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与孤灯（组诗）

郑小琼，1980年6月生于四川南充，2001年南下广东打工。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在国外出版。出版中文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法文诗集《产品叙事》、英文诗集《穿越星宿的针孔》、Migrant Ecologies：Zheng Xiaoqiong’s Women Migrant Workers、越南语诗集《女工记》、印尼语诗集《女工记》等。作品获得多种文学奖励，曾参加柏林诗歌节、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等国际诗歌节，其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术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上演。

秋夜群星

秋夜寂寞的群星有老虎般的斑纹

与云保持失落的距离，此后日子

河流变小，天空挂满年轻的树叶

灯在讲述自身传说，墙外的黑暗

院内镜子里剩下往事执念的霜迹

秋天的杉树露出它们清瘦的身形

深夜灯下，桂花香在玻璃间震颤

我在倾听群星撞击着流水的声音

灵魂化为星光或微尘，纯真的光

像猛禽飞翔，老虎抱雪走过天空

逆流而上的鸟鸣洗净夜色中银河

溪水成石头，凝固在水中的群星

进入生命的寂静，我凝视着苍穹

在喧哗的人群中寻找自己，当我

唱完了那首歌谣，群星皆已熄灭

魏晋幽远

接骨木无眠的秋天，阴影里溢出

孤独的形体，清涧里泠泠的回声

月光在呼唤着一株毛绒绒的植物

菊花绷紧峨冠的幽香，逆光夜鸟

一把修长的利刀，切开满庭百合

蟋蟀的鸣叫，晚唐的风声与曲调

自远而至的思念遇上多愁的月夜

寂寂的词语，在等待漫长的允诺

秋天草木记录旧日子，河水奔流

风吹破九月纸窗，月光覆盖渡桥

汉代蓝的夜晚，鸟与人结伴而行

落叶的树刺破雾中无意识的寂寥

夏天秘密的颜色在无知无觉褪尽

一群群的美在消失，秋夜的灯火

适合幽远的魏晋，抚琴或者养鹤

秋天一日

马蹄在蝉声中结冰，奔跑的石头

斜插入溪水的肉体，秋风在酝酿

树叶的悲剧，它囤积夏日的雨水

时间为我虚构旧朝的水瓮与陶俑

玫瑰色的下午，从前世延续至今

声声慢的俗世，饮茶等明月上升

庭中桂花缓缓地开，清香跨入门

向你问候或告别，隔一盘茴香豆

饮下白杨与落日，波浪放弃夕光

画眉在花楸树唱着长方形的喜悦

沉寂的音符来自山谷间的野茱萸

菊花里抽出暮色，往事悬空雾中

西风把隔夜的疲倦写在水波之上

霜给大雁虚无的地址，从北到南

它们的翅膀背负春天的诗与眺望

春日细雨

东风空出山坡，种下芭蕉与玫瑰

春日细雨的窗外，桥头撑伞少女

禾束般的腰，一朵光点亮黄昏的

湿树叶和脸，芙蓉记住雨的年龄

行星在头顶盘旋，微茫清磨长夜

哦樱花们无言的喜悦，曾几何时

新燕用呢喃修补天空，树叶转绿

延伸春天屋顶，思念用寸阴翻越

心与心的距离，忧伤的黎明开满

山上的荔樹林，你有小小的失落

枕上积满温柔的倾诉，月光长梯

延伸到你伤心处，流星群在坠落

你在镜中写虚构的春色，他与你

保持完美的距离，守候离析分崩

天边的积雨云已驶向漫长的航程

秋夜之形

灵魂飘些孤独的雨，寒霜冻僵了

静默的拱桥，你等待陌生的星星

群山消失山顶的树尖，而秋天是

一条下山的路，树在落叶，稻在

低头，我在深夜给花楸树写封信

棘刺丛黄昏里那隐而不现的鸟鸣

被蕨类与暮色俘虏，我还在分辨

流水的嘘息与岸边的素馨，冥想

扑朔迷离的楠树与竹林，雨打开

秋水无形的波纹，局促的杉树林

大河两岸的秋天，银亮匕首刺伤

蝴蝶与蔷薇，我用诗描写寂静的

颜色，像光从阴影里溢出的形状

永恒而抽象的月光照亮孤独的猫

轻爪踏过寒霜，眼里真实的虚幻

水

水在井中穷尽一生，它很想看看

井外的天空，在水里种一棵柠檬

它跟风与云去流浪，细雨中骑驴

晴朗的日子策马扬鞭，鱼与浮萍

吐着信仰的圆圈，这求生的本能

它吃着月亮与星星的倒影，饮下

时间的腐味，井壁的青苔和石头

落叶与萤虫，它清凉的身体喝下

几片橙黄的天空，过路的布谷鸟

永不疲惫的嗓音，这求生的欲望

井口锁住它幻想的波澜，从辘轳

到木桶，井绳淹没了寂静的汁液

井水吐出柠檬酸涩的颜色和余温

它在水里繁殖纷陈的舌头与面孔

古老柔和的回声，这求生的意志

江南旧院

春风漾心，星座萌动，溪流潺潺

惟有南山悠然卧门前，山间木叶

纷然开放，一鸟长啼，一鸟轻飞

一鸟如禅入定，靛蓝的影子投在

草丛，雾的清凉中有张清晰的脸

月的碎银铺满四月的窗，弄堂的

高跟鞋与旗袍，清晰芬芳的背影

栀子花香一丝一丝沁满整个小巷

古意的旧堂伸出一株盛开的海棠

人间的曲径通往幽暗明灭的石阶

它的身体装满微缩的江南，深院

马头墙，悠闲的田园，运河税吏

发暗的纸页留下明代某人的旅程

声音来自黑瓦的风与远方的犬吠

河流的青石拱桥，静寂的夜航船

隐逸小镇

树枝的梨花与明月，黑暗中的鸟

收缩起羽毛，光从断裂树枝涌向

蟒蛇样的天空，抒情的日暮布满

乡愁的浮云，行色匆匆的人登高

望远，尘世间短暂的过客与流星

旧世纪的枝头开满苹果花与樱桃

雨淋湿蝼蚁般中年，岁月碎裂的

声音，那磨损的门口弯曲的身影

万物徒然，松散蛀蚀的残破尘世

雨中伤心的气味布满隐居的小镇

牵牛走过圆拱桥，杏花里的夕照

岁月在镜子与溪水中喊我的乳名

水自东流，人渐衰老，但不厌倦

青年的热血与激动，听啊，岁月

在洗刷着我们内心的软弱与苦闷

月夜喂马

寂静的井倾倒满天空无瑕的月亮

白色的马匹从墙外的芭蕉丛探头

陈旧的痛苦在水井中，点点闪亮

迷茫的马朝你奔来，它的白鬃毛

投在马头墙的阴影，它凝视天空

星辰像一个明亮的词，锤打黑暗

桶的声音自井壁中响起，绿芭蕉

站在树的尽头，我们纯洁的孤独

像夜来香在开放，夏天脱落阳光

沉默的马黑暗中呈现古老的寂静

一些莫名的渴望在丧失中，像马

站在马头墙边将头颅探进黑暗中

像月光把墙、花香、井连根拔起

我把桶垂入井中，声音归于平静

那轮破碎的月亮在桶里凝聚成形

颜色

夕光中渡海的人遇见鲨鱼与海豚

飞翔，蓝色黄昏不断向四周扩散

褐色狮子把吼声扔在地板，尖颤

攀爬墙壁和窗户，树枝掠过黑夜

划开天空靛蓝的皮肤，一只老虎

走过绿色玻璃，它的爪子在颤抖

淡蓝色的声音在雾中流动，声调

像波浪在荡漾中磨平，时间的肘

撞击白天的树，看见鸟样的心脏

它们欢乐地跳动，是画眉或百灵

灌木林中黑翼的猛禽吞咽着月光

山峦俯身在倾听纺织娘，变紫的

红罂粟染透碎片的云朵，眼镜蛇

吐纳清幽的脸颊，花豹子的眼神

冰裂的声音，它用牙齿撕开黑夜

夏日池塘

鲤鱼般的幽灵占领了寂静的水池

百合花坡地模仿星空，小窗锁住

明月与虫鸣，一只白天鹅在复制

唐代的风景，落花辞树彩霞汹涌

万物皆为风景，忍辱的种子萌发

游鱼吐出寂寞，睡莲浮动着微凉

鸡冠花弯曲的冠顶散发迷幻的光

树影在水中写浅蓝的姓名，钟表

在墙上假寐，这无拘无束的春天

宁静的翅膀、梦幻和遗忘的鸦片

群星被流水所伤，烟的云梯伸入

丝绸样的孤寂，瀑布群上方的霞

挂在远方的树林，一对交媾蜻蜓

泛起池水的涟漪，而禁欲的月亮

凄凉地漂浮，水在鸟鸣涌动空寂

秋天的修辞学

木兰花与灯笼，在纸上写暗喻的可能

敏感而多疑的秋天带来野蔷薇的象征

门外的霜迹院内的灯影，叛逆的先锋

充满年轻冲动的荷尔蒙，年老学究们

迷恋空洞呆板的意象与明明灭灭的禅

在古籍倾听雁子庸俗的韵律，他们啊

缺乏霓虹般绚烂的后现代，我习惯于

黑蜥蜴表达，鲸鱼与铁，橡树般的根

缠紧贫瘠而永恒的大地，切开后工业

遇见词语新式的航空兵，多刺的科学

带来奇异的风景，它挣破陈旧的教条

耳清目新的电子拟人术，倘若你还以

无知捍卫陈年遗迹，是啊，用秋天的

修辞来表达现实的感官与技术的织锦

天空：宇宙飛船对月亮无意识的解构

十月纪事

涓涓的流水积满秋雨的凄清和白露

白桦梳理石头样坚硬的夜晚，木兰

温柔的舌头舔十月的山丘，荒郊外

单色的白茅和燕子，灰白色的野荻

它们繁花依依，向清寂的流水驶去

无花树下站着一个比柠檬还酸的词

用悲怆的诗歌告别细麦花般的现实

细枝上的凤凰与孔雀，啊，我不再

保持沉默，那匿名的不幸，我深知

一生，难免俗世，一生，难免孤灯

赤膊的树被色彩斑驳的春天所铭记

月光饲养隔叶的黄鹂鸟，它的叫声

长出金色的荨麻草，星星敲打水井

茫然的雾占领你的花园，我爱月亮

集市的河流，它们溢满清凉的沉默

晚唐发钗

月亮，古老楼梯，递来童年的传说

它们在黑夜垂临迷乱而温暖的开阔

朝下冲来的鹰，野兔从荞麦丛露出

慌乱的眼神，夏天在锦葵花里蠕行

分叉的舌尖吐出粉色木兰与白蔷薇

我读晚唐的典籍，它们啊，让孤灯

漆满浅月的寂静，那枚晚唐的发钗

岁月留下水洇的颓废，寂寞的檐漏

人群渐从我的心离去，剩下河畔的

青草和天空的云，收藏楝花的拱桥

晴朗的燕子，飞越逆水而上的夏天

暖日晒窗下青苔般的往事与迷迭香

晚唐美好得如同家常，像鱼在水中

鸟在枝头，度过一生，繁花在枝头

船过白■洲，月亮从镜里递来消息

蓟的黄昏

皇后梦见鲨鱼的翅膀与飞机的鳍

落梅的六月，门外的夏天带来盐

大海、蓟的黄昏，横梁的雨淋湿

芭蕉的背影，流星揭发不回家的

浮云，露珠取出水的寂寞与凄美

明月里的工匠與商人，她在纸上

写下关于春池、海棠、梨的诗句

黎明出水的座头鲸，星座的水母

从《山海经》跑出古老的兽，它披着

满身的萤光和黄金面具，宫女们

提着宫灯涉过银河，旧朝的词语

苜蓿花的少年，梧桐树枝的凤凰

束身的绸缎裹住等待发育的乳房

青瓷样的忧伤布满宫殿的铜门环

斑鸠娉婷的碎语笼罩满六月梅雨

威尼斯或扬州

在水上写首诗，年代久远的扬州

威尼斯，或者画舸里的西西里岛

绿海螺的地图、指南针，银色鱼

穿过江南的蝉与夜晚，翠衣少女

赤膊的水手与船长，想象的教堂

商业化的脂胭、蜥蜴戒指和圆月

紫罗兰的诗句，装满金子的船只

铜镜的黎明靠岸，叹息桥的死囚

南方的葡萄园，黑暗中蔷薇枯萎

秦淮河上灯影与带着鞭痕的桨声

夜莺和橄榄，这迷惘欧洲的四月

靛青和翠绿的海岸上，渡船驶向

虚幻的波浪，分担生与死的奥义

我取下窗外的雨与梧桐，用木梳

清理油污的河流，还有柏枝积雪

书生故居

明月清澈得溶解整个宇宙与幽窗

蕨草丛生的寺院传来褪色的钟声

上山的小径、凉亭，书生的旧居

石阶布满藓类的花纹，漆黑的井

历史暗长的甬道涌向山间的湖泊

柏枝清扫旧堂的月光与白色紫荆

熏香间昏昏欲睡的弥勒佛，几朵

流浪的云穿过栎树，风搅动桉树

刺眼的光正在黄漆游乐场上闪耀

汉服少女在一条狭长幽径吹长笛

山顶的白玉观音俯瞰清早的小镇

庭院的玉兰开出古宅潮湿的忧郁

他在煮茶或著书，槐蓝色的山谷

升起旧有王朝的残迹，那边，雾

船、溪流、云杉从山外缓缓升起

暮色橘林

那年，看见秋天暮色下的橘树林

在灰暗的雾间，夕光筛过黄橘子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纯洁的光

熠熠生辉的满月在树林变得透明

故乡在一棵多汁丰盈的橘子树上

静静地叙述、凝视，在窗外生长

在江边的村庄灰色山岗的黎明里

在庭院某个角落，它们慢慢成熟

谦卑、宁静，保持着柔软的顺从

世界为我安排古老的寺庙和橘林

灰袍老僧故去，穿过倒塌的佛塑

孤身向南，越过铁轨与高速公路

如今，窗外灰蒙蒙的楼群与广场

在暮色中闪亮的霓虹，我记不清

它在远方的河畔或不清晰的梦中

成长

黑暗总以温暖的名义养育我们的

幼身，我像蝉的成长无声中脱掉

不自由的躯壳，剥掉身体的疼痛

结痂的伤口凝聚满了成长的背叛

开窍怒号与抽筋削肉的脱胎换骨

地图上起航的船遇见吞舟的巨鱼

破碎的罗盘指针寻找未知的方向

长翅膀的鲸鱼消逝在大海的深处

空虚的时光塞满墙上的镜子与钟

我在寻找一个没有门牌号的地址

夏天在身体里变形，积满寂静的

风暴与火焰，成长背叛像弩上箭

酷爱与不确定的一切续签好护照

腐朽有迷人的魔力，模糊的黑白

在成长中清晰，我一层层蜕着皮

院中寂坐

日晷上的日子一瓣一瓣地落下来

夕光中的鸟鸣一滴一滴，清澈而

年轻，蓝色的寂静从山那边涌来

覆盖满树的李花，我从它的裂缝

经过，像光在黑暗中遇见它自己

跫音发出光的声音，在体内流动

急湍的河流随月光远遁，我听见

水细小的坼裂声，穿过懦弱筑成

黑暗。而光，总会照亮早醒的人

光与万物彼此确认，黑暗在闭合

我坐着静静倾听时间从日晷滴落

寂静像潮水样挤向门与窗，它沿

石块的缝隙滴落，抬头望见天空

满月汩汩涌流，水在深井中裂开

声声碎响，在宁静的光线中展现

暮春郊游

春日雾间，寂寂妙龄少女落花样

悲伤，她站在桥头望人又看风景

路边的芳草，远山，让她觉得美

流水升起轻烟，分娩游鱼与飞鸟

声音纤细而清洁，像初绿的树枝

零星的细雨束起柔软的腰，春风

吹开雪与杏花，红雨伞下蓝色的

汉服和花瓣，你用形色软件辨认

陌生的植物，它们在古诗中生长

平静里沁出来的忧伤与瘦小的叶

紫荆花落于拱桥边的枯荷和乱石

绿色的浮萍惋惜云中落寞的燕子

啊，这干净的暮春，只剩下风筝

黄昏的车遇见雨中的象征，翠鸟

拍击波浪，水中万物的脸在晃动

雨夜闻笛

灯光陈旧如微暗中的星辰，照亮

凋零的旧海棠，她在听落雨与灯

台阶苔藓般的迷惘，美丽的事物

总令人停驻或低头，昙花用清香

保存它那短暂的美和永恒的尊严

四月落花间的笛音，空灵的迷茫

譬如朝露的人生，从笛声溢出的

柠檬与月色，一粒一粒的光充盈

黑暗，笛音如酵母般发酵着寂静

那声音穿越我书页的詞章与典故

无法言说的寂静在闪耀，这声音

有遗忘的失落，当时情景还残留

它的余温，它一粒一粒洒落我心

我试图讲述年轻树叶上的光束与

夜的脸庞，却不知它将去往何处

江夜

春夜的月光与尘，这鲜花的芬芳

它寂静上升，闪耀，这影，晃动

像古老的梦，似真非真，像木头

掏出虚无的火与灰烬，像透明的

爱，星与光，这爱而不得的遗憾

轻盈，青春，这江边的一夜明月

白羊座的天空，细弱闪亮的星星

纯真的野兽，它们突然开口说话

皓月般的声音，庭院白樱花开放

还有一只鸟，它安静地扇动翅膀

桑树林，安静得只剩下长江汹涌

它喧哗地朝着我们，唱明亮的歌

那棵衰老的树摇动，我们在江边

月光铺满了整个江面，剩下明月

在头顶，它倾身，朝沉默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