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诗

2022-01-23 21:12杨键黑枣北乔姚辉黄双全
作品 2022年1期
关键词:石头

杨键 黑枣 北乔 姚辉 黄双全

杨键的诗

在我家的条案上

在我家的条案上,

我想供奉一碗白粥,一碟咸菜。

小时候,

我爸背我去医院,

萦绕着我胸口的一团温暖,

我也想供奉。

另外,我妈给我补的一双袜子我也想供奉,

那袜子上补丁挨着补丁,

补丁上面还有补丁,

最后袜子看不见了,

只剩下补丁,

我想把这千针万线供奉在条案上。

我还想把园子里的两只水蜜桃供奉在条案上,

因它有天地的芬芳叫我难忘。

一把扇子

一顶蚊帐里供着一把扇子,

在我小时候,每个夏天

我爸用这把扇子给我摇着,

当他睡着的时候那扇子会落在我身上,

今天我把它供在那顶蚊帐里,

它是青铜做的。

在那顶蚊帐里,

那孩子还在睡着,

那爸爸还在摇着扇子,

那妈妈永远在砸着矿山,

那大哥永远在临着芥子园,

而二哥永远老实巴交。

石头心

记得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候,

我就渐渐有了一颗石头心,

石头心的特点是见到任何苦无动于衷,

我以为我病了,

仔细打量四周,

好像我看见的人都有了一颗石头心,

我也就慢慢习以为常,久而久之

疼痛让我感到石头心越来越硬,

以至我只剩下皮毛。

记得有一次,

在一个冷清的田野上,

一个孩子放声大哭,

他想玩的那辆小汽车另一个小孩子不给他,

四周围坐满了人,

没有一个人有动静。

没有动静的石头心

繁殖出更多的石头心。

石头心起作用了,

无论走到哪里,

总是石头心挨着石头心。

但在石头心之外,

有一种慈悲,

天地一般压下来。

天色总算晚了,

孩子们回家了。

妈妈

妈妈去世快要一年了,

我离一字不识又近了。

我为高处所害,像火,

现在得回到低处,像水。

秋风起了,

吹得我骨肉俱化,

离妈妈更近了。

桌上一碗白粥,

脚上一双布鞋,

足矣。

圆口布鞋

在我家门口,有旅游鞋,运动鞋,和皮鞋,

制作它们的是皮、塑胶等材质,

其中还有一双圆口布鞋,

只要它在那里其他的鞋子会立即安静下来,

因为制作它的材料是高山流水和日月星辰。

跳皮筋

孩子们是天青色的,

四五个在跳皮筋呢,

可是无论怎样跳,

还得回到地面来。

看明白这个的人,

在回家的路上想,

如何才能不回到地面,

只是一派天青的颜色呢。

听西村虚空尺八有感

听西村虚空的尺八我会想到我出生何处,姓甚名谁,

我会想到推动我语言的究竟是爱还是怒气,

听那缥缈的尺八我不得不去寻觅我遥远的前世,

不得不去想我的声音如何才能在耳朵里生根,

在时间中开花结果。

谒衢州孔庙

七月初,我去浙江衢州孔庙朝拜,

庙内只有一块孔子的石像是真的,

其余所有都是粗糙低矮

毫无虔敬心的新建之物,

大成殿顶“万世师表”的匾额也是新的。

可是看着它,我不禁落泪,

读书至今,原来我最大的不幸就是失去了这位

老师。

原来我们最大的灾难就是没了这位老师,

几乎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去。

没了这位老师,

谁还在这个文明的谱系里呢?

一条小狗掀开被窝,

里面没有人

人已经走出了人。

是因为不再种地了吗?

是因为不读圣贤书了吗?

答案是什么呢?

小时候

小时候,

我躺在鄰人的棺材里,

看月亮,

四下里,

阒然无声,

月亮神秘,

我也神秘。

夜里有些冷了,

我回屋取了件衣服,

又拿了条凳子,

站高了一点,

接着看,

一会儿就累了,

不如躺下来,

看满天的星星,

那是谁洒下来的金米呀。

陀螺

妈妈在院子里抽着陀螺,

她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为什么还在院子里抽着一个陀螺呢,

晚上的月亮好大,

妈妈也不怎么用力,

但那陀螺转得好快,

小小的铁锥,

不眨眼地转动着,

有很长一段时间,

妈妈站在那里,

一下也没有抽,

但它依然在转着,

且越来越快,

银色的妈妈,

在抽打着陀螺,

但那陀螺并非陀螺,

是我,

是我的妈妈在抽着我,

我在转动,

虽只有立锥之地,

但却越转越快了。

天地间一派寂静,

看不到我在转,

只能听到深秋一只老蟋蟀的叫声,

像锅里的土豆,

快要炖熟了。

在上海大剧院听音乐

十几年前一个朋友请我去上海大剧院听音乐,

全是世界名曲,巴赫,肖邦,莫扎特等等,

非常奇怪的是音乐声一响我立即进入梦乡,

名气越大我睡得越沉,一生中我从未如此酣睡,

我甚至比皖南山区里那些明代清代的祠堂,

比那些祠堂里的石梁木梁石板睡得还要沉实,

它们还在沉睡,我又如何可以醒来呢?

我在台下睡了两个多小时,

当音乐会结束的时候,我立即醒了过来。

在一座小山脚下

在一座小山脚下,

家长的背包里装着水杯,饼干,玩具,

看着自己的孩子跟另一个小孩抓蝴蝶,

一会儿他们又跑远了,

家长们纷纷背着包在后面追赶。

远处,

一条窄窄的小河上,

不到三天就长满了浮萍,

那么美丽的小鱼儿很快就没有了呼吸的水面。

但在这窄窄的小河上,

经常会有白鹭飞来,

当白鹭飞来时我感到我已经离开了我的人间,

当白鹭飞走的时候我的人间又回到我的脚下,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幻觉,

没有什么意义,

其实这些都是幻觉,

没有什么意义。

池塘

有一天,

小时候家门口的池塘升入半空,

周围艳阳普照,

唯独那池塘里落着雨,

不是倾盆大雨,而是绵绵细雨,

下在一个没有屋顶,没有地面的地方,

其实根本没有下雨,

只有雨的素描,

下在一个失去丈量的地方。

家门口

在我家门口的小山,

我曾无数次攀爬,

为了每天在那里徘徊,

在荒草上看落日西沉。

不知道年轻的时候

我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此,

现在终于明白在那些年代

在我的脚下踩着的

原来是圣贤文明的废墟。

在我走过的荒野上,

暮色正在那里紧紧地

搂着思想的襁褓,

那小小的,灰暗的,

稳如磐石的,

来自地底的。

黑枣的诗

在人间写诗

我要写下美好,喜悦以及如意

那些在现实中稍纵即逝的,或者躲躲闪闪的

我要将它们像抓坏蛋一样

从人群中揪出来,命令它们老老实实地

在我面前排成一行,俯首帖耳

再也不让我的文字身上有难闻的气息

再也不要流露出悲伤,沮丧或者怨恨

也不想被陌生的人认出我的恐慌

我的头发日渐接近白银的光芒

我的体内一定隐藏着什么毛病和欠缺

但是,我不跟你们谈论生死

我要让你们看见我喝茶的姿势老到而又悠闲

我吐出的烟圈里住着神仙

我依旧会写爱情诗,也仍然坚持着

把自己的心脏掰碎了,再埋进去……

我在这个俗透了的人间写诗

手无寸铁,心无芥蒂

而我自己啊,比一粒尘埃更轻更俗不可耐

但是,只要擦亮其中的一个标点

我就能借此看见那些平日里

难以启齿的愿望。

喝一杯咖啡

突然想喝咖啡

一杯手磨的不加糖的咖啡

一天渐逝,暑气像水壶嘴不断冒出的

水蒸气……我擦拭着手中小巧的

不锈钢磨豆机,戴起老花镜

仔细辨认印在包装罐底的保质日期

咖啡豆终究无法如期散发我要的芬香

尽管它们仍然一粒粒饱满而又有光泽

这一年,慌亂。不如意

我也像一粒咖啡豆一般

在自我封闭里慢慢熬过了黄金时代

外表的光鲜已经无法掩盖腐朽的气息

我喜欢看见咖啡豆被研磨成粉以后

在特制的器皿里,松散随意的模样

好像坚硬的时间被打碎了

一缕扑鼻的浓香渗入心扉……

有想象力的水,漫过我的渴望

“滴答、滴答”,汇集成一杯原味咖啡

轻啜一口,含在舌底

微烫,温暖,恰到好处的苦涩……

爱情流经我的五脏六腑时,我还不懂爱情

我写下十万行诗歌以后,我还不是诗人

在人间虚度了半生,为了等一次

妙不可言的回甘,我咽下这颗天堂的药

像一片绿叶

在众多的绿叶之间

我要找到自己,并非易事。

人间如此拥堵,被裹挟,被湮没

一个人像另一个人

一个人不像某人,但他是谁?

只是一片绿叶而已啊

轻薄,飘忽,上下摇摆,左右为难。

不跟风,风就使劲地扇它

不在大太阳底下闭眼,低头

时光终究把它揉捻成干枯的条索

像毛毛虫,却连毛毛虫卑微的性命

也不再有了……

花朵是会哗众取宠的

绿叶不会。有时它忍不住激动

在深夜把自己的手掌拍疼

我们穿过小径去往明天

怜花惜玉,但始终不会替落叶

说一句安慰的话

我不舍昼夜地追名逐利

羡慕繁华,赞美高楼上的璀璨华灯

有时被远处的黑暗刺痛眼睛

在那个比内心更深不可测的地方

一定有一片绿叶悄然坠落……

一片绿叶,像我一样

青葱碧绿,慢慢地过滤掉水分和热血

在风中踟躕,沉默。

我要像一片绿叶一样啊!

向头上的天空致敬

向脚下的土地鞠躬

四两拨千斤地把一场暴风雨

写入一行行的叶脉里

我不厌其烦地写下这些诗句

我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些言语

时常也缄默,把自己隐身于一首诗里

就连诗歌也寡淡而烦琐

一遍又一遍地叙说着小角美和东山村

鬼打墙似的在那些老派的事物之间

转圈、转圈,再也走不出来了……

时间像一部轰鸣的挖掘机

在这个世界的蓝图上,每天都有

新的理想以及海市蜃楼浮现在我眼前

我自认为不是一位墨守成规的人

怀有满腔热忱和比鲜花灿烂的想象

在年长者面前,我如赤子般恭顺

在年幼者中间,我向他们学习天真

可是我还是一天天地忧患而絮叨

翻来覆去地说着许多毫无意义的蠢话

老是担心有限的几个听众听不明白

我那些在心脏上面反复蒸煮的赤诚

就像一位老人恨不得把毕生的经验

熬成一碗良药,要他的孩子一口咽下

所有的一切已经无关对错了

我努力地写下这些文字,无非也是

自言自语。对一个人的忠诚

跟对一座故乡的热爱一样愚鲁而又执着

我不希望我的每一句话都能落地生根

我不厌其烦地写下这些诗句

像每片树叶一样,雷同无趣

却始终饱含青涩的汁液……

有一天,只要其中的一叶

能够飘入一扇打开的窗户

那扇窗户刚好正对着故乡天空的明月

蛛网

花棚下有一座蛛网

灯光将它照耀得好像银丝织就

小而精致,应该就是梦在尘世的模样

我在黑夜里编织的一件手工饰品

经纬交错,却始终无据可循

人间拥堵,要做的事情很多,很重要

风跳在蛛网上蹦一下

落向不远的树梢……我等了好久

看不到蜘蛛返回旧梦,像似曾相识的故知

我一生中都在做梦。做一个,弃一个

站在光阴的岸上撒网,捕捞起狡黠的露珠

也放生过迷路的星星……

有几回,我差点就网住了明月

可是每次醒来以后,从冰凉的盗汗里

徒然地捞出一只只空空的竹篮

写诗真的可以解暑

当我写下风,大海翻了翻身

当我写下雨,树木伸了伸懒腰

当我写下冰,发烫的桌椅咽了咽口水

当我写下空调,一台呼啸的外机

像火车一样疾驶过碧绿的丛林……

其实我更想写下好天气和心情

世界像一座佛堂一般地清凉

人们诸恶不做。只结善缘,以及传播福音

写诗真的可以解暑啊!

当我专注于此,往一张白纸的深处打井

仿佛已经听见了一股甘泉的歌声……

在一首诗里安眠

这些年,我习惯了早睡早起

到饭点了就进餐,保证半小时的午休

我看轻名利,弱水三千只饮一瓢

很多人告诉我的,我同样告诉很多人

生活最重要,神马都是浮云。

我忠诚,本分,佛系而又世俗

在方圆三公里内游荡

从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我的家就是我的祖国,我的信仰

挣钱还债就是我今生的使命

我向菩萨祈求平安

从自己的内心挖掘甘泉与良知

我孜孜不倦地爱一个梦想

却从不熬夜,只在白天的光芒里

用汗水炼制出米粒般大的珍珠

为什么我总是感到不安,不快乐?

我的有洁癖的孤独,偏执而又毫无价值

我有必死的决心,也有求生的必要

这个世界璀璨得让我睁不开眼

我只好去一首诗里安眠,且安心……

在细雨中写诗

这一生,我别无所长

只钟情于写诗

诗写得不好。不忧国忧民

也不勾魂夺魄

像一杯清茶,自斟自饮

偶尔请人品尝,好坏皆是人情

只是我再无良物

除了一粒干瘪的心脏

我长居小镇。在小镇的偏僻处

以卖文具谋生

兼营一些不切实际的想象

生意尚好。但想多了就累

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

在日复一日的无聊里

我会跟一支铅笔或者一块橡皮说话

我一天天地老了

但万物多么年轻

时光淅沥,宛如细雨缠绵

我在细雨中写诗

在时光里蹉跎

我耽误了前半生

再辜负了后半生

像一场不合时宜的细雨

远不能成为江河

近不足以润物

从纸上走过,像踩过一片雷区

我绕过一棵棵笔画的草木

每一次迷路,我都以为是到达。

每一次迷途知返

我都认为是诗歌在召唤我

返老还童。我一天天地死去

再一天天地复活

在这个嘈乱的世界

像一個字,被不断地写错

不断地得到改正……

北乔的诗

许多乡亲从身边

在村里,高原深山里的小村庄

每位乡亲的身影都会按住我的脚步

无意间,抽出一小部分的我

割草回来的孩子,篮子满满的

镰刀像是我从前使过的那把

许多的快乐悲伤,以及深浅不一的沧桑

从我身边经过,汇成一条河

而我,就是这条沉默的河

种子,或花朵心经

精心选择花地,或随意丢下

种子不抱怨命运的安排

在自己的季节里为撑起天空而盛开

满山遍野的鲜花

有谁会想起不见天日的种子

远在他乡的游子心里空落落

有些重量一直在?

有时,我是终生不发芽的种子

不醒来,也不愿意被叫醒

长满野草的沟壑论道

这分明是一个男孩留下的顽皮

大地被锯开,弯弯曲曲的沟壑

像巨大的锯子被丢弃在荒郊野外

只热衷于开挖,只享受过程

如此的,不仅仅是孩子

流水早和那男孩一样不见踪影

曾经的秘密,一旦打开

好奇心随之消失,而许多秘密

本就空无物,如洋葱的心和

我们苍白的想象

野草爬满沟壑,像山坡上

不知疲倦的牛羊

回到土地内部,又能沐浴阳光

幸福的还有大地,终于

可以把野草揽进臂弯

庄稼地时间

挥开镰刀

成熟的麦子倒在身后

少年时在庄稼地劳作的景象刚涌起

腰就以疼痛的方式叫停

六十多岁的老农笑了

你们城里人干不了这活计

我说,我在农村长大的

老农又笑了

离开土地久了

你们腰不好了

你们头发少了

你们眼神不济了

你们三高了

你们腿脚不利索了

你们手开始发抖了

你们心里装得太满了

我不服气,那您什么好呢

老农扬了扬手里的镰刀

这伙计,好使

磨沟村时间

田间的一条小路通向磨沟村

有没有人走来走去

该发生的一直都在发生

记忆和愿景共同在村口等待

树叶上耀眼的阳光,如片片雪花

那些墓坑是在风中走失的眼睛

真正辽阔的,不在向上的天空

在身后,在大地内部

浅浅的,空荡荡的岁月之洞

充满无限的意义

有没有神秘,不重要

行走的人,不如命名长久

今夜的月光,如此真实

遥远的脚步梦幻了石头的当下

黑暗在黑色的屋瓦上流淌

红堡子村时间

墙不是纯正的红色,倒像

凝固了六百多年的血色

家谱是本新的小册子,纸张还是

无法脱掉大地的土黄

多少人的面孔浸于其中

因为这座红堡子

四周的土地有了村庄这个家

有些故事不需要讲述,正如

莫大的伤悲,从没有哭声和泪水

石头的尖叫,只有石头听到

田野上,过去是士兵

现在青稞就像无人看守的箭

深深浅浅的沟壑,好像遗弃的马鞭

可以听到水声,是的

红堡子村民身体里都有一条河流

牙扎村时间

古旧的戏台前,玩耍的孩子

是本色演员,也是自己的观众

曾经山上的生活

有时会拉弯老人的目光

只要是路,就会收藏许多脚印

山与山之间

有座村庄,有一条河

村庄与河都是从山上而来

那些飞翔和鸣叫

都带着枝叶有温度的颤动

不是彩虹落到人间

生命的暗示铺在路上,曾经的泥泞

渐渐走入传说,木栈道

静静地守候牙扎村里的炊烟

期待美好一路前行,并覆盖记忆

河流心经

一条河,很长,也很短

目光以外的部分,就像

逝去的和未曾來到的

所有的记忆,都会

与某条河有关

在脚步或时光中远离

再浑浊的河,也能变为清澈的思绪

遇见的人,常常

不如一条河

一棵向日葵低下头

千万棵向日葵跟随阳光

扭转脖子,不怕被风咬断

做向日葵,就是要向太阳

用尽所有的力量,举起头颅

露出自豪的牙齿

天空没有风景,一只野兔

把这片土地当作丛林

一棵向日葵,千万棵向日葵中

只有这一棵向日葵低下头

看野兔自己玩耍,看地上的影子千变万化

看自己挺拔的身躯

一只手拧下这晨风向日葵

田埂上,向日葵脸朝上

再也无法低头

路过的大人小孩,个个身材高大

山路上的石头

散落的不高的树,如同迷路的行者

草是访客,石头才是真正的主人

山的样子,像站立的黑夜

只要我抬头,就会撞见威严的父亲

那低头看路吧

一人多高的巨石,端坐路边

有的在路中央

让你猜不透其中的秘密

小一些,再小些的石头,各不相同的形状

相同的沉默,我只是过客

这些石头,在等着搭车

还是在路上玩耍,或期待一场约会

我看着它们,想聊一聊

同行的朋友提醒我,它们这时很可爱

从山上滚下时,个个面目狰狞

像风一样无家可归

马跑得再快

尘土总能追上闪电一样的马蹄

野草纷纷行鞠躬礼

露珠跌落

太阳坠入泥土的呼吸

苍鹰飞过,翅膀驮着天空的注视

一片枯叶浮在水面

向两岸无数的脚印告别

庄稼失魂落魄地四下张望

祖父蹲在屋檐下

祖母倚着门框纳鞋底

炊烟开始流浪,身体渐渐变冷

没有一条河流不拐弯

就像村庄里漫无目的的小路

有没有春天的来临,真的无关紧要

蜘蛛织网,缠住雨丝一般的目光

笛声可以轻易穿过

远方在远处,那里只有风的黑与白

人背起行囊,躯体成为另一个行囊

老屋还在,青砖排列出

棱角分明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衣服上,沾满泪水和汗水

所谓飘逸,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走在密集的人群中

世界是草木不生的无边荒原

高楼的每一个窗口都坐着灯光

那是别人的家

走离村庄时间

转身,从此伤感成为影子的一部分

鲜亮的村庄,渐成为一幅水墨画

我不得不转身,离开别人的生活

小路很窄,不断收紧我的心

小路很长,遥远身后的岁月

村口,没有记忆中的老树

没有那条河以及小桥

我没有离开,因为

我从未真正走进这座村庄

手指一片当归地时间

小雨过后,水滴卧在花朵上

透亮,看不出一路的疲惫

有些雨会不会回到干干的眼眶里

农户讲述秋后会来临的收成

手指着当归,不需要抒情

当这里一片空旷,像茫然的脸

我在街头遇见被兜售的当归

一根根枯瘦,我的手指?

那些雨滴,沦陷在心田

对话

一条河早已老去,在这个冬天

瘦了,如远在他乡的目光

村庄里的房屋少年老成

沉默的,不会再醒来

飘忽的躁动,终将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桥还在,还是那样伸展臂膀

巨大的陌生插进我心里

风在一旁四处张望,好像童年的我

不上桥,不过河

我的村庄在过去和每晚的梦中

谁在从过去飞向未来

不知疲倦的只有从不会老去的乡愁

我只能僵直,荒原上的一截枯木

再柔软,也揽不住汹猛而来的忧伤

河面上凹凸不平,无数词语正在坠落

柔软的事物论道

风翻动树叶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私语

香味散尽

茶渣死在壶底

辗转难眠的肉体让床精疲力尽

盼望如黑暗沉睡

与人间告别一个短信的夜晚

忘记阳光的热烈,月色的意乱情迷

旷野上,老马的影子

封存大海的涛声,以及浪花的诉说

火苗的身姿很温柔

刀剑划过的弧线令人迷醉

石头的坚硬证明水的柔情

真正的力量是目光,或

紧闭双眼

姚辉的诗

盛夏记

盛夏是多项判断题

你对出现的三种花朵打勾

对第五类果实 画叉

这是些与虫灾有关的果实

青涩 但仍在顺着风的

方向生长 果实认识的虫子

慢慢变得彤红 像课本上

布满折痕的小片旌旗

而大量花朵已经脱离果实

它们是某种未完成时态

是孩子向鸟影踮脚前

踩响的黑色泥泞

那被寄放于花果之间的

是四种散乱的晨昏

——旭日为何总低于花事?

而暮色在果核中

已整理出大量悲喜

此刻 盛夏举着几粒

灰色星辰 闯过

群山的缝隙 我身侧的

山梨 又轻轻

晃动了一下

哪些花朵 即将成为

星空庄严的影子?

玉蝉

玉本身包含了多种回声

玉从山野携来的天色

被叠成花的形状 玉缩进

第一轮曙光中 它

抖动翅膀 成为一只

迎风飞舞的蝉

白色的玉被回声擦拭得

微微泛黑 青㭎承受的蝉鸣

此刻更为密集 什么时候

一只蝉 已代表了

所有的蝉?

有人在玉的内侧镂刻

多种风向 风

向玉赊借过无数翅膀

低翔的玉 重新歇上枝头

它在枝上为太阳预留了

一个偏北的位置

玉的鸣声变得错落

祖父叮嘱过蝉一些什么?

玉的碎屑 就是夏日

苍绿的习俗

琢玉者想向玉要回一些

回声 玉的右翅

渐次转蓝 谁虚构的

蝉 即将战胜

我们不懈的回望?

玉的回声开始卷曲……

熟悉的地方有陌生的雨。

那雨已等候了多年

雨让山峦从云中

缓缓退出 雨是谁的叮嘱?

就这样 雨被紧系于

几棵苍松北侧——

我曾一次次途經

这些条形雨声。雨

躲开怀念 将我们的生涯

逐一刻画成奇遇

山麓以远 雨从风里

抢出坚硬的太阳

太阳守望过的雨也是让

太阳沉醉的雨

而隧道另一边的雨声

正变得翠绿 我是

让雨趋向于崎岖的行者

我 将回到雨

施行已久的准则

模糊的路途有呼啸之雨

春天以来

这段历史很短  很突兀

春天发霉以来你是否已找到了

它发霉的最初缘由

以及必然性?

如果将晨昏数据化

雨与风的霉变仍将不可估量

花  倏然长出反向之瓣

花朵堵塞的黎明

总消失得过于迅疾

而花瓣只是某种说法

诅咒者不断分发各种颂辞

他 站在花影构建的宫殿中

鼓掌 眨眼 挥手

胸中哽着黄昏的所有倒影

春天发霉以来大家都

必须幸福 用金箔纸剪裁的

幸福 是比较得体的 风一吹

幸福就程序般缓缓晃动

你想立足盛夏还是

深冬?春天是某种起点

几绺发霉的梦境被张挂在

史册上 而史册因记录霉变

已隶属于更新的霉变

你属于各类发霉的持久

预期以及重要性

赞美

在盛夏还不懂得赞美

便是一种苟活

绿色之路缀满天穹

你已经属于无数果实了

而枝头 还有一粒

比你更为劳累的果实

或许赞美也是一份感激

路与果实带来不变的祝愿

一个赞美者 如何

习惯那些修缮远方的

奇迹?

你曾将哪一种赞美

刻在闪电上?一个躲避

赞美的人握着神分发的吉祥

他有过多少祈盼?一个

让赞美成为诺言的人

必须回应 果实见证的

漫漫天色——

看 被盛夏延展的赞美

已更换完花萼

卷曲之谜

那些删改习俗的人

设定了 另外的风向

稻草的风向

略低于虫豸的风向

神与旌旗是否仍需要某种

风向?神有些脆弱

而旌旗 正逐一抖落

遍体霜色——

风想向苍茫索要早期的骨头

那时 风还是绯红色的

风 代表着大量

呼啸的目的

而架在火势上的文件

是一种综合性风向

一些风由陈腐的言辞构成

它们吹拂 时代有

璀璨的倒影

还有多少习俗值得修订?

大地让风声变得沉重

大地让既定之风

环绕不息

端午之河

从铁皮屋子里取出一条

并不完整的河

涛声这么黑:追挽者

聚于水沫之上

他们有颤抖的骨头

有让河重新淹没

灵肉的疼痛

的确应当追挽什么

怀沙抑或怀疑

都被框定在铁皮的反光中

屋子朝西倾斜

仿佛落日卸下的鞘

河 吟哦的人

比风更瘦 所谓峨冠

总低于荆棘与怀念

吟哦的人已只能

高举 一己的激愤

头颅等同于艾草?不

艾草那么高贵 而头颅总是

易碎的 国度被奸佞者

打上炫目的烙印

河试图握紧的大地

渐渐坍塌

铁皮屋子还将

锁住多少

艰辛的河流?

涛声无法催促的未来

依旧黝黑

火车上

一部分山河正在被忽略

小寐的人 梦见大象与雨

而雨已经到来 雨

敲打车窗 让大片模糊的时辰

自梦境边缘滑过

有人解下口罩 露一角

绯红面目 所有的警示都是

严肃的 他再迅速戴好

口罩 将含混的方言

塞进时断时续的

手机信号里

转过山脚 雨倏然消失

太阳像一幅假设的

慰藉 攥紧整部苍空

我 认识这太阳

就像身侧嚷叫的孩子

认识他唯一的父亲

一个乘务员迎面而来

我猜她正是刚在广播中

播报餐食品种的人

她点点头 将我引向

餐车合理的位置

旅途让陌生成为幸福——

一部分山河迅速回到

列车轰隆隆的

侧影中 报缝里的大象

该怎样梦见那些

咖喱状的急雨?

烈日下

秧苗与店铺 只隔

一层冉冉的风

一个孩子坐在黃狗侧影里

他在咿呀什么

狗伸出舌头 也想

咿呀咿呀什么——

太阳锋利 它已刈割完

上一茬稼穑 此刻

太阳有些犹豫 它并不清楚

秧苗晃动的想法

太阳也有想法

大地的某些部分由太阳的

想法构成 大地忍住了

太多照耀 大地有了

更换秧苗的勇气

店铺中点数光芒的肓者

正用颤抖的手 捻出

太阳复杂的路径

黄双全的诗

立夏

一丘田被冷落,不会自弃

春天长花草,喂养昆虫

爪痕轻小,仍留下感恩的歌唱

冬天腐殖,厚积土气,酝酿金黄的句子

蜜蜂不会忘记花朵

老农按捺不住,穿上长筒雨靴

用长齿钉耙翻开油黑的泥土

均匀插上秧苗。一片绿迎来夏天

站在田埂上,他看到生长的力量

转身回家,重新丈量他的粮仓

处暑

稻子收了,我们有了新口粮

众人盘点收获,我却在乎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稻草人,你是新草的领袖,值守期间

欺负过麻雀,惊吓过黑耳鸢

累了吧,那就和季节中流窜的虚火码成一堆

为夏天画上休止符

留出不落边际的空,才能装下秋天

才能离开居住地,走上山坡

把焦虑胡乱撒在禾蔸上。虚拟一朵紫云

我抱紧的心就会松开,宛如青牛走出了函谷关

然后揭晓牛脚窝里被掩盖的问题

野草中为什么没有甩动的尾巴

咿呀学语时

刚学会走路,起跑线就画到他们脚下

父母梦里,总有一头豹子追赶

他们要像斑马藏羚羊一样奔跑

母语尚不利落,就夹带进英语

在咿呀中练习单词

说对了,吃一颗葡萄。不上心的记忆

搜索中,双眼迷离,渐渐失去对水果的兴趣

生吞不下的唐诗,上句与下句之间憋着

一张通红的脸,玩具在手中挣扎

音乐。绘画。手工作品……书包里背着

紧张的童年和父母用焦虑配制的奶粉

江边公园,夏日凉风,吹散了儿童时光

一方湿手帕,擦不干父母心中的汗

擦不净他们脸上的累

前方,一只小皮球躺在花丛

静静地跟蝴蝶说着悄悄话

万胜广场的小凤

白云启发了她对颜色的选择

白鞋白裙,皮肤也是白色

从地铁A出口走到其中一座高楼

有两分钟焦急的等待。喝完最后一口牛奶

电梯开始上升。打卡。把自己压入

数字的枪膛,她不能成为臭弹

目标不断增长,而目标是:她成为空壳

每天有十来分钟,能见到旋转的天空

在梦与非梦之间,插上一朵太阳花

可怜的小狗,实在没时间遛

她改养一只白色的小猫

隧道时光就是夹缝中一盏矿灯

疲沓地照着白色的床。耳朵

一只接收上面的白,一只分辨下面的黑

她喜欢白。最美莫过于留出的空位

突然有人从喉结处喊她一声:小凤

一朵白色的玫瑰

——难道生活中你就没有其他颜色

——有的,偶尔坐公交时,我看到汽车尾灯

交通信号,都是红色

她说,她姓白

故居

时间无新旧

山水有故居

一团暖气在我中间打开

油菜花与风铃木

争相斗艳

小河从黄昏捞出夕阳

黄月亮点亮村庄和我的醉意

不用介绍,我姓黄

这里的一草一木

都是我熟悉的本家

石头上的云

那些抱紧的兄弟,挑战天空后

消散在哪里?当决心退隐

你们被天空,风,泥土和四季隔开

一支探险队,穿越情感障碍

在深埋中找到你们

隐秘的着陆场,剥离表面伪装

用锋锐的视力打磨出

一只红色风筝,挂着古老信息

等待我们落后的认知破解

树枝呈萌芽状,指明风从那个方向来

比时间还仓促的河流

歌唱曲折和火焰。白马行进大海之上

奔突的语言,被时间认证

“消失就是无影无踪,一个严重错判”

在不可视天空下,你们生长,沉积

使石头有了坚强而光彩的内部

沿着山脉延伸自己的声音,而我们的耳朵

被可视天空,风,泥土和四季隔开

在历史的空白中,翻阅你们被遗忘的经历

他们找到闪亮的纹理。静默的奔跑者

虽不能瓦解蓝天,蓝天也不能限制

石头内部的飞翔

一条晨昏线。往前往后一步

都会落下自己的阴影。我思考

不如在空虚的地方建一座寺庙

翘檐上同时挂起旭日与夕阳

大半辈子,各种际遇遭受不少

我爱的人和不爱的人,同处一室

光明的善巧消解了对峙与悖逆

他们相视一笑,花开了

可以吗?征询你意见时

孩子们正在看动物世界

野兽细心地哺育、喂养自己的幼崽

专注、细心、温情与它们的凶悍、残暴

完全剥离。那一刻它们是震撼人心的

父亲母亲。孩子们抚摸怀中的小宠物

柔和如寺庙的光。我正想说

“动物只有慈爱没有悲心”

东非大裂谷,一头潜伏的花豹突然跃出

死死咬住了瞪羚的脖子

孩子们抽搐了一下,脸上挂满了泪水

芒种已到。麦客提着磨亮的镰刀

寻找异乡的麦芒,只需一碗手擀面

他们就能割倒大片的麦子

羊群留在家乡的山坡

青草正肥

等到无法在草色中隐身,羊的命运

就是绑在白蜡木的栅栏上

卸去角。卸去头。卸去四肢

肉体抽离,只剩完好的皮囊

九曲黄河,麦客扛着羊皮筏子

招揽过客。坐在水里沉默的羊

依旧保持羊的队形。渡来渡去

却无人发现她身上的经文

只有羊知道,真正的岸在南方之南

她已驾着五彩祥云

在大海之滨,撒下珍贵的稻穗

比花栗鼠还敏捷,就像风

翻动了一下树叶。她在继续我童年的游戏

——躲藏,让你难找。一些人

直到现在,我还在异名、别名中辨认他们

而她,只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

轻轻一唤,就会从拖鞋上跳到我手心

如果我专注于夕阳一寸一寸溃败

她会高高跃起,试图拧亮客厅的吊灯

重重地摔在茶几上,打碎杯子后

如果我不抱抱她,抚摸她盲目自信后的脆弱

她会一直躲在墙角,怯怯地张望

喜欢呼唤自己,一如我呼唤她

粉色的耳壳抽动,就能准确辨别

是逗她玩乐的铃铛,还是隔壁小孩

摔落地上的玩具。当我在疲乏的诗中昏沉

或者间歇性发出绵羊般的咆哮

她如当年的老师,摇响下课的铃声

阳台上的花草,是我对田园暂时的救济

夜深,灯光调低,暗度适合睡眠

我忠诚的哨兵,优秀的狙击手

会一直潜伏,随时准备出击花草中

乌有的猎物,清除我梦中纠斗的黑暗

闪电,天雷滚动。那一瞬

她惊恐,却慢慢走到风暴的边缘

虎皮条纹加深,尾巴高高竖起

凝视天空的眼睛放出宝石的光彩

撕扯堤岸的江水留下撞击的速度

她站立的地方抓出深深的爪痕

我豢養的温柔的小物种,已长出了利爪

昔我,尚不知如何用石头磨亮镰刀

只能捡拾遗落的稻穗

颗粒归仓。用十斤换回一斤口粮

社员面前,我有一分能填饱自己的骄傲

但饥饿的麻雀认定我:错

放牛时,趁你不备,我砍断村前两棵

拳头大的苦楝和中间的秋千

取出它们绿色的汁液,仅仅希望

把你的快乐吸引到牛背上

你用泪水在我脸上写下:错错

汉字三千,刚刚识得百来个

我就从毁弃的佛塔上,捡起石块

砸碎学堂里万世师表的牌位

把它扔进水塘。我以为我砸碎了白云的影子

就可听见海螺的歌唱。直到岁月

如同沙漠里等待的一条鱼

我想空无,思想里却塞满了旧棉絮

被污损的词语才惩罚我:错错错

青石板一样的身躯,忽喇喇

有了各种不适。他知道

常年被风雨侵蚀,不到四月天

肉体也会返潮

如同篆刻一枚图章,中医师

比针石还硬的手指,推拿他的经络

找到他体内暗藏的痛点

推回童年,调羹在他尚未成型的背上

刮痧,紫黑的条纹生出虎气

风寒逃遁。痛是舒适的过程

“放松,不要对抗”,中医师指骨脆响

可仍然遇到一股不顺从的暗劲

他的痛,不是结,是气血护养的

石头的前世,盘踞着一声虎啸

责编: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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