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蔚
推荐语:王津红(大连理工大学)
有的人立志驻足于现实,不愿探访回忆的故地;有的人渴求重新置身于过往,又被生活所羁绊;却更有活泼的人,认为可以于两者间轻松跳脱,不知被两边缠绕罢了。
情爱太多,种类纷繁,大概只有母爱不会有偏差,所以写母爱的作者不在少数。子女对父母的爱同样真挚。本篇中描写了家原在母亲生病期间的种种心理和行为,将家原孤立无援的处境展现给读者。
我们不是家原,又都是家原。
是爱本身造就了痛苦,而爱又能使痛苦退却。家原的行为不是自我感动,而是基于内心的真实想法。每一顿餐食、每一次冬捕、每一次往返都在细节处体现着家原对母亲的忧虑。工作中不小心被削掉手指或许是一个插曲,也或许是高潮,过分与不过分也全由读者来定义,但那一定是符合当下情形的家原真实的想法。
借用马尔克斯的话,“他用氰化物的烟雾使自己从记忆的长河中解脱”,那自是大可不必了。
母亲的病又加重了。自上个月来,母亲就不停地咳嗽,身体也出现了发热的症状,直到现在仍然处于低烧的状态。镇上的医生找不到病因,但靠着药物,母亲的身体也出现了好转迹象。
家原想起小时候的自己,生病的时候,母亲就去找一些药来,若是自己家没有的话就去问邻居要一点,吃个几次病就好了。家原算不得强壮,但常年的工作也讓胳膊结实了很多,母亲的胳膊和自己的差不多粗,但大臂下面的肉已经变得松松垮垮。家原细想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但被母亲照顾的情景还记得清楚。
三十多岁,依然没攒下什么钱。汽车厂的薪水不高,余下的钱大多被自己挥霍了。说是挥霍,其实也就是去镇上的小饭馆喝一些酒。但总之家里是不剩什么钱了。母亲生病后,家原节省了很多,抛去吃喝的花销还是抵不上药钱。
家原收拾了一下家里的废铁,发现了柜子深处的不锈钢环,这是父亲还在的时候用的东西,放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年。
盈河已经封河一个多月,河面应该冻得结实。前些年和父亲去的时候,河面上有不少冬捕的人,能抓到马口、狗鱼、川丁子,多数人是抓来自己吃的,少数的拿出去卖,但以前很少有外地人来,现在就不知道了。
下午六点,家原从厂里出来,食堂的饭已经做好。家原拿着饭盒打好了饭,放在自制的泡沫塑料袋子里,骑车去母亲所在的医院。到达母亲的房间时已经快七点钟,家原掏出饭盒,还是热的。今天食堂做了豆芽和鸡翅,家原记得母亲都是很爱吃的,家原一口一口喂着母亲,顺便聊一聊今天发生的事情。母亲说她感觉好多了,尤其是吃了这豆芽和鸡翅,感觉身体更有力气了。
“原,药费家里还能拿得出吗?”母亲嘴里的饭还没有咽下。
“能,别担心。”家原倒着水,回头斩钉截铁地说。
自从母亲生病后,家里的事情就都是家原打理。
母亲吃完饭后,家原收拾了饭盒就骑车回家。
一月份的风刺骨地冷,家原的棉衣被穿透了,无数细小的钢针扎在家原的皮肤上。心里的事搁置不下,家原并不感觉疼,只是握着车把的手有些冻僵,转弯的时候不太听使唤。
到家的时候临近九点钟,家原从棉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卖废铁换来的二十五元钱,放到了存钱的铁盒子里,盒子里只剩几个硬币,加起来勉强够一天的药钱。家原又向炉子里加了几根木头,坐在小凳子上烤手。炉子发出的火光足以把屋子照亮,没必要再开灯了。
刚刚身体冻得有些僵硬,家原直直地看着炉子,一动也不动,等待热浪让血液重新流动起来。炉子上的镀锌铁皮亮晶晶的,热浪让其扭曲了。家原想起和父亲一起围坐在炉子边烤手的时候,那是刚捕鱼回来,母亲去厨房杀鱼,他和父亲就坐在这里,把手掌朝着炉子,像打太极那样,一动不动。只不过那时候父亲坐在他的位置上,他则坐在对面。
家原搓了搓手,感觉好多了,但活动起来仍然不利索。晚上九点半了,不能等了。
今天大概是农历的月中,月亮大而圆,但并不在盈河的正上方。月光从旁边的林子里透过来,投射到冰面上,坑坑洼洼看得清楚。家原看了眼表,已经将近十点半了,看来从家到河边的路程不算短。
家原沿着河边走,打算挑一块陡一些的河岸开凿。钢钎很沉,家原拖拽着,在冰面上留下一条细长的痕迹。在一片树林旁,家原停了下来,月光投射到这里的光线还算充足,湿润而寒冷的空气里能闻到杨树发出的味道,这味道在家的附近也能闻到,但不如今天的浓烈。家原想起了许久没联系的伙伴,以前秋天的时候经常一起上山砍柴,能闻到各种各样植物的味道。他们大概想不到他仍在这里,味道萦绕在他周围,挥之不去。
凿洞这样的事从来都是由父亲来做的,现在不会再有人帮他了,他只有一个躺在床上的母亲。家原看着月亮,想着如果自己突然消失,或是不慎顺着冰洞掉进了河里,大概也是不会有人知道的,或许还会有人偷偷起了他用生命下的网,在明天中午的时候,母亲一定会拜托医院的人打电话给他,然而那落在河底的电话即便响起,又有谁会接听呢?
由于常年在汽车厂干活,还有一把子力气,就算偶尔把握不好平衡也不影响。汗从家原的后脑渗出来了,在脖颈上汇成一道小溪,流到了后背。家原脱掉了棉衣,顿时感到了冷意,那就等汗干了再穿上吧。月光照得脖颈通透,汗液划过的痕迹在光线的反射下仿佛一条银色的项链,但这是家原看不到的,也是家原想不到的。
家原用力地凿着,每一钎下去都能感觉到冰面对手掌的冲击。毫无疑问,手掌肯定是红了,但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在明天上班之前下网,或许还应该给自己留下几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家原共凿了四个洞,双臂酸痛得难以抬起。将近凌晨一点钟了,月亮也移动了不少的距离。家原到树林里拽了根细长而结实的木棍,将父亲用过的不锈钢环套在木棍头部,开始在冰面下穿线了。父亲在的时候他只弄过一次,无论如何今天也得把线穿过去。家原从第一个洞口把线放到河里,从第二个洞口用木棍摸索着绳子。找到了!家原慢慢把绳子拽上来,赶紧又放下去,从下一个洞口拽出来。绳子在冰面下连接好就可以下网了,家原顺着一头慢慢拽着绳子,把网下到水底。
今天是顺利的,家原躺在冰面上,看到了以后的生活。月光仍然明亮,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会亮了。空气过于寒冷,家原没有一点困意,吸进的空气仿佛让肺部也变得冰冷。如果运气好的话,母亲的医疗费就有保障了,可母亲什么时候会痊愈这件事是他永远无法知晓的,家原宁愿让疾病转移到自己身上,可突然想到母亲也是会同样难过的。时间只会让自己深爱的人从身边一个一个消逝。曾经可爱的人啊,被拆得七零八落。家原的眼眶湿润了,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滴到了冰面上,与冰河融为一体。
家原从冰面上坐起来,回头去看第一个洞,洞口已经封上了,家原又用钢钎凿了几下,插了木棍进去,不到两分钟,木棍也被冻在冰里了,家原又把剩下三个洞口也插上木棍。冰面上并不平整,看来在封河的时候还有不少倔强的水花涌出,但终归是被冻在一起了。冰面上充满一道一道像是田垄的突起,在月光的照射下就像是被切下的猪肉厚厚的脂肪层。四个洞口旁堆着再次凝结到一起的冰碴,像眼睛,更像母猪腹下的乳房。
已经快凌晨两点钟了,家原收拾好工具,骑车返回家中。家原骑得比来时更快一点,温度比来时更低,风像细针一样扎着他的皮肤,这感觉比来时更贴切。屋子里的炉火应该已经熄灭了,如果速度快一些的话,能在四点前入睡。三个多小时倒也足够了,家原希望明晚,不对,应该是今晚,能有比较好的收获。
到家的时候离三点钟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家原从院子里拿了三段木柴,拿一张报纸引燃了,报纸熄灭了,木柴只着起了一点点,家原把手放在炉子边,感受不到太大的暖意,屋子里有些昏暗,家原又引燃了一张报纸,塞到炉子里就上床睡觉了。
悲伤与劳累裹挟着家原,家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总还是觉得失落。如果明天中午去看望母亲的时候病情又好了一些,家原觉得自己每天都可以去捕鱼,睡眠什么的是无所谓的,自己以后也绝不再喝酒。
家原向下耷拉的嘴角又变得平缓。
今天上午的工作并没有因为睡眠时间的减少而变得难做,食堂中午做了猪蹄和韭菜,这都是这个季节里不好弄到的蔬菜,食堂也是费心了。家原记得母亲不爱吃韭菜,但这是今天唯一的新鲜蔬菜。
家原到医院的时候和昨天的时间差不多,母亲现在应该在屋子里散步,或许在等着他今天带来的饭菜,可能要让她失望啦,等到母亲病好了,一定拿剩下的酒钱来给母亲买喜欢的菜吃。
进到房间里的时候母亲还躺在床上,朝着窗户一侧卧着,护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家原蹑手蹑脚地把饭盒放到桌子上,母亲把身子翻了过来。
“啊,妈,你没睡啊,还以为你睡了呢。”
“没有。”
母亲揉了揉眼眶,笑容里夹杂着倦怠。
“今天怎么没起来散步呢?护士去哪了?”
“她还有别的病人要照看,两头跑,倒也不碍事……今天感觉有点累,不知道是不是昨天运动多了。”
“吃饭吗?”
“嗯。”
家原打开饭盒,浓烈的韭菜味道扑鼻而来。母亲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晚上我去饭馆要几个菜吧,中午的时间太紧了。我吃韭菜,你吃猪蹄,有营养。”
“不用了,我随便吃点就好。”
母亲一小口一小口嘬着米饭,猪蹄看来煮得不太熟,母亲咬起来有些费劲。如果是在家里的话母亲自己就可以做饭了,两个人煮两只猪蹄,完全可以煮得烂熟,筋和皮分离,筋透亮而有弹性,嚼起来有些粘牙,再炒一个菜,或许是豆芽,就很好了。
“還发烧吗?”家原把手背放到了母亲的额头上,又贴到了自己的脑门。
“还是烧啊。”
家原看着母亲,母亲则一小口一小口继续嘬着无味的米饭。窗外的天阴下来了,不知道下午会不会下雪。家原想着晚上下班后就去起网,就算卖不到钱也可以做一道炖鱼,给母亲补充一些营养。
下午五点半左右天就已经黑了,从厂里的窗户看外面,太阳只在山脚留有一些余光,山脚被照得光亮,不知是雪还是残留的冰。
下班后家原骑着车向着盈河快速奔去,到达昨晚打的冰洞时已经超过六点半了。家原用钢钎捣碎再次冻结的水面,河水冒了上来,洞口下面黑漆漆的,仿佛深不见底。家原在保证不把网扯烂的情况下快速向出拽着,一条小鱼出水了。看样子是条鲫鱼,不错的,鱼刚被捞上来就被冻结实了,鱼鳞被薄冰包裹着,握在手里坚硬而沉重,家原已经想到了里面新鲜的鱼肉,母亲吃到了一定很开心。后面又出水了五条鱼,一条狗鱼,四条川丁子。打完剩下的三个洞,应该能收获不少,明天起个大早去集市上卖掉,能换不少钱。
剩下的三个洞也没让家原失望,两条稍大一些的鲫鱼和一些马口、川丁子,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六斤。家原赶到家附近的饭馆,把鲫鱼给了店家,又给了一些加工费,麻烦做一道鲫鱼汤,等自己把剩下的鱼放到院子里,再过来取。
鲫鱼、川丁子死的时候大概都很安详,没有经过剧烈的抽搐,身体被直溜溜地冻住了,就像冰棒一样,很容易整整齐齐码放在院子里。狗鱼就不一样了,身体扭作一团,死前也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家原把狗鱼胡乱地叠在川丁子上面。
拿到炖好的鲫鱼汤时已经超过七点半了,家原要赶在八点前到达母亲那里,即便这样也已经很晚了,家原没有和母亲说具体的时间,母亲可能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
路上的风不大,但车骑得快了,也就感觉很冷。家原没注意温度什么时候降到这个样子了,母亲刚生病的时候只穿一件长袖单衣就可以。今晚又要去下网了,但如果收获和今天一样多也是值得庆幸的。野生的河鱼大家现在都不愿意打捞了,所以价格卖得很高,收获和今天一样就可以了,看来自己还是挺有经验的。
家原在门口停了车,拿着饭盒赶紧跑上了楼,鱼汤微微洒出来一点。
母亲朝着窗户的方向坐在床上,看到家原进来了,惊喜地站了起来。
“回来啦。”母亲过来接家原手里的东西。
“鱼汤。”家原把右手的东西提了起来,在手里摇晃。
“呦,这个天气里哪有鲜鱼啊,这很贵吧。”
“不贵,这不临近年底了嘛,厂里发了不少奖金,喝个鱼汤是足够的。”家原解着布袋上的疙瘩。
“待会儿拿鱼汤泡上米饭,那才叫美。”
“来,妈,趁热,凉了就腥了。”
母亲用自己从家里带来的瓷勺舀着鱼汤。
“嗯,已经不烫了,可以直接喝,味道不错,但还是不如自己家做的。”
家原想起以前母亲炖的鱼汤,也想起了父亲。
“赶紧吃吧,原,回去就不早了。”
“嗯。”
家原从饭盒里舀了些鱼汤到碗里,也倒进来不少的鱼刺,囫囵地都吃了。
到家的时候又是十点钟了,鱼还是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院子里,家原看了感觉很满足,尤其是冻硬的鱼,摸起来很实诚,不像鲜鱼,又软又腥。拿了钢钎和网,又该向盈河进发了。
月亮比昨天更亮,但下午的阴天一直持续到现在,大片的云层不停地飘过,月亮只偶尔能露出来。四个洞口又冻住了,掏出来的冰碴又被压紧了一些,更像小冰山了。家原在旁边准备再打四个洞,有了昨天的经验,今天能干得更快一点,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真的让人受不了。
没凿一会儿,汗又顺着脖颈滑到了后背,家原感觉棉衣已经和皮肤黏在了一起。钢钎的头部冻上了一些冰,凿起来并不如昨天快,家原把钢钎的头部握到手里,感觉更冷一些,但冰并不融化,家原试着把头部慢慢探近自己的胸部,真的冷啊,但胸部已经能感觉到有水流了下来。家原又把钢钎换了四个面,让冰在自己身上融化完全后掏了出来,家原裹紧了棉衣,接着凿。
冰面仿佛比昨天又厚了一点,凿穿的时候河水涌了上来,猛烈而安静,乌黑得像醇厚的静脉血,到达某个高度又变得平静,月光偶尔能照到此处,但水面也不反射任何光芒。
四个洞都凿完了,不用说,时间肯定要比昨天晚了,不过倒也没关系,如果不是凭着劳累根本睡不着。今天的冰下穿线和昨天一样顺利,网也很快布好了,但又忘记在洞口插木棍了,家原把四个洞口再次凿开,插了木棍进去。现在冰面上有八座小冰山,整齐地排成一列,像是大门上的门钉,过几天这些冰山就会像门钉一样圆润。
深夜了,云退散了不少,可以清楚地看到月亮,月亮上的纹路看得很清晰,大概也是山一样的东西。母亲这时候应该睡着了,不知会做着什么样的梦,会不会梦到父亲呢?自己梦到过,但那也是很久以前朦朦胧胧的回忆,每一次做梦都会让其变得更清晰,仿佛父亲刚走了不久。父亲走后就只有母亲陪着他了,他平时和母亲说的话并不多,但也觉得有依靠,话不说也是无妨的。现在只感觉母亲离自己越来越远,好像要飘向那月亮。
家原拉着钢钎从河边回家了,到家的时候不到两点钟,比昨天早了不少。屋子里比室外稍微暖和一点,家原穿着棉衣钻到被子里。棉衣和被子都很厚重,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家原把手攥起来垫到胸膛上,感觉舒服多了。明早五点钟就该起来了,骑车去早市也需要一些时间,希望能在七点钟之前卖完。
院子的水泥地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冰,在月光下变得明亮,坑洼中的小冰晶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几只喜鹊飞来了,在家原的鱼上乱啄一通,家原睡得死,听不见窗外的声音,喜鹊也并不像白天一样“哇哇”地叫,真是机灵的动物。啄了一会儿,喜鹊们就飞走了,除了叼走了几条川丁子外,还给家原剩下很多,只是狗鱼被啄得不像样子。
几个小时后,家原被闹钟叫醒。水缸里的水虽然没有被冻住,但也十分冰凉,家原左右手各舀了一捧水,朝着眼眶胡乱地揉搓了几下,精神多了。
家原拿上饭盒和麻袋,去院子里装鱼。眼前的景象让家原有些吃惊,家原看了看院子的围栏,知道鱼是被喜鹊吃掉了。家原赶紧把鱼散开,下面还有很多川丁子,還好,狗鱼就留着自己吃吧。
到早市的时候正好六点,镇上的人挺多,家原刚把鱼倒出来就有不少人来问价。
“是新鲜的鱼吗?”几个老头凑了过来。
“是啊,盈河捞的。”
几个老头凑到鱼前面来回摆弄。
“我都要了,你出个价吧。”一个老头说话了。
“我没有秤,感觉有个四五斤。三十元吧。”
“哈哈,哪有卖菜不带秤的。”老头笑着说。
“就三十吧。”老头给了钱,拎着袋子准备走。
“袋子不能给您。”
老头愣了一下。
“好吧,装到我的布袋里吧。”
“明天我还会来。”家原对着旁边的人说。
现在还不到七点半,时间足够骑到单位。家原把麻袋卷好,塞进了棉衣的口袋里。
脸被风吹得有些麻木,可能是早上洗脸太过于仓促了,母亲在家的时候都会提前烧好一些热水。
到单位的时候家原还是感觉晕乎乎的,这种状态倒也不错,就相当于是睡觉一半的状态吧,到中午的时候没准就睡醒了。家原把昨天夜班里工人们生产好的零件搬到指定位置,这是上班的第一件事,家原做了几年了,以前觉得无聊,现在可感觉太好了,趁着没睡醒的状态干这种不费脑子的活真是太合适不过了。
窗外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但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家原又听见了窗外的鸟叫声,想起了被喜鹊叼走的那几条鱼。说起来很久没吃过早饭了,但也不觉得饿,像自己这样的人哪里有早饭可以吃呢,连午饭都是和母亲分食一份大份的米饭。家原一边搬着零件一边想着以前吃过的早饭。从前还在上学的时候,早饭都是在家里吃的,母亲起得很早,用大锅煮一小口粥,没放多少米,粥煮得很黏稠,他和父亲吃完,母亲用热水涮涮锅底,把剩下的米汤喝了。
搬完零件的确有些饿了,但困意明显把饥饿压了下去。家原站在自己的工位上开始加工零件,真感谢领导能给他这么一份工作,只负责铣削大块的、粗糙的零件,剩下的则交给后面的人继续加工。他的手脚并不算灵巧,干这种活再合适不过了。铣削的机器转了起来,没有感情地一直转下去。家原戴好防护的面罩,把沉重的铁件搬了过来。调整好位置后,钻头放了下来,在铁件上飞溅起不少火花,被削下的铁屑蜷曲成一条条的冰冻狗鱼。家原转向窗户的方向,朝着外面伸了个懒腰。手放下的时候从机器上扫过,手指剧烈地疼痛了一下,甚至有些发麻。家原把手抬上来的时候发现小拇指的最后一节已经被削掉了,无名指上也被削去了一大块肉,但并没有流太多血,也没有感觉很疼,小指上的骨头好像裹着奶油的巧克力雪糕。
家原叫来了工友,帮自己照看一下机器,自己去找领导说了一声便去医院了。医院给他打了麻药,消了毒,仔仔细细地包了好几圈。直到麻药劲过去了才能感觉到疼,啊,钻心地疼,家原反倒痛恨起这消毒用的酒精来。家原知道这算工伤,能拿到一笔还不错的补偿,心里便没那么难过了。
回到工厂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被打断的小指还躺在角落里,家原捡起来扔到了窗外。
“喏,拿去吃吧。”家原对着喜鹊说。
再过不久就可以打饭了,或许去饭馆给母亲要几个菜也可以,今天算上卖鱼的钱也算是狠狠赚了一笔。家原看了看臃肿的右手,觉得这并不算什么伤,但以后的确也要注意了,要是整个手都没了可就麻烦了。
食堂中午又做了鸡翅,但没有母亲爱吃的豆芽,只有凉拌的茼蒿,家原奇怪食堂从哪里搞来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菜。
骑车去医院的路上感觉并不冷,可能是小指汇聚了全身的疼痛。今天没有云,阳光照在身上感觉很暖和。去到医院的时候母亲正在走廊里散步,看到家原后母亲小跑了过来,看来身体又好一些了,家原心里很开心。母亲接过家原手里的饭盒,看到了裹着纱布的手。
“受伤了?”
“嗯。被刀划了下,不要紧。”
“还是要多加小心啊。”母亲皱着眉进了房间。
家原告诉自己会小心的,就算不是为了自己。
今天的饭母亲也很满意,但就是嫌辣椒放得太少了。家原告诉母亲还是少吃一些辣,等病完全好了,来年在院子里开一小块地,只种辣椒。
吃完饭家原回到家休息了一会儿,趁着生炉子的时间洗一洗饭盒。家原刚刚塞进去三根木头,今天中午能睡一个暖和的午觉。其实三根木头也是很奢侈的了,这种东西只能用一次,如果没有了只能去山上采,如果再去采木,自己可能就没有睡觉的时间了。家原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在的话,只需要砍砍木头也好,自己完全能养活得了他们两个。现在想来,以前那么忙碌,也没得到什么。
下午的天又阴了,家原到厂里的时候厂里已经开了灯,厂房里很亮堂。家原找了块废弃的布料,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了铣刀上的血,其实也没有多少血,转了一上午了,只是根部还有点干掉的血迹。
“唉,这冷血的机器啊,我陪伴了你这么多年,就拿这个回报我?”家原自言自语说着。
“不过这不多的薪水也是靠你得来的,辛苦了。”家原轻轻摸了摸铣刀。
臨近傍晚的时候,天又晴了起来。这是难得的晴天啊,可以看一次美美的落日。家原决定先去盈河看落日,等到六点多直接去饭馆给母亲要两个菜就好。
家原骑着车滑行在通向盈河的路上。阳光打在他的侧脸和手背上,家原看了看手上的纱布,洁白得不像样子,像是小时候舞蹈课上穿的小白鞋。这一看,手就又疼了起来。以前在落日时去盈河是常有的事,但他从没有和母亲去过。路上的冰晶像是在融化又像是在凝固,家原感到了地面的湿气,混杂了一些杨树的味道。
到达盈河的时候太阳刚刚从冰面下去了一点,冰面被映得通红,和封河之前没有区别。他凿的八个小冰山变得通透,要是堆得更大一点就好了,就更像冰山了。在阳光的烘烤下身体变得温暖,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太阳的位置,风吹来的时候,自己仿佛在天上飞着,做着和以前一样的梦。
下午六点多太阳就完全落了下去,余光还映照着远处的天,但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得赶紧回去,母亲应该会饿了。家原在饭馆要了炒秋葵和牛肉,赶到医院的时候不到七点钟。
母亲晚上的心情很好,但好像烧得更厉害了。要是母亲能和他一样,吃一点药就痊愈了该多好。
今晚自然是个大晴天。又到了九点半,家原回到了盈河,该把今天的收获捞上来了。新凿的四个洞并没有结很深的冰,第一个洞抓上来了不少川丁子,但没有狗鱼和鲫鱼。选址在这里还是不错的,家原想着今晚的四个洞该向哪里凿。第二个洞口挂上了三条川丁子和一条狗鱼,狗鱼一出水就拧得不像样子。天下的狗鱼都一个样。第三和第四个洞口捞上来八条川丁子和两条手指长的鲫鱼,这太难办了,鲫鱼既没法吃掉也没法卖掉,家原扔到了林子里,给那喜鹊吃吧。
右手的纱布被血染红了一点,家原注意到的时候血已经冻成了冰,可能是刚才凿冰的时候太用力,伤口又崩开了。不能再沿着河岸凿洞了,水已经比较浅了。家原准备在第一次凿洞的地方,向河中心开凿。
这里的冰比昨天厚了不少,家原凿了没几下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手上的纱布渗出了鲜红的血,家原把纱布扯下,全部紧紧包到了小指上。家原有点后悔选择这里,但除了河岸这里也是最薄的地方了。如果每天都能保持这样的收获倒也不错,只希望母亲的病能在开春以前好起来。
家原凿的时候记着时间,平均每个洞口都要比之前多花费十五分钟,家原想到自己的睡眠时间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不禁笑了起来。家原笑得无拘无束,像十年前一样。
凿完最后一个洞口已经将近两点钟,洞里的碎冰还没有掏出来。家原跪在冰面上,扯掉了右手的纱布,那总会粘上不少冰碴。家原近似于趴下,把洞口的碎冰一下下刨出来,也会有不少冰碴跳进他的衣领里,在胸膛里融化。小指的血染在了冰块上,即便在明亮的月下也让冰块变得乌黑。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但由于一下一下的用力,泪水滑到了脖颈上,家原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因为难过。
和之前一样,网还是顺利地下好了,月亮又移到了林子里面,只是脚下的冰被自己弄得到处都是。如果能有一些空余的时间,自己一定会把碎冰堆成小冰山,像旁边的八个一样。不过今天的冰肯定要比前两天的多,能堆得更大一些。等母亲痊愈了,自己一定每天都来,在来年开河前堆出五头母猪腹下的乳房来,或许还能给母亲买一条粗粗的金项链。
责编:周三顾