发财”,养在新开的灯具店中。
如今,“发财”已成长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小哨兵,也有了一位新的小主人,那便是我三岁的女儿小鱼儿。很庆幸,小鱼儿也能有一条有着忠诚血统的狗陪伴着她成长。
[编后] 最近,“武汉女子被不拴绳遛狗者辱骂后跳楼”一事频上热搜,爱狗和打狗人士各执己见。固然,饲养宠物狗,是人的爱心,以及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体现;但人和狗之间,文明相处这根牵引绳,还是既要套在狗身上,也要套在人心里。
编辑/甄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