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玮延 邱冬梅[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广西 崇左 532200]
让-保尔·萨特是20 世纪西方最具影响力的作家、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之一,其哲学论著和文学创作呈现了他一生的哲学思考,而戏剧创作则是他哲学思想的图解和具象化。本文运用文本细读和存在主义相关理论,解读萨特戏剧中关于自我存在的思想,揭示萨特存在主义思想的自我观念对现代人精神层面的映照,挖掘存在主义的精神内核。
萨特认为,外部的现实世界是一种“自在的存在”,人的主体则是一种“自为的存在”。他在戏剧中充满激情地探究人存在的情境,关注情境中的人,坚信个人是一切价值的源泉,人掌握着自己命运的主动权,并且可以通过自己的行动来创造自己的“本质”。同时,他也以剧中人物的命运告诉人们:现实世界存在着痛苦与荒谬,理想的自我存在与现实世界有着巨大的落差,从而使自我在现实社会中茫无所依。
创作于1946 年的《恭顺的妓女》是萨特“境遇剧”的代表作。女主人公丽瑟的性格呈现明显的二重性。一方面,她善良、富有同情心与正义感,同情黑人的遭遇,不愿意为了金钱出卖自己的灵魂,并巧妙地哄骗抓捕黑人的人,保护黑人安全逃走;另一方面,在特定的“社会”境遇中,丽瑟的社会身份决定她对黑人存在着一定的歧视,当同时面对国家、义务、母爱的温柔情感等“白人因素”与黑人的求助时,丽瑟选择了前者,在伪证上签了字。为此,她焦虑不安,所以后来才会藏匿黑人,并给他手枪以支持他的反抗。
在这出短短的独幕剧中,丽瑟做出不同的选择,几经起伏,又受到弗莱特的引诱,最后听到“黑人跑得太快了,没有打中他”,才放心倒入弗莱特的怀抱。萨特完全从存在主义的哲学观出发塑造丽瑟这一形象,既没有对她进行典型概括,也没有把她塑造成莫泊桑笔下羊脂球那样的可尊可敬的英雄,而是将之塑造成符合当时真实社会的为了生存而恭顺的妓女。
萨特说:“所谓‘存在’,首先是‘自我’存在,是‘自我感觉到的存在’”,丽瑟在做抉择时,受到外部环境的制约与束缚,不能按照个人的意志做出选择,也就失去了她自身独有的个性,其自由意志与做出的选择相悖,因此,她在自我存在的探索中困惑、迷茫与愤怒,迷失了自我。当然,丽瑟和萨特笔下的其他存在主义人物一样,最终的选择都是当时处境中最佳的选择,也是最自由的选择,于迷失和困惑中挣脱,才是对社会最负责任的选择。
《禁闭》是萨特写于1945 年的一部独幕剧,原名《他人》,后改为《禁闭》。剧名的更改,学术界说法不一,但大多学者认为,剧名为《他人》,对应的是这部剧作的主题——“他人就是地狱”;剧名为《禁闭》,则是作家对“他人”的研究转移至“自我”,引导读者关注剧作体现出来的“自我存在”的问题。
1.镜子媒介:自我认知的缺失。在《禁闭》中,萨特巧妙地将剧中的情境设置为“地狱”,并将之做了陌生化与荒诞性的处理——地狱里没有人们熟知的刑具,如尖桩刑具、拷刑架;也没有镜子,没有窗户,没有惨叫声……无论白昼或者黑夜,灯火不息。地狱的三个鬼魂像乘坐旋转木马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中互相追逐,永无宁日。
法国心理学家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自我可通过在镜像中的身体形象进行感知和认同,并在这样的过程中获得一致性的愉悦。《禁闭》中的人物艾斯黛尔说过:“当我不照镜子时,我摸我自己的身体也没有用,我一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存在。”这表明她是需要通过镜像来确认自我存在以及反观现实世界的。萨特巧妙地利用镜子媒介的缺失,折射出以艾斯黛尔为代表的当代西方人陷于自我认同的危机:人们必须通过外物才能证明自我的存在,一旦脱离外物,随之便会产生焦虑、恐慌、绝望、无奈等消极的心理。
2.他人注视:自我存在感知的局限。镜子充当的是自我观照的媒介,当这个媒介消失后,自我观照必须通过他人注视才能完成。萨特的哲学著作《存在与虚无》提到“注视”这一理论概念。他认为:他人注视会注入自身的主观意识,如果依赖他人对自己判断,难免会与自我意识产生摩擦与冲突,对自我存在的感知造成困阻。
《禁闭》剧中爱美的艾斯黛尔在地狱中找不到镜子时,伊内丝建议她用自己的眼睛充当修饰容颜的镜子,但艾斯黛尔很快发现伊内丝的眼睛始终和镜子不同。伊内丝的眼睛属于伊内丝本身,当两个人彼此注视对方的眼睛时,将被动接受对方的思想,这将左右艾斯黛尔对自我形象的判断,也影响艾斯黛尔对自我存在的判断。
正如雅思贝尔斯所言,“ ‘自我存在’只有与另一个‘自我存在’相交通才是实在的”,人不能脱离社会的其他个体存在而存在,因为“只有在与他人相处时,‘我’才能在相互发现的活动中被显示出来”。但与此同时,他人的存在也会对“我”有着限制性和阻碍,“我”与他人之间也有可能走向敌对的关系。剧中先后被置于地狱中的三个鬼魂本性不改,为了一己私欲互相折磨,而他人的注视则阻碍了他们对自我存在的感知。
3.地狱永刑:自我存在的禁锢。他人的注视对自我存在的感知造成一定的困阻,但剧中三个鬼魂在地狱中所受的永刑是永世的自我禁锢,这个地狱的建构者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审视自我时,需要个人主体的理性主导;评判客体自我时,往往需要足够的勇气,而这两个因素都具备的正是伊内丝,她不像加尔森那样因缺少勇气而不断为自己找借口开脱罪责,也不像艾斯黛尔一样因缺乏理性的头脑与思维而寡廉鲜耻。通过内省,她能不断把握自我的本质,正如她说的:“我活着就需要别人受痛苦。我是一把火,是烧在别人心里的一把火。”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罪行,赤裸裸地表现自己的恶,她选择了对自我进行禁锢,对自我构成地狱,把自我存在禁锢于无形(内心)亦有形(地狱)的牢笼。
《肮脏的手》这部剧以“二战”为背景,主人公雨果最初是意志坚定、热情乐观、决心献身崇高事业的热血青年,却经历了信任感的消逝和理想信仰的逐步破灭,对自我存在感到痛苦迷惘……直到被当成“废品”回收,最后拒绝妥协,坦然接受毁灭的命运,由此完成其自由选择。
雨果曾面临两大危机——信任感危机和思想危机,这对其自我存在的感知造成巨大的影响。在复杂多变的社会现实和严峻残酷的革命形势面前,雨果对生活感到灰心与气馁。他不想思考,只想服从命令与纪律,想无动于衷地杀人,这时候其主体的自我存在迷惘而困惑。在发现妻子与贺德雷的私情后,他失去理智而杀人。两年的囹圄生活使他的自我重新觉醒,面对着门外手持刀枪的路易等人的威胁,他拒绝妥协,坚毅地说“不能回收”,凛然迎接死亡的到来,捍卫了自己的尊严。雨果从自我存在的迷惘痛苦中挣脱,找寻到主体自我的存在。
从上述三部剧作来看,自我存在的探索过程中也许会面临自我迷失,也许对自我存在的禁锢会陷入地狱的永刑,也许会在自我存在的重塑中换来灵魂的永生。旧的自我存在于现实世界不停探索,并通过自我存在的重塑来摒弃旧的自我,探索一条新的自我之路。
作为无神论的存在主义作家,萨特认为上帝不存在,人可以独立做出自由选择,并且,人只有选择走出迷雾,破除自我禁锢,才可求得解脱,重塑新的自我。
写于1946 年的两幕剧《死无葬身之地》讲述了在“二战”前期五名法国抵抗运动游击队员在一次作战行动中失败而被捕,在狱中遭受严刑拷打,敌人希望从他们口中得知队长和两百名村民的下落,但他们几个人宁死不屈,和敌人展开意志的决斗,最终牺牲。
刚入狱时,游击队员们对人生价值和参加抵抗运动的意义认识是模糊不清的,他们或认为自己无辜,只是服从命令:“只不过做了别人叫我做的事”;或认为自己一生毫无意义:“我也要戴罪死去,我的一生只是一场错误”;或认为自己为事业而活:“我早就预料到会像现在这样死去”……这时他们的自我存在虚无而迷惘。之后,游击队长若望被捕,并因身份不明和他们关在一起,然后情况发生了变化,对自己一生悲观失望的昂利对若望说:“要是你不来,我们会像牲口一样受罪,而不知为什么。可你在这儿,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会有个意义。我们要斗争。不仅仅为你,也为所有的战友……我不会毫无意义地死。”众人以此为“自为”内容,保守秘密,不出卖同志,不当叛徒、争当英雄成为实现他们人生价值的关键。此时,萨特对自我存在的重建提出解决之道:人必须自由地选择,人必须道德地选择。
游击队员们毫不吝惜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只希望可以换来更多人的生存,这种牺牲死得其所,彰显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正如萨特所说:“人是自己造就的……他通过自己的道德选择造就自己。”游击队员们通过自己的道德选择,担负起对整个集体的责任,赋予了自我存在更高的意义,他们为人类树立了集体主义、英雄主义、利他主义的道德标准,重塑了自我存在的英雄群像。
写于1943 年的《苍蝇》是一部利用古典题材影射现实的剧作。剧中的主人公俄瑞斯忒斯是阿伽门农之子,被放逐十五年后重返故国阿耳戈斯城,潜藏于御座之后,手刃弑兄篡位的埃奎斯托斯和淫乱杀夫的母亲,为父报仇。
俄瑞斯忒斯在雅典富贵的家庭中长大,受过良好的教育,见识广博,家财万贯,无拘无束,但他还是返回故乡,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甚至是王子身份的存在。姐姐厄勒克特拉让他复仇,朱庇特和保傅则游说他“不要介入”。他也曾动摇过复仇的决心,直到目睹百姓因为父亲的惨死和亲人的逝去整日接受“忏悔”的教化,思想也变得麻木而愚昧,这时他终于明白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更不能让他的百姓振作,于是他勇敢面对现实,承担全部责任,公然反抗朱庇特:“你不应该把我造成自由的人……我既不是主人也不是奴隶……我就是我的自由。你一旦把我创造出来,我就不属于你了……阿耳戈斯人是我的百姓。我必须使他们睁开眼睛。”他鼓动阿尔戈斯的民众重新认识他们自身的自由,引着穷追不舍的苍蝇离开阿耳戈斯城,解决全城人因苍蝇骚扰带来的焦虑,城市得到了净化。他自由地选择了未来,开始新的生活,用选择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萨特主张自由选择,无论我们是谁,身处怎样的环境、将会采取怎样的行动,都可以自主地进行选择。倘若自我的自由意志受到了他人意志的左右,不能自主地进行选择,那么就失去了个性与自由,失去了自我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卡尔西曾指出:“人由于确信在这种宇宙和个人的相互关系中起主导作用的是自我而不是宇宙,从而证明了他内在固有的批判力、判断力和辨别力。”批判力、判断力和辨别力正是俄瑞斯忒斯的内在自我意识的表征,并以此重建一个自由人的存在价值与意义。萨特借古希腊的神话悲剧,破除人们对自然的惶惑感,传递人能战胜“上帝”并自由选择生活道路的现代意识。
《魔鬼与上帝》中的主人公格茨是贵族母亲与贫民父亲的私生子。他的特殊身份使他既受到贵族阶级的蔑视和嘲笑,也无法得到贫民阶级的理解与关怀。为和与生俱来的命运作斗争,他选择用消极作恶的手段对抗上帝,并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但当他逐渐意识到作恶除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之外毫无意义,于是洗心革面,广行善事。但却事与愿违,行善的最终结果导致了更严重后果的恶,“我的善心比我的恶行摧毁力更大”,于是他下定决心,行使指挥官的权力,重新回到战火之中。
剧中格茨完全作恶和向善的行动都不可避免地以失败收场,于是顿悟:决定作恶和行善的都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在这个时代,好与坏是不可分割的,没有绝对的善,也无绝对的恶。他摆脱了上帝,摆脱了抽象的善与恶,从自在自由变为自为自由,走上从实践中探寻真理的道路。萨特认为,不断地选择,是人获得自觉存在自由的标志。只有真正意识到自由并行使自由的权利的人才能真正拥有自由,最终登上理想殿堂。格茨正是在道德实践中进行自我道德完善,才成为一个不断选择、不断超越自己的“自由”人、“自为”人,实现了自我存在的重建与新生的飞跃。
从上述三部剧作来看,萨特借英雄群像利他主义的光辉、神话主人公理性抗争的顽强以及善与恶的矛盾冲突,多角度探索自我存在的重建问题,找寻人们肉体与精神和谐统一的途径。
萨特的戏剧较为完整地呈现了现代人的自我存在由迷失到重建的过程——历经漫长且艰辛的探索,人的肉体与灵魂在不断追求中日趋契合,自我存在的确证也趋于完善,最终实现自我存在的新生,塑造了全新的自我。
萨特被称为是“20 世纪人类的良心”,他认为“存在主义,是一种使人生成为可能的学说”,同时肯定“任何真理和任何行动既包含客观环境,又包含人的主观能动性”。萨特戏剧体现出积极乐观的基调,提倡人对世界、存在、人生保持清醒的认知等内容,让现代人有了坚定的立场与理性认识,有了立足于荒诞世界的精神支点,其戏剧中的主人公在不同的社会境遇中,不断地探索自我存在之路,不断选择,不断超越自我。
萨特认为“存在先于本质”,作为社会主体的“自为的存在”的我,首先存在,然后在不同的境遇中,譬如荒诞的世界和人生极境通过自由的选择决定自己的本质,最后用行动创造自己的价值。“灵与肉的和谐统一,是确认自我存在的方式之一”,但是,“灵魂与肉体具有不可调和的两重性和矛盾性”。因此,灵与肉的和谐统一对于自我存在的确证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苍蝇》的结局是俄瑞斯忒斯把盘旋萦绕空中的苍蝇全都带走,成了全城的救星和英雄。他抵御肉体的苦痛和精神的挣扎,最终使二者和谐统一,表现出一种振奋人心的乐观精神。萨特借用俄瑞斯忒斯自我选择的英雄气概,扫清处于战后苦难荒诞之中人们悲观失望的情绪,号召人们积极介入生活。因此,这种自我选择观念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现代意义。
萨特后期创作的《死无葬身之地》《魔鬼与上帝》等剧作都将人物置身于类似的极限情境中,死亡是悬挂于头顶的利剑,可是当利剑刺向胸膛,死亡之神压迫他们的肉体和精神时,他们却坚毅地挺身而出,像古希腊英雄般坦然接受死亡的洗礼,肉体的挣扎与痛苦最终于精神的升华中解脱,完成灵与肉的完美契合,从而确证自己存在的价值与意义。他们对自我存在的找寻,源于内心对精神自由的渴求,是现代理性精神的呈现。
作为存在主义文学的经典文本,萨特剧作最成功的地方就是选择了“存在”和“自我”的命题——这是每个人都要面对、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加以思索的问题,最能引发人们的深入思考与情感共鸣。
现代社会经济飞速发展,人类物质文明大大提高的同时,精神世界却日益贫瘠与匮乏。这种对立矛盾使人与世界逐渐疏离,自我存在茫然所依。孤立无助、无奈恐惧、苦闷消极、西绪弗斯式的挣扎成为许多现代人的精神表征。萨特的剧作呈现了世界的荒诞和人生的痛苦,映照了人们迷惘悲观、复杂痛苦的精神世界,却又通过塑造一系列做出积极或英雄主义的自我选择的人物形象,给现代的人以思想启迪,给处于荒诞困境中的人们指出一条光明大道——自由选择。
萨特提倡个人主体进行“自由选择”,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人无论多么渺小都应该抗争拼搏,以自由的选择来确证自我的存在。现代人可通过后天的努力,弥补或改变先天条件的不足,即人可以改变自己的本质,摆脱命定论的束缚与困扰,通过自由选择的抗争为社会创造更大的价值。
在萨特看来,“发自一己的责任感也会关系到整个社会乃至于全人类”。人类群体正是由不同的个体组成,个体通过自由选择找寻自我,同时也影响着更多在迷雾中徘徊前行的其他人。因此,“人类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萨特的戏剧创作就是让更多的人找到自我,找到自我存在的意义。
萨特戏剧蕴含深厚的哲学意蕴。剧作从“自我存在”为切入点,对现代人荒诞痛苦的内心世界予以观照,却又在剧中人物自我存在的迷失与重建中赋予现代人以反抗的勇气和力量,并最终给出解决的良策——自由选择。萨特通过戏剧告诉人们:人可以通过自由的选择,实现人的自我存在的确证,继而完成人的自由乃至整个人类的终极自由的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