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洋[烟台大学,山东 烟台 264003]
安史之乱以降,随着士人政治热情的冷却与盛唐风貌的衰颓,大历诗风呈现一种冷淡萧散的特点。而韦应物作为同时人,其诗歌虽然有着清冷萧疏的意象与诗语,但总体上表现出一种平淡自然的风格,未同于时俗,出落于大历诗人之间。白居易称其诗歌为“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而在闲淡自然之外,他的诗歌,尤其是山水游览诗的诗境还明显地有着“幽而不寂”的特点。而正因为如此,韦应物的诗歌表现了一种中和之美。这种中和之美是其诗歌风貌异于大历诗歌的一个关键表现。
韦应物十分偏爱于使用“幽”字来描写景物,舒畅情感。其山水游览诗主要集中于《韦应物集》第七卷的“游览”“登眺”以及第六卷的“行旅”中,其余散见于“杂兴”等卷中。在第七卷的“游览”这一部分中总共有58 首诗,其中有28 首直接出现了“幽”字,如《东郊》的“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秋景诣琅琊精舍》的“屡访尘外迹,未穷幽赏情”。若除去《观田家》与《观早朝》两首与山水游览相去较远的诗歌,那么韦应物直接使用“幽”字的诗歌就已占据一半。而那些无“幽”字诗歌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实际上是似无而实有,即无“幽”字而有幽境,如《蓝岭精舍》“日落群山阴,天秋百泉响”,《雨夜宿清都观》“灵飙动阊阖,微雨洒瑶林”,“洞户含凉气,网轩构层阴”等。
韦应物对于“幽”的运用,使得其诗歌有着一种“幽”的特点。在诗歌意境中,“幽”与“寂”常常并称,但韦应物的这些诗歌却不尽然。除去诗中所通常表现的“幽境”“幽雅”外,韦诗中的“幽”还有一种内在情感与写作内容上的表现。《说文》言:“幽,隐也。”段玉裁取为“遮蔽”之意。这一释义体现在韦诗中,既表现为一种对自身情感,特别是悲喜、忧乐的谐和,又表现为对于所写物象的调剂,体现出一种淡雅隐约的特点。这便使他的诗歌虽有幽清深旷之意,而少寂寥凄怆之情。如《东郊》一诗:
吏舍局终年,出郊旷清曙。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
依丛适自憩,缘涧还复去。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
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终罢斯结庐,慕陶真可庶。
这首诗整体上描写了郊游之乐。起句“吏舍局终年”既写了出游缘起,又表达了对于自己受限于仕宦,劳形于案牍的不满与忧叹,将一丝愁绪引入诗中。后文继之以景色描写,“杨柳”“和风”“青山”极写春景之清旷,其中“杨柳”“和风”柔而小,青山刚而大,因此又分别用“散”与“澹”两个动词将景物调和起来,以“散”厉之,以“澹”柔之,从而将眼前的旷远收约起来,表现出一种清幽的境界。作者又将“微雨”“芳原”“春鸠”等景物纳入文中,表现了春景之深幽,并以“霭”谐“芳原”,“鸣”济“春鸠”,将景物与情感中和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既不过分,又不至于不足,从而给人以一种舒畅的感觉。作者自言“乐幽心屡止”,其自身在开篇时所提及的忧愁其实也就在这种调和中终于“终罢斯结庐,慕陶真可庶”的歆羡之情里了。这里我们可以看到,韦应物在起句所引入诗中的愁思,作为一条线索由强而弱地贯穿于全诗之中,不断地受到其所结构的其他诗句的调剂与冲和,因而在整体情感上最终归于中和。
这里就显示了韦应物诗歌所含“幽”情的一个独特之处,即“幽而不寂”的情感表达。“寂”是一种孤冷之情,而“幽而不寂”是韦应物对于“寂”的调和,这种调和不仅在于他对于全诗情感的整体把握,同时也体现在他对于物象的去取裁夺,从而体现了他诗歌的中和之情。这种中和之情并非是说韦应物的诗歌如一条线平直无变化,而是指其诗歌中的感情虽然有峰谷般的起伏波动,物象虽有冷暖动静之变,但是能在诗歌内部完成对于情感或物象的调和。这种中和之情不独见于《东郊》,亦见于其他作品中,譬如《与幼遐君贶兄弟同游白家竹潭》中“密竹已成暮,归云殊未极”与“春鸟依谷暄,紫兰含幽色”,《南园陪王卿游瞩》中“杂花芳意散,绿池暮色沉”以及《慈恩精舍南池作》中“重门布绿阴,菡萏满广池”等句所构成的明暗映衬与动静相偕,又或者说《寄全椒山中道士》一诗: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虽然这是一首赠寄诗,但其中不乏对于景色的描写,并包含一定的游览元素。全诗有许多冷色调的词语,如“冷”“落叶”“风雨”等。而“风雨夕”“落叶”等诗语给人以极强的画面感,其与冷色调的词语结合之后,俨然描绘出一幅秋夕风雨图,这就为诗中许多本属中性的词语蒙上了一层寒凉的色彩,如“空山”“涧底”等。“白石”一词原指神仙的饮食,这里用来代指道士的食物,在贴切的同时,也似乎是将一丝人间的暖意剥离了出去,给人以“羽化登仙”的感觉。又“白”字本身就给人一种萧散冷淡之意,更加重了诗歌的冷意。因此初读至此,诗作总体上给人以一种冷的感受。但是韦应物并没有让这种寒意在全诗之中一以贯之。在五六句中,韦应物并没有继续流泻这种冷的情感,而是“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在运用“白石”一词使诗歌“羽化登仙”之后,又以此将诗情拉回了人间。韦应物通过“一瓢酒”与一个“慰”字收束了之前所表达的冷的情绪,给全诗以一种暖的感觉,节制了全诗的感情,而“远慰”一词更是使自己对于友人的慰问与关切穿过了层层雨幕与阵阵秋寒,从而沟通与快慰了寓居郡斋的“我”与深居山中的“客”,也因此使得结句不至哀伤,只是表达怀人的忧思与秋景的幽邃。
后世常以“王、孟、韦、柳”四人共举,其中韦应物、柳宗元二人也常常并称,苏轼云:“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诚然,韦、柳二人都重视诗歌的平淡简古,但二人在诗歌内在情感的寄寓与表达上实有不同之处。若是将韦应物与柳宗元两相比较,其实更可以见到韦应物诗中“幽”情的中和之美。譬如柳宗元的名篇《江雪》与韦应物的名篇《滁州西涧》。先来看《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离首即尾的五言绝句,形式短小而诗语凝练。首二句“千”“万”与“绝”“灭”相对,先极言数量之多以彰明周遭之冷寂幽静,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差。而在这寒冷孤寂的江上,仍有一人独钓江雪。“孤”“独”二字接续首二句的冷意,使得这种寒冷在全诗之中是一以贯之的,这就更增添了全诗的寒意,幽寂之情深矣。
再来看《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首诗营造的也是一种幽静的周遭环境,但其明显的有着幽而不寂的特点。虽其用词相较于《江雪》明显明亮而青翠,所描写季节也有所不同,但这并不是两首诗有所差异的重要原因。因为冬景有明快喜人之作,如苏轼的《冬景》或白居易的《问刘十九》,而春之景亦有寂寞之语,如杜审言的《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所以两者不同的重要原因实为是否将个人具体引入所结构的幽境之中。《江雪》 一诗,万物皆静,万境皆空,唯“蓑笠翁”一人独钓寒江之上,是以有写无,以有生寂。若是无“蓑笠翁”这一形象的出现,“惟余莽莽”的群山万壑实际上是并无所谓寂寞与否,只是一幅江天一色的图景罢了,重点在于自然。而“蓑笠翁”的出现则将画面的重点由自然转换到了人身上,这一孤零零的形象便突兀于环境之中,使人倍感孤寒。相比之下,《滁州西涧》则完全相反,其描绘幽境,全不把人引入其中,更点明“野渡无人舟自横”,是一种“夺人不夺境”的诗歌营造。在这首诗中,人完全脱于景物之外,是以一种物外观照的方式去看待自然的生发变化,也就自然会形成有幽而无寂的态势。除去《江雪》,柳宗元的其他诗作如《南涧中题》所写的“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远,怀人泪空垂”以及《与崔策登西山》中的“驰景泛颓波,遥风递寒筱”,“蹇连困颠踣,愚蒙怯幽眇”等句,不论是景物还是思绪,实为蓄幽愤于闲淡,都表现出柳宗元因仕途蹭蹬,壮志偃蹇而产生的苦闷寂寥。正如沈德潜所说:“柳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
柳宗元在《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写道:“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这里柳宗元所表现的石潭,不惟幽邃,而且孤凄悄怆。而反观韦应物笔下的幽林,则是“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群木昼阴静,北窗凉风多”,“释子喜相遇,幽林俱避喧”,无丝毫凄怆。韦柳二人所写都是南方山水,岂有见柳则凄怆,见韦则幽澹的道理?且据王国安先生笺释的《柳宗元诗笺释》所载,《江雪》一诗系柳宗元谪居永州时所作,而南方降雪不多,故柳宗元所写的应本非所见山水,而是心中山水。那么,韦应物与柳宗元的不同,亦当是源于两人内心情感的不同,所谓“风幡不动,仁者心动”。“物感论”讲求缘物生情,因情通物。虽然外物作用不可忽视,但也注意到情感对于物的体悟渲染。毕竟山水之为美是对于人来说的,其本身的存在并无美可言。因此,诗人在游览之时,所观山水尽收眼底但却并不尽数见诸笔端,见于笔端而或又不现山水本色,那么毫无疑问,诗人对于景物的去取,动词的裁夺,甚至是同一类景物的描写都是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的。故韦应物选择这样去表现,也正与其自身有密切关系。
韦应物的诗歌作为一种感性的表现形式,所体现的中和之美是其自身观念的一种外在显露,而这种观念当来自于韦应物的本质与对于外在的感受,这也是韦应物“情动”与“感物”的缘起所在。细究其原因,除却以上提到的山水自身的个性之外,也与韦应物自身的经历有着密切关系。
首先,韦应物的早年经历是其之后能保守中和之情的关键因素。据沈明远《补韦应物传》所载,韦应物出身于世族大家,“其世家自宇文周时,孝宽以功名为将相”,与武则天时期的宰相韦待价同出于京兆韦氏逍遥公房。其祖父是韦令仪,为唐司门郎中。由于韦应物的家世,其十五岁时因门荫而补为玄宗内侍,侍奉天子宴游,因而独得恩宠,专有特权。这时的韦应物是一个无赖少年,专行无忌,干了不少坏事。如其诗《逢杨开府》所云:“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摴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出生于盛唐末期,且又任玄宗内侍,少年的韦应物享尽了盛世的繁荣与家族的荫庇。但安史之乱的爆发,不仅打破了大唐歌舞升平的盛景,也将韦应物周遭的繁华一一击碎。安史之乱后,不仅家族没落,且随着玄宗驾崩,韦应物的内侍一职也不可再得,这使得他进入太学折节读书,把笔学诗。这种人生境遇的急转直下消磨了韦应物的豪气,促使他进入一个更加成熟的人生阶段。而他也完成了这种转变,从一介武夫变为了文人骚客,从尚气任侠转变成了“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因此这种前后人生的巨大落差实际上强健了韦应物的心境,使他后来即使在面对仕途蹭蹬、发妻故去等其他人生困境时也能够保有一种中和平静的心态。
此外,妻子的贤淑也是促使韦应物心态趋于中正平和的一个重要因素。韦应物在《元苹墓志》中称赞其夫人,云:“动之礼则,柔嘉端懿;顺以为妇,孝于奉亲。尝修理内事之余,则诵读诗书,玩习华墨。”又在《伤逝》一诗中说:“结发二十载,宾敬如始来。提携属时屯,契阔忧患灾。”足见韦应物与发妻的伉俪情深。孙映逵先生在《论韦应物的人格转换与其典型诗风》一文中认为韦应物“成家以后,家庭温馨,妻子贤惠,而收敛身心”,确乎如此。同时这种和睦相谐的家庭生活也让他在官场之外有一处精神上的“温柔乡”,使他能够退而守中和于其中。虽然后来韦应物发妻丧亡,但随着人生经历的加深,这种影响还是在其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最后,虽然安史之乱以后韦应物仕途蹭蹬,宦路偃蹇,自身也沉浮于仕与隐的流波之中,但相比于柳宗元所任职的永州、柳州等地,其任职之地终究还是未出中原文化圈,并没有离开当时所谓的“文明之地”。且其交游广泛,外出游览之时也多有友人陪同,这点从其诗题便可看出,如《与幼遐君贶兄弟同游白家竹潭》《题从侄成绪西林精舍书斋》《与卢陟同游永定寺北池僧斋》等。这就使得韦应物虽有仕宦之忧,却又不至于柳宗元那般苦闷郁结,因而能够以一种更加中和平静的心态寄情于苏州、滁州等地的秀丽山水之中。
韦应物山水游览诗中所表现的“幽而不寂”的中和之美,是他自身经历与思想的感性体现。独特的山水性格与韦应物跌宕的人生经历相结合,使他无论出处都可以中正平和之心待之,使他在以诗歌表现自我之时,能以平和之情写之,从而在山水游览诗之中表现一种“幽而不寂”的中和之美。
①②③④⑥⑦⑧⑨⑩⑫⑰⑱⑲⑳㉑㉒㉔ 〔唐〕韦应物著;陶敏,王友胜校注:《韦应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40页,第463页,第466页,第461页,第445页,第450页,第460页,第173页,第641页,第530页,第479页,第478页,第471页,第618页,第358页,第620页,第393页。
⑤ 〔东汉〕许慎原著;马松源主编:《说文解字 第1册 图文珍藏版》,线装书局2016年版,第387页。
⑪⑬⑭⑮ 〔宋〕柳宗元著;王国安笺释:《柳宗元诗笺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68页,第181页,第175页,第464页。
⑯ 高文、屈光选注:《柳宗元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页。
㉓ 王琪祎、王庆卫、王琪整理:《唐韦应物暨妻元苹墓志铭》,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25页。
㉕ 孙映逵:《论韦应物的人格转换及其典型诗风》,《唐代文学研究》2002年第1期,第4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