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子康[广西大学,南宁 530004]
汉文帝霸陵选址于今西安市东郊白鹿原的西侧,这是近年来考古工作者经过反复研讨考证得出的最终结论,反驳了千百年来流行的“崖墓论”与“山藏论”。其实,只要深入研读王粲的《七哀诗·其一》,对白鹿原及其周边地形进行考察,便可以发现上述“崖墓论”与“山藏论”是站不住脚的。
近三十年关于西汉帝陵的研究成果丰硕,研究队伍不断壮大,硕果累累。这些研究成果多集中于考古学、历史学、地理学等学科领域,探讨了西汉帝陵的选址、布局、陪葬制度、文物保护等问题,宏观研究与个例研究并重。2021 年汉文帝霸陵所在地的确认,更是为西汉帝陵研究提供了重要资料,也纠正了千年来关于霸陵选址的错误说法。目前关于霸陵的研究相对较少,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如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马永嬴《汉文帝霸陵选址研究》,从传统葬俗、风水思想、政治形势与皇帝个人好恶几个方面探讨霸陵选址于白鹿原的原因,韩佰伟《试论文帝霸陵对后世陵墓的影响》着重探讨霸陵对唐代帝陵形制的影响。
近年来学科交叉研究逐渐成为一种热潮,随着社会的发展,各种学科不再局限于单纯的某一领域的研究,这也适应了时代的发展需求。笔者在阅读王粲诗歌时发现《七哀诗·其一》能够从侧面反驳流传已久的“霸陵在凤凰山”之论,因为王粲生活时代距离西汉不远。因此,本文着重运用学科交叉的方法,根据王粲《七哀诗·其一》来论证霸陵址并非凤凰嘴。从文学、历史学视角进行交叉研究更加具有深度,但由于出现时间较晚,成果尚且不多。
霸陵系汉高祖第四子、西汉第三代君主汉文帝刘恒(前202 年—前157 年)之陵寝。霸陵游离于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所在的渭北咸阳原皇陵区之外,选址在汉长安城东南。关于霸陵的具体选址,大多数史书都记载得较为模糊。《史记·孝文本纪》载“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汉书·文帝纪》载:“七年夏,六月己亥,帝崩于未央宫……遗诏曰……霸陵山川因其故,毋有所改……葬霸陵。”这两则史料仅仅是说霸陵不起封土,“薄葬”“不治坟”,并没有指出具体所在方位。
直到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中才明确指出霸陵位于长安东南的白鹿原上,梁陈间地理名著《三辅黄图》提到“文帝霸陵,在长安城东七十里,因山为藏,不复起坟”。这两则史料虽然指出霸陵选址在白鹿原上,然白鹿原总面积约有263 平方公里,是一个很宽泛的地理概念,对于认知水平与工具相对落后的古人来说,仍然很难指出霸陵之所在。
由于没有封土堆,霸陵不像其他汉代帝陵一样,拥有肉眼可见的巨大“土包”从而易于辨识,由此也让后人对其墓葬之地有了两个推论:一是“崖墓论”,认为霸陵是在山崖选址;二是“山藏论”,认为霸陵是修在山中,与地势有关,不用另封土。这种对霸陵选址模式的争论一直持续到元代。元成宗元贞年间骆天镶认为白鹿原北部凸出来的凤凰嘴山形酷似帝陵封土,气势恢宏,与唐昭陵九堫山类似,因此在其编纂成书的《类编长安志》中称“在京兆通化门东四十里,白鹿原北凤凰嘴下,《汉书》治霸陵皆瓦器不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没有发掘考证便以个人想象确认霸陵所在地,实际上是非常不严谨的主观臆断,但是这样的猜测符合民间对汉文帝一代英主与皇家气派的认知,所以广为流传。清康熙二十七年(1688)、雍正元年(1723)、乾隆四十一年(1776)与嘉庆二十四年(1819)皆在凤凰嘴山前立有石碑,近千年来“霸陵就在凤凰嘴”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似乎成为不易之定论。但是随着2001 年灞桥区的江村东侧一座古墓(即“江村大墓”)被盗,考古工作者展开了二十年的考证勘测工作,终于在2021 年12 月14 日宣布江村大墓即汉文帝霸陵,纠正了有元以来持续千年的谬误,解开了霸陵选址之谜。
王粲是汉末曹魏时期的文学家,《三国志·魏书·王粲传》记载他:“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著诗、赋、论、议垂六十篇。”因其极高的文学成就,被刘勰誉为建安七子之首。然而王粲的一生是十分坎坷的,虽然出身于官宦之家,“曾祖父龚,祖父畅,皆为汉三公。父谦,为大将军何进长使”(《三国志·魏书·王粲传》),但当逢汉末社会动荡,公元190 年随董卓挟持汉献帝而西迁长安,又由于公元192 年李傕郭汜攻长安而逃至荆州投靠刘表。在出奔途中王粲创作的《七哀诗·其一》描绘了连年战乱给自己与底层人民带来的灾难,试看: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在一阵悲戚之声中向荆州出发,一路上死人的骸骨遮蔽了原本应该禾黍青青的田野,惨状难以言状。“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饥妇听着孩子的号泣,一面挥泪一面转身离去,不复回视。“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做母亲的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无法顾全,饥饿妇人的啼泣是底层人民对“豺虎”的控诉,也是千千万万生活在那个水深火热年代的人民的心声,而此刻,诗人又能做些什么呢?也只不过是“驱马弃之去”。
王粲生活在东汉时期,距离汉文帝所生活的时期不算遥远,霸陵地上建筑仍有辨识度,不至于荡然无存,所以王粲途中路过的霸陵应当是汉文帝霸陵真正的所在地。王粲来到文帝的霸陵,感慨万千,呼唤一代英主。“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下泉》一诗出自《诗经·曹风》,《诗序》说:“下泉,思治也。曹人疾共公侵刻,下民不得其所,忧而思明王贤伯也。”虽然时隔多年,王粲与曹国百姓渴望明君的心理是相通的,因而从内心发出“喟然伤心肝”的悲叹。其实,诗人又何尝不是与这位妇人身处同样的境地呢?霸陵再向前走便是沟通关中与关东的桥梁——灞桥,一旦过了灞桥,就意味着离开了首都,离开了政治中心。乱世之中,身世浮沉,不知何年何月何日终将在何地凋零陨落;或者说诗人也是被抛弃的婴儿,自己不到弱冠之年,就被长安“抛弃”,而长安城此时也正在遭受战火的蹂躏。
王粲《七哀诗·其一》中对霸陵的记述体现在最后两句“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笔者以为这两句话足以证明文帝霸陵并非凤凰嘴,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武关道、函谷道与蒲关道分别是关中地区与荆楚、江淮与雁代的三条重要道路。其中武关道自商末周初早已有之,是楚国先祖鬻熊率领族人自关中迁往荆楚所开辟的道路,西起长安,经蓝田,东达襄阳、武汉。汉承秦制,对这三条道路也是格外重视。贾谊曾说:“所谓建武关、函谷、临晋关者,大抵为备山东诸侯也。天下之制在陛下,今大诸侯多其力。因建关而备之。”有了政府的重视,武关道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汉代由秦入楚的重要道路。史学界与考古学界普遍认为,汉代长安城在今西安城区西北方向,荆州在长安东南方向,王粲作为东汉时期的士大夫,想要在最短时间内安全抵达荆州,最佳选择就是走武关道。
武关道由今西安市向东南上白鹿原,经灞水支流辋川河下游直到武关。“南登霸陵岸”写的便是当王粲从长安城出发向东南方向的荆州前进,沿途登上白鹿原。“岸”在《说文解字》中被解释为“从山,从厂,干声”,意即水边高起之地,引申为阶梯,比如张衡《西京赋》“襄岸夷涂”。如果采用第一种解释,白鹿原与凤凰嘴都靠近灞河,似乎解释得通;但是凤凰嘴山势险峻,崖体陡峭,难以攀登;而白鹿原坡度小得多,原顶即江村大墓所在地面积广阔且平坦,适合行人通行。我们权且认为王粲具有攀登凤凰嘴的能力,但是在古代攀爬皇帝陵寝是大不敬之事,王粲怎会不知道?如果采取第二种解释,凤凰嘴山体积不大,孤立在白鹿原之外,攀爬意义不大,况且至今都没有修建台阶,也没有古代台阶的考古发现。不管是哪种解释,都无法证明王粲所登的是凤凰嘴,而与江村大墓更加吻合。
江村大墓在凤凰嘴西南方向,且直线距离有两公里。宋代程大昌撰《雍录》中记载“白鹿塬者,南山之麓”,指出白鹿原东南高西北低,呈西北向倾斜。也就是说江村大墓位于白鹿原顶部,而凤凰嘴所在原面与白鹿原顶有一定高度差。而诗中“南登霸陵岸”中的“登”字,《说文解字》中记载“上车也。从癶、豆。象登车形”,段玉裁注“引伸之凡上升曰登”,也就是自下而上攀登,而不是自上而下的下降。王粲自西北长安向东南荆州,从原底走到原上的江村大墓,是为“登”。而如果凤凰嘴是霸陵,那么此处则不应用“登”——除非王粲在下原后折返回去重新“登”霸陵岸,否则将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王粲在全诗倒数第二句写到“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便是说登上南边汉文帝霸陵的高地,回首遥望兵荒马乱的长安城,回想起曾经的“文景之治”,如果有汉文帝这样的贤明君主在世,长安就不会如此混乱、残破,百姓不至于颠沛流离,自己也不至于流亡他乡。受到这句话的启发,笔者曾经赶赴凤凰嘴,也想要“回首望长安”,但是发现凤凰嘴不但难以攀爬,而且北面有土原遮挡视线。前文中笔者也提到过凤凰嘴所在原面在江村大墓所在原面下方,有一定的海拔落差,且长安城在凤凰嘴西北方向,如果在这里“回首”,视线会被土原遮挡,很难实现“望长安”。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王粲“回首望长安”之处,应该并非凤凰嘴或凤凰嘴周边。反观江村大墓,位于白鹿原西端,土地平旷,目极千里,寥寥山河,向西北望去,便可远远眺见长安城。况且江村大墓位于白鹿原边缘地区,是眺望远方的最佳选地,越向前走长安城越难以望见;渡过灞水,彻底与政治中心告别。此时王粲心中百感交集,身世之痛与国家之忧交织,回望长安,也是合情合理的。
从陕西考古队已经发掘了的江村大墓的八座外藏坑可知,江村大墓的形制、规模均符合西汉最高等级墓葬规格,再加上其周边分布窦皇后陵、薄太后陵,专家最终确认江村大墓为汉文帝霸陵。此外,经过考古队员多年勘探最终确认,在“凤凰嘴”地点,通过传统勘探和现代地震法物探并没有发现汉代墓葬遗存,完全排除了这个位置是汉文帝霸陵的可能。这些考古成果,也能够与前文分析相互佐证。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王粲作为东汉时期的士大夫,距离汉文帝时期不远,霸陵地表建筑保存状况相对完好,王粲看到的霸陵应为真正的霸陵。王粲《七哀诗·其一》不但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还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特别是其中“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一句,能够驳斥后代“霸陵在凤凰嘴”的千年谬误:凤凰嘴一代山势陡峭、所在原面较江村大墓更低、西北方向有较多遮蔽物遮挡视线,不太可能实现诗中情景。而江村大墓所在地地势高,土地平旷,靠近白鹿原边缘,是远眺最佳方位,与最新考古发现相互印证,最终证明汉文帝霸陵并非凤凰嘴而是江村大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